唐嬌與曹先生正劍拔弩張,誰也沒瞅見有一個人,有一雙手,正在用力撥開人群,朝他們快步走來。
「你說我誣陷你母親,哈哈,你有證據嗎?」曹先生狂妄笑道,「我話本里可有指名,可曾道姓?沒有吧,我只是寫了一名少婦出牆,與一名盲眼說書人偷情之事!這樣的故事,你自己也沒少寫吧?」
他雖沒指名道姓,但細筆描繪出那兩人的特征,無論是音容笑貌還是穿著打扮,全都依葫蘆畫瓢,以至于見過他們的人,立刻就知道話本里說的是誰。
「哦?曹先生的意思,是讓我趕緊回家寫部風月故事,順便把你死去的老娘從墳里挖出來當主角咯?」唐嬌死死盯著對方的臉,冷笑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啊,曹先生。」
人群外,那雙手更加用力的扒開人群,朝他們走去。
「哼!」曹先生完全沒注意到那只離他越來越近的手,他現在眼里只有唐嬌……年輕的容貌,滿月復的才氣,以及層出不窮的新奇話本,這些都是曹先生噩夢的根源。商老板不明白也不在乎,但他這個同行卻沒法忽視這個後起之秀。
打壓她,迫害她,毀掉她的才氣,讓她離開這個圈子,或者嫁給商老板當個以色事人的小妾……這就是曹先生想要做的事。
「你娘干的那些齷蹉事,我娘可干不出來。」曹先生笑了起來,他盯著唐嬌的臉,一句話一句話將她逼至絕境,「說她紅杏出牆,我可沒冤枉她!不信你問問旁邊的人,當年她有事沒事就把唐瞎子喊進家門,孤男寡女,共處一室,能干出什麼事來?」
「你少在那胡說八道!」唐嬌怒道,「你真把你胡編亂造的故事當真了嗎?」
「我不是真的,難道你是真的?」曹先生哈哈一笑,「偶然被你說中了一次,你就真當自己未卜先知?薛婆子那事被你瞎撞上了,你再撞一次給我看看?」
話音剛落,一個面色蒼白的中年書生便從人群中擠進來,二話不說,沖到曹先生面前,左右開弓扇他的臉。
曹先生一下子被他打懵了,等回過神來,立刻捂著臉怒吼︰「嚴方,你想干什麼?」
那中年書生嚴方卻不理他,他轉過臉,一雙泛著血絲的眼楮看著唐嬌,臉上慢慢浮現出詭異的微笑。
「你放心好了,唐姑娘。」嚴方溫聲道,「你是個受害者,我絕不會袖手旁觀,坐視不理。」
他的目光實在有些可怕,以至于唐嬌忍不住後退一步,心想嚴先生……你今天吃藥了嗎?
「……嚴方,你今天吃錯藥了?」曹先生跟他可沒什麼客氣的,當下怒道,「這是我跟她的事,你插什麼手?」
嚴方慢慢轉過頭看他,目光詭異的讓曹先生有些膽寒。
「路見不平之事,敢拔刀相助者為英雄,敢怒不敢言者為百姓,還有一種人,他既不當英雄,也不肯當百姓,他選擇成為幫凶……」嚴方說話的聲音平板的可怕,那說話的神態與語調都跟平時相差甚遠,完全是另外一個人的聲調,另外一個人的神態,他看著曹先生,一字一句的說,「你就是那個幫凶……而我,要成為英雄。」
……唐嬌感覺這句話似乎有點耳熟,回憶片刻,忽然猛然想起,這句話,不就是黑皮冊子上的第二個故事的結尾嗎?
過去曾經一度只為加害者辯護的嚴生,在經歷過一系列磨難或者說折磨之後,終于幡然悔悟,決定為弱者代言,從幫凶……變成一名英雄。
听到這個結局的時候,大伙都覺得是笑話,就連唐嬌自己也覺得有些好笑,而現在真正看到結局,她只覺得背上一陣涼……究竟要經歷怎麼樣的折磨,才能讓一個人,忽然之間變成一個與過去的自己完全相反的人。
黑皮冊子里略過了此段,但細細思量,只覺得恐怖至極。
再看嚴方的時候,便覺得似乎有無數透明的蛛絲從他的手肘,腳踝,咽喉間伸出,被一個看不見的人抓在手里,操縱他的行為,與他說出的每句話。
有這種感覺的人還有許多,但嚴方自己卻半點不覺得。
相反,他覺得自己成為了他想象中的那種人。
「你別口口聲聲說人家齷蹉,你那些齷蹉事要不要我說出來給大伙听听?」嚴方正氣凜然的……開始散播謠言,「你抄襲同僚的話本,盜用徒弟的創意,現在又污蔑唐姑娘的母親,打算讓她們娘兩名聲掃地……說來說去,就是你妒賢嫉能,看不得別人比你好,特別是年輕人比你好!」
曹先生簡直要吐血,對方是怎麼曉得這些事的?他不知道嚴方是在胡扯,還當對方真知道些內幕,于是立刻變得忌憚起來,臉上的表情也跟著變得微妙起來。
「哈哈!被我說中心事,不敢說話了吧?」嚴方哈哈大笑起來,然後更加肆無忌憚的散播謠言。在他心里,曹先生是個加害者,那麼用任何手段對付他,都是可以被原諒的,值得被贊頌的……
他要踩著加害者的脊梁骨,獲得聲譽和財富。
看著他的夸張表演,唐嬌不知道自己應該感謝他的拔刀相助,還是好心的問問他的身體狀況……最終,她慢慢轉過頭,看著身後的那群人,那群听她說過這則故事的人。
人群齊齊朝後退了一步。
唐嬌環顧四周,望著她的目光里有好奇,有猜疑,有忌諱,有崇拜,但更多的卻是恐懼……
他們似乎覺得……站在嚴方背後,用蛛絲操縱他言行的人就是她。
可是唐嬌卻清楚知道自己是無辜的。
她不知道嚴方身上具體發生過什麼,也不知道他這樣的狀況會保持多久,甚至連那則故事都不是她寫的。
她更不知道……給予她黑皮冊子的那個人,究竟想干什麼?
帶著滿心的疑問,唐嬌回到家里,臨走之前,嚴方和藹的跟她打了招呼,告訴她,他一定會為她討回公道……至于曹先生,他現在跟唐嬌一樣,深深體會到了被謠言所擾的滋味……
反手關上房門,唐嬌對眼前的屋子喊道︰「出來。」
屋子里一塵不染,看來某人又效仿田螺漢子,將家里打掃了一番。
唐嬌目光逡巡一圈,最後定格在書桌上,一條黑色綢帶折得方正,當做書簽,壓在她昨天讀到的地方。
她走過去,沒想太多,撿起絲帶,蒙住雙眼,然後麻利的在腦後系了個蝴蝶結,待做完這一切,她才愣住了。
她為什麼會對這一切習以為常呢?
她為什麼要遷就對方,不惜蒙上自己的雙眼呢?
她過去不是這樣的啊,她總是直視對方的眼楮說話的……是什麼,是誰在偷偷改變她?
她是不是……已經變成了第二個嚴方?
想到這里,唐嬌立刻抬手,想要將眼上的絲綢帶子扯下來。
卻有一雙手,無聲無息的從她身後伸出,握住了她的手,將她向後一拉,扣進自己的懷里。
「還滿意我為你做的一切嗎?」他平靜無波的聲音在唐嬌耳畔響起。
听到這句話,唐嬌頓時什麼都明白了。話本里寫的故事怎可能成真,除非有一個瘋狂的人,以嚴謹無比的態度,以及冷酷無情的手段,親手將故事變成現實。
而現在,這個瘋狂的人就站在她身後,溫柔的將她擁抱。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唐嬌問道。
「……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你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嗎?」他問。
「你說。」唐嬌道。
「如果事實證明,你的母親周氏不是暴斃,而是被人害死的。」他的聲音貼在她的耳畔響起,低得近乎呢喃,「你會選擇報仇嗎?」
那一刻,唐嬌只覺得自己腦袋里轟的一聲,許久之後,才干澀的問道︰「你說清楚一點。」
「第一個故事是薛婆子,她貪圖你母親的錢,所以騙她嫁給自己的女婿,也就是王富貴,如此等周氏一死,他們這一大家子就能名正言順的佔了你母親的錢。」他淡淡道,「第二個故事是嚴方,他向我證明了一件事,你母親跟唐撥弦是朋友之誼,而非男女之私……她每次喊唐撥弦過去的時候,都有四個人在場看著,一個是王富貴的母親,一個是她貼身的丫鬟,一個是王富貴本人,還有一個是外面偷窺的嚴方,嚴方沒有散播過謠言,那麼,究竟是誰散播謠言,使她名譽掃地?」
說到這里,他頓了頓,然後慢慢繞到唐嬌面前,右手捧著她的臉,薄薄的唇里發出誘惑的聲調。
「告訴我,唐嬌。」他問,「你想知道真相嗎?你……想要復仇嗎?」
唐嬌的肩膀在發抖,袖子底下的手指緊了又放,放了又緊,最後,她抬起頭來,隔著黑色絲綢望著對方的臉,沉聲道︰「我要怎麼做?」
「你什麼都不需要做。」斗篷底下,薄薄的唇向上彎起,「骯髒的事情我來做,你只需要繼續讀我給你的話本就好。」
就這麼簡單?
唐嬌听了這話,反而更加迷茫起來。
他在做的這些事情,說得好听叫除暴安良,說得不好听就叫做犯罪,連商九宮都不曾為她做這麼多,連母親和義父都不曾為她做到這個地步,他是為什麼?
「你究竟想從我身上得到什麼?」唐嬌忍不住舊事重提,再次問他這個問題。
「是的,我什麼都不要。」他再次回答道。
「我真的什麼都不需要做?」唐嬌更加迷惑,「只需要做我自己就好?」
而不是像嚴方那樣,一夕之間仿佛被改造成另外一個人。
「是的,只需要做你自己就好。」他的聲音仍舊平靜無波,但這樣的聲線已經越來越能安慰唐嬌,不會變化,不會獻媚,不會說謊,就像恆古不變的月光,「那些原本應該屬于你的一切……就由我來幫你奪回。」
是什麼讓你為我付出一切?唐嬌左思右想,最後仿佛靈光一閃般,月兌口而出︰「……你喜歡我?」
他的右手仍舊放在她的臉頰上,卻從手指開始直到臉上的笑容,都僵硬了。
唐嬌看不見,還以為他沒听清楚,于是字正腔圓,很慢很慢的再次問他︰「你……是不是喜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