紐約的夏天與冬天一樣,都是一個極端的體現。致熱或致冷的天氣總是困擾著前世生活在雲南昆明的蘇頡。他喜歡穩定,而非變化。
當豆大的汗珠好似斷線的珍珠似得在粗糙的皮膚表面爬行的時候,蘇頡已經坐著地鐵回到了布魯克林的51街區。
從地鐵站出來的時候,他的兩只手全是汗水,亮晶晶的,就像濕潤的鹽粒。脖子上有一塊曬傷的痕跡,並不明顯,卻有種刺痛的感覺。正午時分,紐約的太陽實在毒辣,一些放養的寵物狗蜷縮在樹蔭下,伸著舌頭。慵懶野貓行走在房頂的屋檐上,一副搖搖欲墜的樣子。
蘇頡在社區門口遇見了凱特——安妮的母親,她穿著一條無袖的碎花長裙,腰間系著與長裙顏色相配的腰帶。蘇頡熟悉凱特的習慣,他知道這條腰帶在背後,一定已經結成一個巧妙的蝴蝶結。
「海瑟薇夫人!」路易斯臉上擠出一絲微笑打了個招呼。
如果皺紋能夠像樹的年輪一樣,精確的計算人類的年齡的話,凱特大概只有三十歲,至多不過三十五歲的樣子。碎花長裙襯托出她高挑的身材和白皙的膚色,看起來一點也不像三個孩子的母親。
她可能有些墨西哥人的血統,栗色的長發,眼眶深邃,一雙墨色的眼楮明淨透亮,就像天空里最閃亮的星。當然,這只是蘇頡的猜測,她也有可能擁有中國血統,所以才會對蘇頡有著天然的親近。
「蘇,叫我凱特。」凱特故意板著臉,似乎是不高興的樣子;但蘇頡已經習以為常了。西方女性多在出嫁後跟隨夫姓,但凱特恰恰是個例外,從前,她叫凱特-麥高莉,現在也叫。
這便是杰拉德最令蘇頡敬佩的地方。他是那樣愛著自己的妻子,甚至寧願打破一向遵從的原則。
「是的。」蘇頡眯縫著眼楮,調整了一下因為炎熱而變得沉悶的心情,微笑著說︰「你好,凱特小姐。見到你我非常高興。」
「哈哈哈!蘇,你真會說話。」凱特開懷大笑起來,胸前的波濤令蘇頡口干舌燥。為此他不得不在心中默念了幾遍清心咒,然後盡量讓自己變現的平靜。「凱特你是特意在這里等我?」他問
「不!我只是正好要出去而已。」
她顯然是在撒謊,蘇頡看出了這一點,演員凱特表現的非常自然,但手臂和額頭上細密的汗珠卻告訴蘇頡,她已經在這里等了好一會兒了。
「難道是安妮告訴了凱特一些東西?一定是這樣。」蘇頡暗忖。
一種溫暖的感覺涌上心頭,就好像某種溫馨的夢。蘇頡知道凱特一直在試圖填補他失去的母愛,這是一個偉大的女人,她無私的愛從不因血緣的親疏而削減。
「謝謝,美麗的凱特小姐。」蘇頡真心實意的說,「我沒有任何問題,真的沒有。」他一邊說著,一邊還亮出了自己的肱二頭肌,只可惜黃種人的肌肉天生就不發達,而他也並非熱愛鍛煉的人,所以這樣的動作略顯得尷尬。
「好吧,既然你這樣說了,我就相信你。」凱特攤開兩手,做了個無奈的手勢,她低頭看了看時間,然後說︰「我要去超市買點事物,可沒時間陪你聊天。如果回來晚了杰拉德和安妮一定會詛咒我。」
凱特依舊是這樣,她的母愛是如此的不露痕跡。
「好的,小姐。」蘇頡說。
兩人擦肩而過,蘇頡心中突然產生了一個沖動,「凱特,如果安妮懷孕了你會怎麼辦?」他鬼使神差的這樣說。
凱特停了下來,扭過身子,平靜的眼神里仿佛醞釀著某種波濤的涌動。
「你的?」她說,語氣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森。
不得不說,女人的想象力是無窮的,她們總是善于從男人的只言片語中推測出事實的大概。不過這一次,凱特的推測顯然是錯誤的。
「不!不!不!孩子不是我的。」蘇頡慌張的回答,然後他發現自己又犯了一個錯誤,眼見凱特已經有了變色的模樣,他趕緊解釋︰「安妮沒有懷孕,她甚至還沒有男朋友。她是一名真正的修女,比那些待在教堂里的女孩還要純潔。」蘇頡急切的滿頭大汗,「我只是想知道一名母親對女兒未婚先孕的看法。」
冰封的表情瞬間瓦解消融,綻開的微笑就好像一朵盛開于夏季枝頭的絢爛的花。凱特輕輕一挑眉毛,用一種怪異的語氣回答︰「如果孩子不是你的,我一定會將她趕出家門。」蘇頡額頭上滲出兩點冷汗。
「如果是你的,我會用指甲撕裂你的臉!」
雖然時直正午陽光最猛烈的時候,但蘇頡依舊感到後背陰風陣陣,他仿佛看到了凱特一臉怒容,揮舞著鋒利的指甲,張牙舞爪的向他撲來的情景。
「呵呵,您開玩笑了。」蘇頡尷尬的說,原本還算陽光的笑容就這樣僵硬在了臉上。
看著身前大男孩吃癟的模樣,凱特終于忍不住笑了出來。她毫無形象的咧開嘴,身體微微後仰,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一脈相承的笑容。」蘇頡暗道。
「不和你開玩笑了,我看的出來這個問題對你很重要。」凱特突然正色說。
蘇頡配合的點了點頭,這個問題確實重要,甚至關系到他是否有足夠的勇氣,在這個也許並不恰當的時間點,寫出朱諾的劇本。
「您的答案是?」他緊張的問,將手背在身後,兩只手掌彼此糾纏著,就像安妮面試時所做的那樣。
凱特的眼神中蕩漾出別樣的溫柔,就好像花開季節的一抹清香。「蘇,安妮始終是我們的孩子。」她回答。
孩子,對,她是你們的孩子,一輩子都是,血緣就代表著無法切割的情感。
「謝謝你,凱特。」蘇頡大聲的說。
凱特其實什麼都沒回答,但又解開了蘇頡所有的疑問,令他更加堅定的用這個劇本參加導演扶持計劃的決心,對于他來說這是一個機會,他不想再一次輕盈的躲開;而對整個美國社會來說,這也是一個機會,能夠讓這些善良的人,重新審視少女懷孕這個問題。
「謝謝你,凱特。」蘇頡真誠的說,他兩眼發亮,不再像最開始一樣渾濁。
「我很高興能夠幫到你,孩子。」凱特面露慈祥的微笑,然後準備離開。
「對了,」她回過頭又說道,「天氣預報說今天晚上有暴風雨,記得要關緊門窗,沒有事情就不要出門了。」
「是的,凱特小姐。」蘇頡回答的干脆利落,就像一名大不列顛的傳統紳士。
用鑰匙打開房門,蘇頡回到了自己家中。灰色的牆漆令讓他感覺到壓抑。
他懶散的月兌掉沾滿灰塵的皮鞋,將外套掛在門口的衣架上,然後把鑰匙扔進廳堂里的銅盤里——這是他的怪異習慣,也只有這樣,他才不會擔心自己會將那視如唯一避風港大門的鑰匙,丟棄在某個不知名的地方。
「我又回來了。」他朝著寂靜的走廊里喊了一聲,就像和這沉悶空氣中,某些並不存在的幽靈打著招呼。
這是一座典型的德式的小別墅,大坡度的屋頂上開著一扇小小的老虎窗,雪白的外牆上面,瓖嵌著裝飾用的框架。這是蘇頡的父親留給他的房子,很符合中國人推崇德國貨的心理。
蘇頡換上鏤空的塑料拖鞋,一步兩級的跨上樓梯。他闖進了自己的房間,房間里有些過分的整潔,沒有雜物的堆積,也不像一般男孩的房間一樣凌亂,鵝黃色的鴨絨被還安靜的躺在床邊,那是他冬天或者夏季空調運作時蓋的被子。
房間里有一張寬大的書桌,書桌的右邊盡頭,擺放著一台電腦的顯示器,顯示器的邊上,靠近窗口的位置放著一盆精致的吊蘭。
房間的右側牆壁上掛著一副印刷版的蒙娜麗莎的微笑,從蘇頡有記憶開始,它就掛在那里,他曾經猜測這是愛好附庸風雅的父親,一時玩笑的產物,但後來從杰拉德的口中知道,這是他的母親留下來的東西。
蘇頡關于那個女人的記憶已經十分模糊了,也許除了這副畫,便沒有其他能夠勾起思戀的東西。
「媽媽,如果是你會做出怎樣的選擇。」蘇頡微笑著說。
他懶散的坐在下,將整個身子蜷縮在柔軟皮椅上,盡量的擺出了一個他舒服的動作。盡管這個動作可能很不雅,但那又有什麼問題,他喜歡也就夠了。這是他的家,他一個人的家。
帝勢學院報帶來的心理壓力,閑逛了一個早上的體力流逝,再加上思考劇本的腦力勞動,疲倦如同潮水似得,不知不覺的侵蝕著這個年輕的身體。很快,蘇頡就在疲倦中,緩緩的閉上了眼楮。
或者美美的一覺對他來說,是最為重要的事情。
凱特並沒有想她說的那樣回到超市,而是直接回了家,安妮正在家中焦急的等待著她的回信。
「凱特,他怎麼了,心情好了些嗎?」凱特一進房間,就听到安妮焦急的聲音。
女孩正靠著門廳的拐角,伸長脖子露出渴望的神情。凱特的心情突然糟糕透了,就好像被人強行奪去了某件重要的東西。
「他還好!」凱特說,「但是我非常不好。安妮你老實告訴我,你和蘇到底有沒有關系。」
「關系?什麼關系?」安妮耷拉著腦袋,「母親,我不知道你說的是什麼意思?」
凱特哼了一聲,「他剛才問我如果你懷孕了我會怎麼樣!」她的不滿已經寫在了臉上。
「什麼!他怎麼能問這個問題!」安妮大聲的反駁,「我和他沒有什麼……」在凱特的注視下,安妮的聲音逐漸轉低,「我們,我們真的沒有什麼。」她有些不確定的說。
真的沒有什麼嗎?為什麼我會有種心酸的感覺。安妮弄不明白他和蘇頡之間的關系,仿佛是簡單的朋友、鄰居,卻又比之更加的親密。
凱特無奈的搖了搖頭,然後又哼了一聲,「好吧,我美麗的公主,如果你真的和蘇有什麼關系我也不想關了,反正你的父親非常喜歡他,他不介意有這樣一個女婿。」
凱特換好鞋子,鑽進了廚房,留下安妮一個人,恨恨的踱著那可愛的小腳丫。
「該死的蘇!你到底和凱特說了什麼!我不會放過你的!」安妮心中大聲的咆哮著,可接著卻羞澀的低下了頭,臉頰上爬滿了誘人的隻果紅。
蘇頡這一覺睡的很沉,昏暗的光線被厚重的百葉窗分割成一條又一條的光帶,均勻的灑在木桌邊上,點亮了那一片小小的區域。夕陽的余暉令他醒了過來,他本能蜷縮了一子,繼續將腦袋埋在胸口的位置。
剛才他做了一個夢,夢見一名有著栗色頭發的古靈精怪的嬌小女孩,搖晃著大肚的身子走到他的面前,大聲的對他說︰「咳!伙計!我懷孕了!」
女孩說的肆無忌憚,仿佛這並不是一件值得羞恥的事情。當然,在中國人的傳統文化中,未婚先孕確實是一件羞恥的事,即便是在經歷了越戰傷痕過後,尺度大開美國,在中部的一些清教徒家庭里,這依舊是一件不可悲寬恕的罪過,女孩們甚至會因此被家庭掃地出門。
蘇頡艱難的睜開了眼楮,夕陽的光線雖然不刺眼,但依舊讓習慣了黑暗的他,有些不適應。經過片刻的迷惑,待適應了周圍的環境過後,他終于將靈魂帶到了當下。
他皺著眉頭將肢體從皮椅子上抽了出來,肩膀和髖部的酸痛讓他一度懷疑這具身體是否依舊完整。他站起身子,拉開百葉窗,昏暗的光線頓時聚集在了一起,帶來了一種溫暖的感覺。
那是源自于太陽特有的溫暖,是任何爐火或現代化的取暖器都無法代替的感覺。
透過窗戶上的厚重玻璃,蘇頡望向了遠方的天空,一片厚重如棉被的雲層遮蔽了光線,如果不是這樣,灑向大地的光線會顯得更加的明媚。
「也許我受到的阻力不會比這些陽光來的更少。」他喃喃說,然後麻利的拉上了百葉窗,房間里瞬間暗淡了下來。
他打開電腦,隨著屏幕上熟悉的windows光標的浮現,臉上終于露出了愜意的笑容。有些時候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個瘋子,閑暇的時光里總愛用紙筆來宣泄那沉悶的感情,如果沒有紙筆,那電腦也是可以的。
「朱諾?」他的頭腦中浮現出那個機靈古怪的嬌小女孩的形象。她機靈、邋遢,身上帶著些女孩的倦怠,她總是躲避著刺眼的陽光,全神貫注的看著前任主人丟棄在街道上的廢舊客廳家具。
「這是多麼有象征意義的一副畫面啊!」
還未開始動筆,蘇頡就發出了這樣的感概。伴隨這那顆靈感四溢的心,他在鍵盤上敲下了一行字︰故事從一把椅子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