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約所帶來的風暴並沒有因為蘇頡和安妮的離開而有任何減緩,反而有愈演愈烈的趨勢。
在教室里、宿舍內、甚至圖書館中都能听到這樣或那樣的議論聲。但無論這些議論的聲音怎麼,所表達的含義都是基本相同的︰那個叫蘇頡的華裔男生自不量力了。
所有人都知道拉里的背景,也知道這次導演扶持計劃幾乎可以說是專門為他而設立的,他也放出過豪言,最終優勝非自己莫屬。現在突然冒出一條攔路貓,自然也就成為了學生們嘲笑的對象。
就好像帝勢學院電影制作系的學生們說的那樣︰一名西方文學系的學生竟敢向我們的拉里挑戰,這簡直就是對于整個電影制作系的挑釁。
而作為當事人的拉里卻表現出了反常的平靜,當他接受學院報的采訪時,只說了一句話︰「我等著你離開!」說的是誰,也就不言而喻了。
于喧鬧的圖書館、教室、寢室相比,教師的辦公室倒成為了帝勢學院里少有的安靜避風港。
馬丁-斯科塞斯端坐在帝勢學院為他特別準備的辦公室內,西方文學系的教授西蒙尼坐在他的對面。兩人有說有笑,看起來非常熟悉。
「你听說了那場賭約嗎?」西蒙尼說。
「當然,這件事情已經眾人皆知了。」
「那你準備怎麼辦?你可是這這次計劃的評委會主席,可以說是兩個學生決勝的裁判,他們就沒有來找過你嗎?」西蒙尼打趣的說。
「是嗎?我怎麼不覺得自己有這麼偉大。」馬丁放下手中的煙卷,隨口回答,「如果他們想從我這里下功夫,以求獲得特殊的待遇,那就大錯特錯了。我會直接給他們f,沒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你還是和原來一個樣子,怪不得與整個好萊塢格格不入,最後被排擠到了紐約這個地方。」西蒙尼笑著說。
「那又如何,我依然是馬丁-斯科塞斯,只要我能拍出好的電影,是不是在好萊塢並不重要。而且你也不要將好萊塢看的太過神聖,里面大多是一群庸才和吸血鬼。」
馬丁一邊說著,一邊搖頭,他眉頭緊皺,露出怒其不爭的模樣。
西蒙尼訕笑了一聲,「好吧,我本來還準備向你推薦個人才的,但看現在的情況,我真怕你們兩個會因為理念不和而打起來。」
西蒙尼無奈的搖了搖頭,他和馬丁是幾十年的老朋友了,從學生時代開始兩人就是至交好友。面前這個倔強的老頭當年還是一名意氣風發的青年,他身上有著意裔美國人特有的痞性,但又像華裔一樣勤奮好學,幾乎在每個方面都能獨佔鰲頭。
當然,西蒙尼並非善于嫉妒的壞坯子,他天生和善,性格溫和,對所有人都彬彬有禮,除了偶爾的惡趣味以外,他就像一名大不列顛的紳士。這樣的性格也讓他和馬丁之間的友誼從學生時代一直綿延到現在。
馬丁對西蒙尼口中的那個人產生了興趣,他了解西蒙尼就想西蒙尼了解他一樣,如果不是真正才華橫溢的人,是入不了他這個老同學的法眼的。
「誰?等等,我猜猜。」馬丁戲謔的說,「這個人的年紀一定不大,應該是個學生。但他一定不是你的學生,你曾經說過在自己的學生里沒有讓你看的過眼的人。」
西蒙尼笑了笑,視線穿過百葉窗,望向了窗外那些熙熙攘攘的學生。馬丁說的不錯,雖然帝勢學院里有很多可以說是才華橫溢的學生,但他一個也看不上眼。
「這個人其實你也听說過。他確實是一名學生,也確實不是我的學生,我遺憾沒有成為他的老師。」
「哦?我倒是對他感興趣了,說說他的名字。」馬丁伸長的耳朵,洗耳恭听。
西蒙尼的視線重新回到了馬丁身上,他見這個同自己一樣年紀的老頭盡然猶如孩子似得露出了渴望糖果的表情,臉上不禁撫爾一笑︰「你的性格一點都沒變,還是這麼心急,容不得我有半點緩沖,難道你不知道說故事要有說故事的技巧,直接告訴你結果了,也就失去了故事的韻味。」
「那是故事!現在我們說的不是故事。」馬丁不屑的說,「你還是一副老學究的模樣,怪不得得不到升職。」
「哈哈。」西蒙尼大笑了起來,然後說︰「好了,告訴你把,再不告訴你,指不定你把我比作什麼東西了。」
他停了停,用一種嚴肅的語氣說︰「就是這個弄的滿校風雨的賭約的主人公,那個名叫蘇頡的華裔學生。說起來休斯的兒子和這個蘇頡還是在我的課堂上定下的賭約。」
西蒙尼不急不慢的事情的原委告知了馬丁,他沒有因為主觀喜愛而有任何的添油加醋或者偏袒,他只是單純的陳訴了一個事實,一個他所看到、所听到的事實。
話一說完,他就停了下來,靜靜的看著逐漸露出思考模樣的馬丁。他相信這個老朋友能夠做出自己的判斷,同時又是正確的判斷。
果不其然,很快馬丁就從思緒的旋窩中掙月兌,他一拍大腿,猛的站了起來,大聲說︰「這個蘇頡說的沒錯,時時刻刻確實適合改編成一部電影,但同時也一定需要一名真正的大師級的導演來掌鏡,才至于讓故事太過冗長平淡。」
「怎麼了?你對這部小說感興趣?想要改編它嗎?」西蒙尼突然插了句嘴。
「當然,沒有一名導演在听過上面一番話後還能保持平靜。」馬丁激動的回答,「那是一個絕妙的點子,這部小說一定會變成出色的電影,甚至能夠拿到奧斯卡!」
西蒙尼注意到,這個老人脖子上的青筋蹦出,猶如在灰白的皮膚表面爬行的青蛇。
「這麼說你準備拍攝這部電影了。」西蒙尼笑著說。
「不!」馬丁的氣勢突然一泄,他就像體力透支的漢子,整個人癱軟在靠椅上,「就好像休斯的兒子所說的一樣,在好萊塢不會有大導演冒著毀滅一部經典的危險去改編這部電影,一個不好會讓他們身敗名裂。而且也不會有投資商為一個風險如此之大的劇情片投資,那群吸血鬼從來都不懂什麼叫電影!」
馬丁的回答讓西蒙尼感到驚訝,他沒想到看似光縴的導演身上竟然也有如此晦澀的陰暗面。
「連你也不行嗎?」他小心翼翼的問,生怕觸動了馬丁那看起來有些脆弱的靈魂。
「對,我也不行。」馬丁無奈的搖了搖頭,「也許我獲得過無數的榮譽,也有著無與倫比的聲譽和威望,但這些東西在金錢這個惡魔面前,就像孩子似得脆弱不堪,我竭力的維持著自己那一丁點玻璃渣一般的小小的自尊,最後被排擠到了這個地方。這里不是好萊塢,這里是紐約,一個以獨立電影著稱,卻注定無法走上更大舞台的地方。」
馬丁顯得失魂落魄,他雙眼迷茫的望著自己的這個老朋友,他同他一樣,兩鬢斑白,不再年輕。
「現在的好萊塢已經不是從前的好萊塢了,更不是那個一群藝術家為了對抗愛迪生而創立的好萊塢了。我的時代早已經過去,現在我正在思考退休的問題。」馬丁突然平靜了下來,他看起來恢復了正常,雙眼也有了一定的聚焦。
「蘇頡嗎?那個是叫這個名字,對嗎?」他突然問道。
「啊?」西蒙尼顯然還沉浸在馬丁所營造出來的悲涼語境之中,他明顯愣了一下,然後條件反射的開口說道︰「對,沒錯,他是個才華橫溢的孩子,你要見見他嗎?我想對他來說,這一定是個鼓勵」
他希望自己能一語成真,讓蘇頡得以見到馬丁。拉里那對經典小說不屑一顧的態度令他憤怒。在西蒙尼看來,小說是比電影更加崇高的藝術。
「不,算了。」馬丁想了想,還是這樣問答,「我現在是評委會主席,還不太適合同他見面。」他停了停,接著又說︰「等我認可了他的作品之後,會主動和他見面的。」
失望寫在了西蒙尼的臉上,他注意到馬丁用了「當他認可」而不是「當他獲勝」這樣的詞匯,雖然已經有了不祥的預感,但這個大學教授心中依舊存在著一些僥幸,只是現在,當馬丁晦澀的表明了態度之後,這種僥幸就煙消雲散了。
「馬丁-斯科塞斯,你們會毀他的。」西蒙尼冷冷的說,說完就轉身離開了這間對他來說並不友好的辦公室。
望著清瘦的身影消失在門口,馬丁只能無奈的嘆了口氣。導演在很多時候都敵不過資本的力量。這也是同為大導演的斯皮爾伯格成立夢工廠的原因,只是馬丁也不知道夢工廠能夠在資本的大鱷面前堅持多久。
故事與情感,劇本總逃不過這兩樣東西,兩者缺其一就是一部失敗的劇本。事情就是如此簡單,蘇頡不想讓自己的劇本產生任何的遺憾,所以他一邊不斷回憶電影的情節,然後將其還原成劇本,再加上自己的東西。
這相當于創造了一部全新的朱諾,盡管這有可能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但對于蘇頡來說,卻又非常的重要。或者是可憐的羞恥心在作祟,他並不想成為無恥的抄襲者。
于是整個劇本的創作必然變得漫長起來,他幾乎是在鍵盤上敲擊了幾個單詞,然後又停下來,涂涂改改。有些時候大片大片的刪除重寫,這于創作公主日記的速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但對于普通劇本創作來說,他寫的依舊算非常快的。
蘇頡深吸了一口氣,悶熱的環境幾乎令他喘不過氣來。他決定先停止一下。他撥通了加里的電話,想听听這個導演的意見。
很快,電話就順利的接通了。
「蘇,很高興你能打電話給我。」听筒里傳來了加里爽朗的笑聲,看的出來,他的心情不錯。
「嗨,加里,電影籌備的怎麼樣了?」
「很好,一切順利,我想再過幾天你和安妮小姐就可以與劇組匯合了,我們還需要就安妮進行一些必備的培訓,她畢竟只演過舞台劇。」
其實加里已經說的非常委婉了,安妮的表演經驗幾乎為零,所謂的舞台劇表演經歷,不過是在帝勢學院的學生劇里飾演一些沒有台詞的小角色。當然,這絲毫不能掩飾安妮身上的表演天賦,別的不錯,就憑借她那雙會說話的大眼楮,就足以俘獲大多數少男少女的心。
當誰不喜歡錦上添花呢?至少蘇頡不會拒絕。
「是的,我理解,加里。」蘇頡客氣的說道。然後他停了停,接著說︰「加里,如果我要寫一部少女懷孕題材的劇本,當然,主旨並不是關于生命權的探討,而是公民的選擇權。如果我要這樣寫,是不是應該讓主旨表現的更加鮮明。」
朱諾的編劇科蒂小姐曾經說過的那樣,朱諾其實並不是單純的少女懷孕題材的電影,整部電影的著重點也不在于朱諾肚中的小孩是否應該生下來;事實上整部電影講訴的更多的是關于少女選擇的問題。
就像美國憲法所賦予國民的誓言一樣︰人人皆有自由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朱諾這部電影所闡述的主旨也是這一條。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它並非劍走偏鋒的非主流電影,而是符合美國社會主流價值觀的電影。
電話那頭的加里沉默了很久,直到蘇頡感覺不耐的時候才回答︰「你真的打算觸及這個題材?」
蘇頡可以明顯感覺出電話那頭的猶豫,他可以想象出一個老頭拿著听筒皺緊了眉頭,額頭上的皺紋深深的嵌入眉毛里的情景。
「對,沒錯,這是一個非常棒的劇本,我想將它寫出來,如果有可能,我想讓它成為我的電影處女作。」蘇頡堅定的說,那一瞬間他想到了凱特,那個指引過他的女人。
他將朱諾的故事梗概和自己想要表達的主旨說給了加里,然後電話那頭又是一次沉默,過了好久蘇頡才又一次听到了加里略顯疲倦的聲音︰「蘇,從公主日記的劇本里我就看出你是一個天才,但現在我發現我錯了。」
「怎麼?你認為我是個傻子嗎?天字第一號大傻瓜?」蘇頡用調侃與自嘲的語氣回答。
「不!當然不是。你根本就不是所謂的天才,你真他媽是一個鬼才!這個劇本真是太棒了!如果不能取得最後的優勝,我一定會沖去紐約大學質問馬丁那個混蛋!」
蘇頡能夠清楚的感覺到源自于電話那頭的騷動,能更理解加里的激動的心情。前世的他也曾經有過這樣的心情,那是導演見到優秀劇本的一種本能。
蘇頡微微一笑,平靜的對著電話說︰「加里,我可是來向你尋求意見的,不是來听你的贊美。你我都知道這部劇本的潛力,但真正要拍成電影卻困難重重。」
電話那頭的加里沉默了下來,一同陷入沉默的還有蘇頡自己。同為電影人,兩個人都知道少女懷孕是好萊塢的禁忌之一,一旦傳出了拍攝這樣的電影的消息,一定會引起學生家長的強烈反對。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事情,在一個推崇民權的國家里,人民的意志往往會決定電影最後的成敗。這與電影本身的質量並沒有直接關系,更多的是意識形態上面的差距。
「加里,我有些擔心……」
「不!你要堅持。」加里打斷了蘇頡的話,「就像你所說的那樣,朱諾的主旨並不在對于生命權的探討,也不是支持少女懷孕。你只是在訴說著一個少女的選擇。它可以是工作上的,情感上的,只不過你用懷孕這個充滿了極端矛盾的載體將其表現出來。」
「這是一個絕妙的點子,你不能放棄。大不了我們可以去加拿大拍攝,甚至可以去歐洲拍攝!」
「好的,我知道了。」蘇頡平靜的回答。
然後他忘記了加里在電話里說的大多數內容,只記得那個瘋狂的老頭口中始終念叨著幾個字眼︰「不放棄!堅持!對自己要有信心!」
「我會對自己有信心的。」蘇頡掛斷了電話,自言自語的說。
「好吧!我會對自己有信心的!」他狠狠的揮舞了一下拳頭。
手機鈴響,馬丁-斯科塞斯接起了電話。
「這里是馬丁-斯科塞斯。」他率先表明了身份,他的語氣刻板陰沉,明顯給了對方一個趕快掛掉電話的信號。
「老朋友,听說你的成了青年導演扶持計劃的評委會主席,我正好有朋友要參加這次計劃。」听筒里傳來的熟悉男聲令馬丁感到驚訝,「加里-馬歇爾,你什麼時候也成了說客。」
馬丁停了停,接著說︰「你知道我的性格,是不會徇私的。」
「當然,馬丁,我也不是徇私的人,只是讓你注意一個叫蘇頡的小朋友,他很棒,真的很棒,你看過公主日記的劇本,他就是編劇。」
「蘇頡?好,知道了。」馬丁隨口說,怎麼又是這個叫蘇頡的,他居然是公主日記的劇本?馬丁想到了那個成熟的劇本,雖然描寫的主要是校園生活,但作為喜劇劇本來說張弛有度,劇情,笑點,甚至最後的收尾無不體現了作者對于商業電影的了解和對于觀眾的強大掌控力。
馬丁很難相信這是一名在校生的作品,而且他還不是一個電影制作系的學生。
加里似乎對馬丁的敷衍非常不滿,電話那頭傳來的老頭的咆哮︰「馬丁-斯科塞斯,我讓你的注意他就有我的理由,他參賽的劇本我听說了,從故事梗概看是一部非常非常優秀的劇本,除非拉里那小子找到大師級的槍手,不然根本就不可能戰勝蘇,我相信他……」
馬丁將電話听筒移開,然後對著話筒用一種沙啞的聲音說道︰「什麼?你說的什麼?信號不好!你等等,我去找個信號好的地方!」
話一說完,馬丁找了張廢紙,放在听筒上將它撕裂,揉成一團。發出「滋滋」聲就好像通話受到強烈的干擾似得,然後他沒有理會加里在電話里的咆哮,徑直掛斷了電話。
「蘇頡嗎?我真的想見見你了,如果你的劇本和拍攝的素材真能夠打動我的話,我就幫你這一會的。」馬丁點上了一支煙卷,繚繞的煙圈飛向了天空。
他很快掐滅了只吸了幾口的煙卷,拿起了電話,撥通了一個號碼。
「老朋友,我有個事情要透露給你,希望nbc能幫我造勢。」
「我知道你很難辦,但就這一次。」
「事情是這樣的……」
「好,非常感謝。」
馬丁微笑著掛斷了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