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頡不會知道對手們為他組成了聯盟,但倘若他知道了,一定會打心眼里覺得光榮.並非每個人都有這樣的資格,只有在那些強大到令對手恐懼的人身上,才會出現這樣的情況。
現在是下午六點,一個晚餐開始的時間。蘇頡並沒有按照約定來到安妮家,而是獨自一人走到了51區街角的便利店。就像從前的幾個聖誕節一樣,他準備買幾罐廉價的啤酒和漢堡來對付自己的肚子。
有個小姑娘坐在櫃台前打哈欠。她裹著一件藍色羽絨服,上面的銘牌已經模糊不清;栗色頭發雜亂無章的豎在腦後,結成了一個古典但清爽的馬尾辮;**出來的皮膚呈小麥色,光潔透亮,就像電視里那些化妝品廣告模特一樣;即便女孩的精神不振,蘇頡也能從她精致的五官總尋覓到驚人的美麗。
這張臉並不應該出現在一個小小的便利店里,她應該出現在舞台上、電視里,應該出現在大熒幕的中央,聚光燈匯集的地方。
「請給我兩罐啤酒!」蘇頡敲打著櫃台,聲音柔和細潤,就像海浪拍打著岩石。
「哦?你說什麼?」女孩清醒過來,緊皺的眉頭體現了她對這個擾人清夢的流浪漢的不滿。
是的,在平安夜里穿著線頭突出的黑色舊風衣,帶著一付茶色大哈墨鏡的,不是流浪漢又是什麼。
「我說啤酒,小姐。」蘇頡平靜的重復了一遍。
「好的。」女孩終于明白了過來,吃力的將身子挪到貨架後面,一陣翻箱倒櫃的聲音過後,兩罐啤酒擺在了蘇頡面前,是最普通的啤酒,味道有些澀口,但勝在物美價廉。
「謝謝。」
沒有多余的語言,交過錢之後蘇頡就準備離開。可他馬上又回來了,「你們這里有漢堡嗎?」
「當然。」女孩笑了笑,從冰箱邊上取出一個芝士漢堡,將其塞進微波爐里,定上時間,按下了微波爐的關開。
機器運行的嘈雜聲音刺激著蘇頡的耳膜,他下意識的皺起了眉頭。
「你一個人嗎?我是說一個人過聖誕節。」女孩抓住可能只有幾十秒的空隙時間問。
「是的。」蘇頡漫不經心的回答,「很多年了,都是一個人過的。」
「你的家人呢?」
「去很遠的地方去了。」
「一直沒回來嗎?」
「對。」
……
微波爐的提示音打斷了這段毫無營養的對話,女孩擺了擺手,將漢堡遞到蘇頡手上。
「我建議你去看電影,公主日記,現在最紅的電影。」女孩鬼使神差的說,「我也是一個人過平安夜,準備今天晚上去看這部電影,听說女主角很漂亮。」
「和你一樣漂亮嗎?」蘇頡插了句嘴。
女孩小麥色的面頰上浮現出一抹羞紅,接著便露出爽朗的笑容,「謝謝夸獎。」
「不客氣,」蘇頡回答,「你的家人呢?」他問。
「他們都去佛羅里達度假了,我討厭哪里的沼澤和濕潤的天氣。」女孩擺了擺手。「皮膚會生褶子。」
「你有想過去佛羅里達與他們匯合嗎?我是說和他們在一起,過一個聖誕節。」蘇頡問。
女孩警惕的打量著面前的男人,看不清楚面前和年紀。說話時聲線雖然稚女敕,但卻能讓人產生一種滄桑的錯覺。他年紀應該不大,卻閱歷豐富,女孩想。
「你是我父親派來的說客吧。」女孩客氣笑意蕩然無存,代之以冰冷的態度。
蘇頡聳了聳肩膀,「當然不,我甚至不知道你的名字。只是我覺得如果有家人,還是在一起的好,這是平安夜,每個人都希望和家人在一起。」
女孩冷靜下來問︰「那你呢?你為什麼不和家人一起。」
「我?」蘇頡的目光投向了遠方被落日染紅的一片天空,「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我已經沒有家人了。」
女孩突然意識到自己的錯誤,「對不起,我不知道……」
蘇頡打斷了她的抱歉︰「沒什麼,不必抱歉。」
女孩的嘴角露出爽朗的笑意,連她的發絲皮膚都明亮清晰起來︰「那你總會有朋友吧,和朋友們一起過平安夜也是一段不錯的體驗。我想你應該去找自己的朋友,和他們待在一起。」
「是嗎?」蘇頡問,他的目光閃過一縷迷茫與不確定。
「當然!」女孩自信的笑了笑,「杰西卡可是不會騙人的女孩。」
「杰西卡?」蘇頡嚼念著這個名字,「很好听的名字,我好像在什麼地方听過。」
「你一定是看過我主演的電影吧,我和小時候可一模一樣。」女孩說。
蘇頡點了點頭︰「對,我確實看過你的電影。」
「一包煙,謝謝!」一個身穿格子毛衣的男人打斷了兩人之間的談話。女孩抱歉的示意了一下,然後繞道櫃台前。
蘇頡乘著這個時間帶上啤酒和漢堡離開,轉身的一瞬間他注意到女孩的眼神——她又變的遲鈍、空洞、懶洋洋,也許唯獨美麗是依舊的。
走到街邊的拐角,幾個並排放至的分類垃圾桶前,蘇頡留戀的看了一眼手中的啤酒和漢堡,將整個塑料袋扔進了標識有可回收標志的垃圾桶里,只听見「撲通」一聲,易拉罐撞擊桶底發出了清脆的聲響。
「也許我應該改變一下自己。」蘇頡說。
聖誕節特質火雞香味並沒有令安妮沉澱下來,她坐在客廳沙發的一角,目光鎖定著大門的方向。到現在為止,那里是靜悄悄的。
客廳的英式時鐘敲響了一聲鐘鳴,安妮轉過頭,瞥了一眼表盤上的指針;很好,現在是下午六點三十分,晚飯的時間。
鐘聲驚動了正在廚房里忙活的凱特,她探出半只腦袋,靠在門邊說道︰「安妮,蘇今天會來嗎?」她的聲音出奇的柔和,「如果他不來我就親自抓他過來。」
安妮翻了翻白眼,凱特每一次都這麼說,但沒有一次付諸實踐。女性的軟弱的天性讓她很難做出違反他人意志的事情,所以她只能等待一年,再又一年,然後繼續等待一年。
安妮從位置上坐起來,無奈的瞥了一眼坐在沙發另一頭,一臉悠閑的看著報紙的杰拉德。她相信只要杰拉德開口,蘇頡一定不會拒絕的。但無論是過去的那些年,還是今天,杰拉德始終穩如泰山。
弟弟湯姆正伸手偷吃放在桌上的晚餐,他拿下了一塊芝士蛋糕,然後將盤子里剩下的蛋糕重新排列。安妮忍不住笑出聲來,湯姆總是這樣,自作聰明。他不會知道自己的一舉一動都被姐姐和父親看在眼里,更不會知道母親凱特能夠記住每塊蛋糕的擺放次序,他只是偷吃了一塊蛋糕而已。
聖誕節到了,上帝不會在意小孩子貪吃的錯誤。
如果他也這樣貪吃就好了!安妮心道。她又一次坐下,身體陷入柔軟的沙發中。
「很抱歉凱特,我已經盡力了。我特意闖進了他的房間,他也答應了我,可我知道他又爽約了。」
「你應該帶根繩子,將他綁過來!」凱特看向了湯姆,「嗨,孩子,偷吃可不是一個好習慣。」
湯姆飛快的將蛋糕塞進嘴巴里,胡亂的咀嚼了一口,臉上露出了天使似得笑容︰「沒有,媽媽,我發誓沒有偷吃。」
「撒謊可不是好孩子。」凱特說,「我的意思是,不要隨便發誓。」
門廳里突然響起了門鈴聲,凱特搖了搖頭,「一定是米歇爾這個家伙——一年到頭也不回家。這次回來還說要向我們宣布一件事情。」
「你知道他要宣布什麼嗎,安妮。」
「不,我不知道。」
安妮一邊說著,一邊站起來,走到門口。敏銳的听力讓她覺出這門鈴聲音的不同,不是米歇爾那種急促,躁動的按法,反而透露著一種祥和與安靜。
會是你嗎,蘇。安妮搖了搖頭,不,不會的,他從未在聖誕節這天登門拜訪,今天也不會。
安妮隨手打開門,見到了一個足以照亮秋季最憂傷日子的笑臉。
「hi,讓你們久等了,真的很抱歉。」
蘇頡有些受寵若驚,在安妮家里,他得到了凱特的白眼和杰拉德的微笑,兩種截然不同的表情代表著同樣的情感。他們歡迎他,一直歡迎。
七點,米歇爾-海瑟薇依舊沒有回家,但這一點並沒有妨礙海瑟薇家的家庭氣氛。除了弟弟湯姆對蘇頡的到來心生不滿(他無法霸佔心愛的芝士蛋糕),其他人的臉上都洋溢著真誠的微笑。
從不飲酒的杰拉德甚至嚷嚷著要和蘇頡拼酒——安妮當然不會允許這種事情發生,她早已將所有的酒類飲料藏在了壁櫥的深處,杰拉德所能找到的僅有果汁而已。
好吧!果汁就果汁吧,甜品配上新鮮的果汁也是一種美味。蘇頡對自己這樣說。他不得不露出最和諧的微笑來表達自己對女孩的尊重,誰讓她是公主呢?總應有些特權。
「為什麼米歇爾還沒回來!」湯姆突然說了一句,蘇頡感覺到餐桌上的氣氛陡然改變。
杰拉德皺起了眉頭,將剛剛舉起的果汁放在桌上。安妮用責怪的目光瞪了一下湯姆,接著無奈的搖了搖頭。
她的哥哥,米歇爾-海瑟薇是海瑟薇家族的另類,在這個主要由教徒組成的家庭里,米歇爾可能是唯一對上帝不屑一顧的人,即便是不信奉天主教的凱特也對上帝保持著足夠的敬畏,但米歇爾沒有。
安妮遵守不得撒謊,不得騎摩托,不在23歲之前紋身的規矩,在拍攝公主日記之前,她循規蹈矩的遵守家庭制定的每一條準則,並且從小就按照一名修女的品格來要求自己;米歇爾恰恰是安妮的反面,他謊話連篇,酷愛摩托,並且在十四歲的時候就開始紋身。
如果說安妮是一個熱愛文字的淑女的話,那米歇爾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街頭混混,令杰拉德和凱特頭疼不已。
杰拉德瞪了一眼湯姆,「提他干什麼?他如果真的想回來,早就回來了!」
與對蘇頡的寬容相比,杰拉德對待米歇爾毫無疑問是苛刻的。他無法接受自己大兒子的種種出格行為,在他18歲的時候就將其趕出家門。如果不是出于對律師聲譽的考慮,他甚至想登報與米歇爾斷絕父子關系。
感受到杰拉德體內壓抑的怒火,凱特不禁握緊了那雙因為常年工作,而變的粗糙的手。
「他會理解我們的,會回來的。」她說,語氣溫柔的就像剛結婚時那樣。
安妮也不說話了,她低垂著腦袋,眼楮在燭光的陰影里閃爍。蘇頡猜測那擒在眼眶之中的,一定是女孩的淚水。
他有想過說些什麼來緩和飯桌的氣氛,或者發揮一下中國人骨子里的豪爽本質,但顯然,他沒有足夠的立場,所以只能低著腦袋對付著盤子里的精致蛋撻。
門廳里響起了門鈴聲,急促而壓抑,就像某種鳥類的尖叫。
安妮猛地從椅子上抽出身體,取下套在脖子上的餐布,不著痕跡的抹干了眼楮,「我去開門,可能是米歇爾回來了。」她說。
「去吧,如果是他,就直接把門合上!並且告訴他︰身為子女,你已經遲到了!」杰拉德對著安妮的背影說。
蘇頡猜測那一定是一句氣話,沒有父親不愛自己的兒子,即便他品德低劣,滿口謊言,胳膊、胸脯和背上紋滿了紋身,但他依舊姓海瑟薇,屬于這個家庭的印跡將伴隨他一生,同時這個家庭帶來的感情羈絆也將伴隨他一生。
安妮臉色古怪的走了回來,蘇頡注意到她的臉上還殘留著尷尬的笑意。視線越過安妮的身體,蘇頡看到了一個年輕的陌生男人。
白人,二十歲上下,留著一頭精神味十足的黑色短發,面部線條柔和,眼楮就像波斯的藍寶石,嘴角掛著一抹陰柔的微笑。
對,就是陰柔的微笑。蘇頡想要嘗試用其他詞語來形容這樣的笑容,但最後他失敗了。
蘇頡很快找到了陌生男人身後的米歇爾,盡管對這個家庭叛子的衣著不做任何希望,但蘇頡至少覺得,不應該是一件棕色的陳舊運動夾克和一條燈芯絨的褲子。
「hi!米歇爾,又見面了。」蘇頡嘗試著和這個擁有與安妮一脈相承的高挺鼻梁和英氣線條的男人打招呼,但換來的只是冷漠的一聲輕「哼」而已。就和往常一樣,米歇爾對蘇頡有著莫名的敵意。
杰拉德的目光牢牢的鎖定自己的兒子,他從兒子的倔強的眼神里看出一抹愧疚,是的愧疚,這是他從未出現過的一種目光。
老律師敏銳的感覺到,兒子的愧疚一定源自于面前這個陌生男人。
「他是誰?」杰拉德指著那個男人,冷冷的說——沒有人回答,氣氛凝滯到了極點。
這個時候,安妮突然站了出來,她擋在父親面前,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說︰「爸爸,這是唐尼-拉爾斯先生,是哥哥的——伴侶!」
伴侶!
這個本來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字眼在每個听到它的家庭成員腦海中爆開。
他們想象過這是一個以放高利貸為生的男人,是米歇爾的債主;也想象過這是一輛名貴跑車的主人,跑車被米歇爾的摩托撞個稀巴爛;甚至想象過他的某個黑幫的成員,上門威脅;但他們從未想象過,他是米歇爾的伴侶。這太出乎意料了。
該死的!杰拉德恨不得自己的听覺出現偏差,如果不是那樣,就意味著自己的兒子是一名可恥的同性戀!
上帝保佑!律師不禁在胸口劃出了一個十字架。
蘇頡注意到,一絲明顯的愧疚在米歇爾的眼楮里一閃而過,可瞬間就恢復了原本的倔強。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凱特大聲叫嚷,她的眼楮在燈光下閃爍。
米歇爾嘴角抽動了一下,最終沒有開口。反倒是那個一進門就走在面前的唐尼-拉爾斯率先開口︰「海瑟薇夫人……」
「叫我凱特!」凱特冷冷的說,蘇頡能夠明顯感覺到這個女人,母親,言辭之間夾雜著激烈的刀鋒——她恨不得用牙齒撕咬這個叫唐尼的年輕人。
唐尼聳了聳肩膀,「好的,凱特你好。」他說,「我確實是米歇爾的伴侶,事實上我們已經在一起很久了,這一次前來是不想再隱瞞你們什麼,我們希望能夠得到你們的祝福。」
米歇爾摟住了唐尼的肩膀,與其並肩站在一起,他什麼也沒說,但態度卻異常鮮明。
出人意料,一向刻板的杰拉德在得知了兒子的性取向後,並沒有任何激烈的反映。甚至沒有任何冷暴力的味道參雜其中。
他嘴角抽動,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米歇爾,他說的是真的嗎?」
「海瑟薇先生……」唐尼代替米歇爾回答,卻被杰拉德打斷︰「先生,我想听我的兒子親口告訴我︰他是同性戀。」
唐尼看了一眼米歇爾,無奈的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必須要自己去面對,旁人是幫不了的。
蘇頡靜靜的看著所有的一切,他猜測米歇爾會如平時一般,一言不發的離開。是的,他總是這樣,只要和杰拉德一言不合就會選擇離開。蘇頡本人對同性戀並沒有什麼排斥,愛是每個人都追求的權利,即便米歇爾愛的是個男人,他也會祝福。但那只是他而已,杰拉德也許會接受自己的女兒去拍攝電影,但他能否接受自己的兒子是個同性戀呢?
那是不可能的事情!蘇頡搖了搖頭,用憐憫的眼神望向了米歇爾。他看到了男人額角處跳動的血管——他並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冷靜。
米歇爾向前跨了一步,目光直視著杰拉德,牢牢的抓住了他的眼楮。他從那雙明亮的眼楮里沒有看到責怪和厭惡,反而看出了一絲期許與鼓勵,這樣的感覺令他心安,那顆躁動的心,逐漸平靜了下來。
「是的,我是同性戀!唐尼是我的愛人!」
安妮痛苦的閉上了眼楮,凱特則身體顫抖的癱軟在了皮椅子里,蘇頡——他凝視著杰拉德。
沒有想象中的濫罵與攻擊,杰拉德用一種肅穆的平靜說道︰「你是我的兒子,任何時候都是,發生了任何事情都是。」
在米歇爾驚訝的目光中,杰拉德的嘴角勾出一抹微笑,「祝你幸福!」
瞬間,蘇頡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