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惠特尼走出洛克菲勒大廈門口的旋轉門時,冷空氣就像嗅到了腥味的鯊魚,聚攏過來;拍打著她的皮膚,猶如一枚枚細細的針,從毛孔滲入,直入她的心髒和大腦,她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
「今天會有事情發生。」她嘀咕了一句。
一輛梅賽德斯豪華轎車沿著乘車道緩緩駛來,茶色的車窗玻璃掩藏著車內的情況,但惠特尼卻敏銳的感覺,車里有一雙眼楮正注視著她。她不由自主的後退了兩步。
轎車最後停在她面前,車身光滑的黑色曲線仿佛將夕陽的余暉全部匯集,反射出來的光線刺激著惠特尼的眼楮,她不得不用手,擋住片刻,以圖令眼楮適應。
車窗緩緩搖下,她看到了一張熟悉而又陌生的臉——白克福-墨菲,那個可能有著古老印第安血統的男人。這是他的車。
惠特尼將手放了下來,露出微笑。
「嗨!沒想到在這里也能踫到你?」惠特尼說,她盡量將自己的緊張掩飾起來,可雙腿不經意的抖動卻將其出賣——也許是天氣太冷的緣故吧。
紐約的天氣就是這樣,夏天的極熱與冬天的極冷交織,壓縮了春天和秋天的時間;初到紐約的人會驚訝這里的冬夏分明,但生活久了就會麻木,潛意識里會被同化,認為夏天和冬天本身就是這樣。
「我特意等你的,上車吧。」白克福爽朗的說,他看起來心情不錯,戴著墨鏡,微笑掛在臉上,同時浮現在臉上的還有眼角的魚尾紋。這讓惠特尼突然想起來︰他們已經不再年輕了。
是的,不再年輕了。
惠特尼鬼使神差的坐上了這輛不明身份的梅賽德斯轎車,倘若司機是另一個陌生人,她一定不會理會;但這個陌生人卻是白克福-墨菲,他們曾經熟悉過,彼此走進過對方的心靈——至少她是這樣認為的。
兩個小時以後,惠特尼坐在斯塔騰島的一家西班牙菜餐廳的座椅上,白克福坐在他的對面,他始終微笑,讓人懷疑那張臉的肌肉,是否從來都不會僵硬。
「cheers」
惠特尼舉起高腳杯,杯底盛著一些瑞格爾侯爵葡萄酒。透過玻璃和紅色液體的雙重反射,惠特尼發現對面白克福的微笑變得扭曲不定。
她感覺心悸,在白克福同樣舉起酒杯示意之後,她驚慌的抿了一小口杯中的液體。豐饒濃郁的土司芬芳與香草氣息相互交融,帶來一種美妙的享受;更不不用說那入口的單寧優雅的滑順感,更是給予舌頭最高級的享受。
當然,惠特尼已經麻木了,多少年,她喝過的高級葡萄酒數不勝數,舌頭早已忘記那為之傾倒的滋味。並且今夜這家餐廳氣氛有些詭異,應該說非常詭異——竟然沒有一個食客。
現在的時間是晚上九點半,對于喜好西班牙美食的人來說,這是最好的進食時間。但現在這家餐廳里卻空無一人,唯有白克福-墨菲和惠特尼坐在空蕩的大廳中央。待在這里令惠特尼覺得自己非常渺小。
「怎麼了?不喜歡嗎?」白克福-墨菲突然開口,他的臉上依舊帶著微笑,依舊讓人感覺不出一絲一毫的僵硬。
「哦,不,我很喜歡。菜的味道不錯。」惠特尼說,她慌張的用餐巾擦去唇邊的污漬,然後重新變得優雅起來。
「我只是為一家如此美味的餐廳,生意會如敗落而惋惜。」她說,那散亂的眼神暴露了內心的緊張。她感覺自己就像個初戀的小女孩,不知所措的攥著衣角。
「呵呵,」白克福笑出聲來,露出一排整齊的牙齒,「不要在意這些。」他說,視線掃過整個空蕩的大廳。昏暗的光線下,牆壁的芥末色變的棕紅,牆角下沿,白色的瓷磚反射出橘色的光。
你能夠輕易的從那黑白相間的前台上看出西班牙人的藝術氣息,更不用說那些奇形怪狀的桌椅了,就像一副梵高的畫。
在惠特尼驚訝的目光中,白克福突然高舉起右手,中指和拇指相互交錯,發出一聲響亮的聲響,就像兩節骨頭踫撞在一起似得,清晰而明亮。
一名身著黑色燕尾服,脖子上系著配色蝴蝶結,內襯純白小襯衫的侍者從陰影中走出,他的臉上帶著同樣和煦的微笑。當然,這不是吸引惠特尼的地方,真正吸引她的,是侍者手中拿著的小提琴。
魚鱗雲杉制作的琴箱被漆成棕紅的顏色,四組高碳鋼絲制成的縴細鋼絲弦從琴馬上穿過,兩頭被牢牢固定在弦板和琴頭。指板是傳統的黑色,從面板表面支出。
隨著侍者的逐漸靠近,惠特尼驚訝的發現他右手握著的琴弓竟然是由巴西紅木制成,那是已經瀕臨的物種,現在已經很少有這種琴弓面世,看的出來,這架小提琴有一些年代了。
「這是——這是要干什麼?」惠特尼問,她仿佛猜到了一些什麼,面頰上露出女人受寵若驚時特有的羞紅。
「這是獻給你的。」白克福笑著說,他對著侍者點頭示意。優雅的琴聲從琴箱里發出。
那是月光!是貝多芬的月光!惠特尼激動的捂住了嘴,她突然意識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根本就不是什麼西班牙餐廳的侍者,而是一名真正的小提琴大師,他將貝多芬的月光改編成了小提琴曲,並且完美的演繹了出來。
她仿佛看到了貝多芬與那看不見的愛人一起在月光下漫步,仿佛看到了他們彼此之間的心靈交流。
惠特尼听的如痴如醉,即便這只是月光的第一二章,但她的腦袋隨著音樂而輕緩的搖晃,直到一曲終了還曾經在方才的意境之中。
侍者,不,應該說是大師向他們鞠躬示意,然後轉身離開。對于他來說,這只是在人前表演了自己的技藝而已,到留在惠特尼心中的記憶,必將永恆不滅。
「太棒了!你從哪里找到的小提琴大師!」惠特尼驚叫了起來,優雅已經被她拋在了腦後。女人就是這樣,對音樂的痴迷令其忘乎所以。
「你喜歡嗎?」白克福沒有回答惠特尼的問題,而是反問了一句。
「當然!」惠特尼毫不猶豫的回答,「你知道嗎?那是大師級別的演奏!」
「是嗎?如果是這樣那就太好了,事實上那是獻給你的。」
惠特尼驚呆了,然後片刻之後又變得不知所措,她猶如小女兒似得攪動著自己的衣角,黝黑發亮的臉上布滿了紅潤。
「謝謝。」她說,抬起頭,眼神里寫滿了依戀。
「你喜歡就可以。」白克福擺了擺手,笑著回答。
接下來的時間兩人之間的關系重新變得融洽起來,惠特尼仿佛回到了幾年前的克里特島,他們一起在海邊的沙灘上享受著陽光浴,肆無忌憚在餐廳里親吻,在酒店的房間里**,沒有任何束縛能夠制約他們。
對,就是這樣,惠特尼從不羞于回憶那些美妙的事情,而今天,她感覺美妙的瞬間重新回到了她的身邊。
那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她不敢確信,甚至不敢確信這是真的。但這一切確確實實出現在她面前。
事實上,這讓她無法置信,更加牽引起她內心深處的不安,但這種不安潛藏在甜蜜包裹的外殼中,那外殼猶如一層香甜的巧克力,會令她忘記很多很多的事情。
「惠特尼,听說公主日記的編劇,那個華人蘇正在拍攝電影《朱諾》?」白克福隨口問了一句。
惠特尼從思緒的沼澤中掙月兌出來,重新感受到了新鮮的空氣。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正在西班牙餐廳和一個極富魅力的男人一起品嘗著美食。
她不應該感到不安,她也是這樣想的。
「哦,對,他可能在溫哥華,他們和我說過這一點,但誰也不知道他們是否真的就在溫哥華,也許在溫哥華附近,誰又能知道呢?」
「那要看劇本,溫哥華只適合拍都市劇,除非朱諾是一部描述都市愛情的電影。」白克福一邊將一塊切成小塊的牛排放在自己口中,一邊有意無意的提及朱諾的劇本。
惠特尼笑出聲來︰「我倒是沒有考慮到這些,那他們就不太可能在溫哥華,也許在溫哥華周圍。」
「和我想的一樣。」白克福晃動著自己的叉子,微笑著,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惠特尼注意到,竟沒有任何食物殘渣殘留在表面。
「你認為朱諾能夠在全美上映嗎?我是說這個題材的電影,你知道的,這是好萊塢的禁區,就像上帝禁區一樣不可觸踫。」惠特尼的耳邊傳來白克福的聲音。
她揚起腦袋,看了一眼對面的男人,他依舊優雅,卻更加令人不安,特別是那雙眼楮,陰鷙的就像西伯利亞的冰原狼。
「不,我不認為那是禁區。事實上那會是一部很優秀的電影,我相信蘇和加里會處理好這些的。蘇是一名才華橫溢的青年,而加里是一名經驗豐富的優秀導演,他們不會讓電影變成無法上映的廢品。」
「是嗎?那真要恭喜你,听說你在里面也有投資?」
惠特尼優雅的聳了聳肩膀,「你听誰說的,他們不缺錢。劇本足夠優秀,自然能吸引演員,當然其中老加里的面子也很重要,我不知道他許諾了什麼東西,總之,那些主演的演員大多半價出演。」
「華人蘇真是一個幸運兒!」白克福-墨菲感嘆道。他抿了一口紅酒,繼續說︰「如果他們缺錢了就將我介紹給他們。」
「怎麼了?你也對電影感興趣?你不是做夜店生意的嗎?」
白克福笑出聲來,他手指著惠特尼搖了搖頭︰「沒有人會覺得自己的錢多,天性的貪婪會促使我們賺取更多的金錢。」
他停了停,望向了窗外,幾個年輕人從餐廳門口一閃而過,他們的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那是紐約最少見的東西,在這個少見溫度的城市里,會心的微笑是最難以見到的。
白克福突然開口︰「你知道嗎?在八十年代我們欣然接受貪婪;九十年代我們將貪婪上升為藝術;而現在是兩千年,你說我應該怎麼辦?放棄貪婪嗎?那是個笑話。」
惠特尼沉默不語,誠如白克福所說,九十年代的時候紐約的人們已經習慣了貪婪,並且將其上升為藝術。
白克福繼續說︰「八十年代做房地產和金融業是最賺錢的行業;九十年代則變成了互聯網;到了兩千年——我認為電影才是最賺錢的行業。」
「所以你想投資電影?」惠特尼插了嘴,她感覺白克福的這餐晚宴變得了味道。口中咀嚼的五成熟的牛排仿佛夾雜了大量難以用肉眼觀察到的血絲。它凝聚在每個毛孔的中央,阻塞著牛排的質感。
惠特尼艱難的將它咽了下去。
「不錯!」白克福回答,他的聲音不禁拔高了幾個調子,整個人也顯得意氣風發,就像華爾街那些指點江山的金融大鱷。好吧,雖然時到今日,他們中的大多數都已隕落,但至少那些人曾經站在過紐約的巔峰,享受過俯瞰全紐約美景的快意。
誰都希望這樣,希望成為這樣的人。惠特尼對白克福野心並沒有厭惡感。
「我認為現在的電影業還處在一個大跳躍之前的積累期,最多幾年,也可能是明年或者後年,電影票房將會有井噴式的發展,人們將會把每個檔期走進電影院觀看一部或幾部自己喜歡的電影當成習慣。」
「還記得《公主日記》的最後票房嗎?」白克福突然岔開了話題。
「超過了三億。」惠特尼謹慎的回答,白克福目光之中的野心令其不安。她覺得自己已經看不清面前這個男人,他就像深藏在黑色陰影里的一直毒蛇,令人不寒而栗。
「準確的說是三億七千五百三十萬。」白克福打斷了惠特尼想要說的話,「不用懷疑這個數字,雖然你是制片人,是投資人,但我所得到的數字更加精確。」他停了停,繼續說︰「那是三億七千五百三十萬!那只是一部投資不超過八百萬的小成本作品,盡然能取得這樣的票房,還不算周邊產品的開發,如果將《公主日記》的商業性完全開發出來,那將會一座巨大的金礦。」
白克福話鋒一轉︰「但事實上《公主日記》只是未來電影業潛力的冰山一角,在未來的十年內,三億票房的電影將多如牛毛,整個好萊塢將變成大片爭霸的戰場,所有人都想在戰爭的勝利果實中分一杯羹,我也一樣。」
這一刻白克福毫不掩飾自己的內心,他將所有的野心、**和渴望完成呈現在這個女人的面前。
外面的天空,墨一般的漆黑。某種不知名的感情鎖住了惠特尼的嗓子,她說不出話來。
她听著白克福-墨菲滔滔不絕的介紹,突然覺得自己貿然進入電影業是一個錯誤,她深陷入漩渦之中而不自知,隨時都可能被拖入海底。
「好吧,你想要我為你干什麼。」惠特尼說,她不著痕跡的搖了搖頭,恢復了女強人的冷靜與客觀。她意識到,坐在自己對面的,不是那個克里特島的親密愛人白克福,而是一個商業狂人,白克福-墨菲先生。他妄圖吞沒自己。
「幫我引薦華人蘇。」白克福不加掩飾的說出了自己的目的。
惠特尼端起酒杯,透過紅色的液體,她看見了白克福那副潛藏在冷靜之下的猙獰面孔,眉宇之間閃動著瘋狂的痕跡。
「為什麼不選擇斯皮爾伯格,不選擇馬丁-斯科塞斯,詹姆斯-卡梅隆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為什麼會選擇華人蘇,他只是一個還沒有證明過自己的導演,他可能一敗涂地,聲名狼藉的消失在好萊塢的浪潮之中。」
「這是你心中所想嗎?」白克福反問,「難道你不對他充滿自信嗎?或者你認為他是一個狂妄自大,不知進退的小子;而最開始在我面前的夸耀,只是一種同伴之間的客氣嗎?」
惠特尼沉默了下來,她感覺白克福的目的並不單純,但他的所作所為,甚至每一字的分析都無懈可擊,惠特尼不得不相信他,她沒有任何辯駁的理由。
「好吧,我會在朱諾公映之後介紹你們認識的。」
「公映之後嗎?」白克福的臉上閃過一絲明顯的失望,「不能在公映之前嗎?」
惠特尼搖了搖頭,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拍攝《朱諾》而不是和你這個商業狂人談論什麼電影帝國。
惠特尼笑了起來,將杯中殘留的紅酒一飲而盡。
「嘟嘟!」
手機震動的聲音打斷了兩人之間的對話,惠特尼訕笑的望著白克福。
「請等等。」白克福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我去趟洗手間。」他說。這明顯是一個謊言,他是去接電話,有些事情他無法當著惠特尼的面說;當然,人人都有自己的秘密,對此惠特尼並不排斥。
「輕便。」她說,非常客氣。
白克福點了點頭,身影沒入一片陰影籠罩的通道之中。他並沒有去往洗手間,而是在來到一個走廊上偏僻的角落。
他回電給剛才的來電人,電話很快接通。
「我是白克福-墨菲,有什麼事情,珍妮-巴恩斯小姐。」他的嘴角蕩漾著微笑,但電話那頭的聲音很快讓這種微笑消失殆盡。
「《朱諾》已經開始正式拍攝了,我無力阻止它。」
白克福什麼也沒說,直接掛斷了電話,他的眉頭擰成了一股麻繩。很快他又撥通了一個電話。
「洛里斯-蘭,看來我們很難阻止朱諾的拍攝了。」
「那怎麼辦?」
「繼續保持在報紙和媒體上施壓,乘著對方無暇顧忌我們,先將朱諾的名聲搞臭。」
「我在惠斯勒小鎮有些關系,要不要利用起來。」
「關系?」盡管白克福不以為意,但依舊對著話筒說︰「如果你認為有作用就去做,但一切與我無關。」
「我的目的,僅僅是證明那些人的有眼無珠而已!」白克福從牙齒縫隙中,擠出了這麼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