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頡本想立刻說出自己的想法,但某種直覺又阻止了他。他再一次審視面前的老頭︰一臉和煦的微笑,並沒有任何不滿或責怪的意思。反倒是一邊的米爾斯——瞪大了那雙幽藍的眼楮,神色中明顯帶著一些緊張。隱隱的,還有一絲不滿嵌入其中,就像藍寶石中心的一刻瑕疵似得。
「她知道我是怎麼評價她的電影了?」蘇頡心中有了自己的計較。
他並不是一個酷愛惹是生非的男人,嘴巴也足夠牢靠。面前類似此刻的情況,大多數時候他會選擇閉口不言。也許將內心的語言埋藏是個更好的選擇,做一尊雕像,微笑更好。
可顯然,史蒂芬不會這樣放過他,「你大膽的說吧,我覺得你剛才說的非常好,我也有這樣的感覺。」
米爾斯的眼神更加銳利了,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仿佛要將蘇頡刺穿。美味的甜甜圈被毫無意識的塞進口中——咀嚼,然後舌尖的泛起的味道告訴她,這是美味的甜食。與精致的手磨咖啡混在一起,甜苦的交織,猶如她此刻的心情。
老師史蒂芬告訴她,這部電影是一部優秀的探索性電影,畫面、圖案、以及光線的運用很有水準,漸變所帶來的寓意也耐人尋味。可史蒂芬也言盡于此,沒有過多的夸獎,他似乎對此興趣不大的樣子。
米爾斯知道老師的性格,倘若他真的喜歡這部電影,一定會兩眼放光。但此刻,她沒有從史蒂芬的眼楮里看到任何的光亮。那仿佛是晦暗的,沒有一絲光點的失望——米爾斯更夠感覺到這一點。
同樣,女人的直覺告訴她︰史蒂芬做出如此評判的原因可能是面前這個男孩,他二十歲左右竟然已經成為真正的導演。相比起自己還拿著dv拍攝,米爾斯感覺一陣嫉妒。自然,語氣也就不善了。
「嗨!讓你說呢!你就說,還做作什麼。」米爾斯將甜甜圈舉起,做出凶神惡煞的模樣。她恨不得手中的食物變成僵硬的狼牙棒,好一棒子敲死這個面帶可惡微笑的男人。
女孩不善、粗陋、沒有禮貌和風度——這是女人的特權,蘇頡依舊保持著原有的笑容,反倒是安妮忍不住說了一句︰「你那是什麼電影,我根本就看不懂。」
「那是你不懂藝術!」米爾斯反唇相譏。
餐館門口的大街上響起了陣陣車輛喧囂聲,一群頭戴紅底白斑方巾,身著皮夾克的摩托黨闖進了餐廳;他們進來後就開始罵罵咧咧。
史蒂芬皺緊眉頭,他不喜歡這種人,一點也不;這讓他想起了紐約街頭的混混,粗俗而無理取鬧。反倒是蘇頡對此頗為滿意,混亂的環境正中他的下懷︰幾個摩托黨坐在了他們旁邊的桌子,用德語大聲吆喝著點餐。
餐廳的服務員顯然沒有受過高等教育,事實上,在加拿大和美國,除了蘇頡這種比較無聊的學生之外,很少有人鑽研德語。那不是美麗的語言,既不順口也不浪漫,沒有足夠的韻律美,也沒有什麼吸引人的傳說;可蘇頡覺得它足夠嚴謹,務實。
「真是令人厭惡的言語。」史蒂芬抱怨了一聲。
蘇頡詫異了瞧了這個老頭一眼,他的臉上帶著明顯的不滿,甚至是厭惡。他討厭這些人,討厭這種語言。考慮到老頭猶太人的身份,蘇頡也能夠理解。
「不如我們換個地方吧。」安妮小聲的說,這些摩托黨皮夾克里t-shirt上印的骷髏頭令她不舒服。特別是那雙空洞的眼楮。
「沒事的,他們只是來吃飯的。」蘇頡安慰著安妮。
米爾斯似乎毫不在意那群突如其來的德國人,她對蘇頡剛才的不言不語耿耿于懷。無論是好的壞的,她需要一個點評,即便那是糟糕透頂也無所謂。至于德國人?她可是正兒八經的美國人,英裔美國人,是二戰的戰勝國的國民,高高在上。
「你還沒評價我的電影!快點說!」
蘇頡聳了聳肩膀,一臉好笑的瞧著米爾斯。這個女孩就像小孩子一樣執著,蘇頡很喜歡她這樣的性格。不過喜歡歸喜歡,讓他說謊卻是不可能的。對于剛才那部電影的評價,他只能實話實說。
「剛才我已經和史蒂芬說了,那是一部有意境、技巧高超的失敗電影。」
蘇頡說的很慢,一字一句吐字輕松,他注意到米爾斯的臉色由白裝紅最後變成慘白。她兩只眼楮在燈光下閃爍,水汪汪的,顯然已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
自己精心制作的電影被貶低,任誰也無法開心。將心比心,蘇頡覺得倘若是自己的《朱諾》遭到如此惡評,他一定會提著板凳找那個說謊的評論者拼命——他非常自信,甚至自負。
女孩的眼淚令蘇頡手足無措,他手忙腳亂的從褲兜里掏出紙巾遞過去,卻被無情推開,想要安慰卻又不知從何開口,只能無奈的瞧著安妮和史蒂芬,希望他們能夠給予幫助。
但顯然,這個想法自欺欺人,安妮和史蒂芬兩人正一臉陶醉的品嘗著漿果楓糖煎餅,至于其他的,早已被他們拋在腦後。
「故意的!這一定是故意的!」蘇頡在心中吶喊,可又無可奈何。眼見女孩的眼淚猶如哈德遜河的河水似得留個不停,他決定放低姿態,說些好話來哄哄女孩。正在這時,一個聲音打斷了他的計劃。
「讓這麼漂亮的女孩哭泣可不是紳士所為。」
蘇頡無奈的翻起了白眼。說話的是摩托黨中的一員,也許是領頭的,也許不是。但有一點可以確定︰他的英文糟糕透頂。
用著英式用法,帶著強烈的德國卷舌口音,還有自以為風度翩翩語氣。這所有的一切都讓蘇頡覺得好笑。
或許覺得好笑的不僅僅是蘇頡,連一直在哭泣的米爾斯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謝謝,先生。」她舉起咖啡杯,遙遙示意。青春律動的臉上,洋溢著怪異的微笑。
摩托黨們喧嘩了起來,像是用德語嘲弄著說話的那個,粗鄙的聲音令人心煩。片刻過後,說話的摩托黨站了出來,晃悠著身體走到蘇頡他們這桌前,用特有的德國口音的蹩腳英語說道︰「我能坐在這里嗎?」
「當然。」蘇頡搶先回答,他注意到這個摩托黨有著一張並不算標準德國男人的臉,線條雖然剛毅,可五官卻和平面,與正常德國人的立體式五官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他的鼻子有些塌陷,眼楮也不大,笑起來的時候露出的參差不平的牙齒會讓人想到德州電鋸狂。
對德國人沒有任何好感的史蒂芬擺了擺頭,不著痕跡的轉向一邊。老導演愛憎分明,對于他不喜歡的人,根本就不會多說一句話。
德國人自顧自的座到了米爾斯的中間,這樣的動作令女孩有些不舒服。開始的好感蕩然無存,她下意識的向蘇頡的方向靠了靠。蘇頡要躲開,可女孩的目光中卻帶著一種顯而易見的「凶惡」。
「自作自受。」安妮小聲的說了一句。
蘇頡不得不依靠小口的品茗咖啡也掩飾自己的尷尬。即便被熱騰騰的咖啡燙到嘴皮也毫不在意。
很快,蘇頡耳邊就響起了德國人大大咧咧的介紹︰「大家好,我是來自德國的烏維-鮑爾,同樣是一名導演。」
「撲哧!」蘇頡一口咖啡直接噴了出去,引得眾人側目。
「你怎麼了?」安妮一邊掏出紙巾,小心的幫蘇頡逝去嘴邊的咖啡,一邊抱怨,「真是的,都不知道你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咖啡太燙,嗆到了。」蘇頡訕笑的掩飾過去。他如此失態的原因只有一個︰烏維-鮑爾。在後世的國際導演圈子中,這個德國人可是聲名赫赫,而且他的名聲可不是依托其他人,而是靠自己「打」出來的。
不錯,正是「打」出來的,作為被後世影評人稱之為「這個星球上最爛導演」的男人,他憤而邀請了四個最看不順眼的影評人,在加拿大溫哥華舉行了一場真人拳賽,最後將這四個影評人一一擊倒。
事實上他可能是導演圈子里武力值最高的一個,年輕的時候有過十年業余拳擊的生涯。蘇頡深刻懷疑他那不像是德國人鼻子,就是因為漫長的拳擊生涯而被打扁的。西方媒體將這一拳賽稱之為「ragingboll」,憤怒的小寶。
當然,這只是烏維-鮑爾的佚事而已,真正令蘇頡感到無語的是︰他雖然號稱導演、演員、制片人,但從來只會拍攝游戲改編的電影,而且拍一部毀一部。這個德國人似乎有種奇怪的能力︰能夠將原本優秀的游戲故事,改編成一部冗長、無趣、充斥著血腥與暴力的乏味電影。
德國人正一臉詫異的瞧著蘇頡,他驚訝于這個華人的失禮,更驚訝于他看自己的眼神。那種眼神就像自己是一只小丑似得,這樣的感覺令他惱怒,可在漂亮的女孩面前,他將一切,掩飾的很好。
「剛才我听你們談到拍攝電影,難道你們也是來參加多倫多電影的嗎?」
「是的,難道您也是?」
「當然,我可是來自德國的著名導演!」烏維-鮑爾高仰著下巴,一臉自豪,「我受到了多倫多電影節組委會的邀請,參加主放映單元。」
蘇頡頓時覺得《朱諾》受邀參加主放映單元並非什麼了不起的事情了。連烏維-鮑爾都受邀了,《朱諾》受邀似乎是理所當然的事情。
「您的拍攝的電影名稱是?」蘇頡小心翼翼的問,他不想從這個德國人口中听到什麼膾炙人口的名字,那一定是場災難。慕名而來的游戲迷會將整個電影院拆掉,一定會!
要知道在2006年,居然有1.8萬的游戲迷一起簽名,要求他停止制作電影,可見這個人毀滅電影的功力。就像暴雪的保羅-薩姆斯那個時候所說的一樣︰我們不會將魔獸世界交給他,現在不,以後也不,永遠都不!
能讓一個溫文爾雅的游戲公司ceo說出這麼決絕的話,足見烏維-鮑爾的功力。
德國人不滿的瞪了一眼蘇頡,他討厭自己在泡妞的時候被打擾。相比起蘇這個莫名其妙的華人,他更喜歡和兩位小姐談話。至于那個帶著棒球帽、穿格子襯衫的老頭,烏維只覺得有些眼熟而已。
「死亡之屋,謝謝。這是一部優秀的電影,游戲改編。」
「不是03年才上映嗎?」蘇頡小聲嘀咕了一句。
「什麼?」烏維問。
「沒什麼,我很期待這部電影。」蘇頡的臉上重新透露出迷人的微笑。
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烏維-鮑爾滔滔不絕的向米爾斯和安妮介紹著自己的經歷。從年輕時代的拳擊手,到現在的制片人、導演。他用出色的語言將自己包裝成一個成功者,一個奮發圖強,最後取得成功的德國人的代表。
是的,大多數德國人都是這樣,有著嚴謹的態度和拼搏進去的精神,但烏維-鮑爾顯然不是這樣的人。相比起腳踏實地,他更喜歡投機取巧,這從他酷愛拍攝游戲改編電影的習慣就能看出。
游戲迷們總對這種電影心存希望,並且樂此不疲。于是一次又一次的上當,一次又一次的打開錢包,將美元扔進他的口袋里。其實他們看到了什麼?不過是一部與游戲有著相同名字的爛片而已。
像是看透了烏維鮑爾浮夸的本質,史蒂芬微笑著喝著咖啡,閉口不言。他又點了一盤薄片糕點,自顧自的吃了起來。
「味道不錯,史蒂芬,你介紹的餐館確實有水平。」蘇頡伸出大拇指,夸獎了老頭一聲。
「能使你滿意是我的榮幸。這里是帶朋友來的地方,可以給他們留下深刻的印象。您要薄片糕點嗎?味道不錯。也是這里的招牌甜點。」
蘇頡笑著說︰「不了,我已經飽了。」
「可你只吃了幾支甜甜圈。」
蘇頡笑吟吟的說︰「可我已經飽了。」
在對面的那張桌子上,和烏維-鮑爾一起來的那些德國摩托黨將餐廳變成了酒吧。他們自顧自的喝著自己帶來的德國啤酒,並且坐著全球通用的酒桌運動——劃拳。那高亢的聲音將德語粗鄙的一面表現的淋灕盡致。
史蒂芬再次皺緊眉頭,老導演討厭這些酒桌運動,它不符合猶太人的禮儀,並且足以影響到他人就餐。就這個小餐廳來看,在德國摩托黨進來之後,已經有多桌食客匆匆結賬離開了。
餐廳的大堂經理正一臉焦急的瞧著這群德國人,不時用手帕擦拭著饅頭汗水。
「我們應該走了,米爾斯,太晚了明天還要去參加電影節。」史蒂芬說。
「恩?」米爾斯楞了一下,然後回答,「好啊,是時間離開了。」
烏維-鮑爾不滿的瞧了一眼史蒂芬,咧開嘴說道︰「怎麼就走了,現在的時間還早。」他對米爾斯報以一笑,說道︰「明天我也會去參加電影節,要不下午我們一起去?」
「還是算了,我又同伴。」米爾斯說,「我更喜歡和自己的同伴一起去看電影。」她下意識的遠離烏維鮑爾。
「小姐,買單!」她高聲叫喊。
侍者的效率非常之快,很快就將他們這桌的賬單拿來。蘇頡剛想付賬,卻被米爾斯攔住。
「今天我請,我听到了對于我拍攝的電影的一個與眾不同的評價。也許我應該好好想想自己選擇的道路是否是正確的。」
蘇頡收回了準備掏錢的手,他明白米爾斯的意思。女孩準備重新開始,重新尋找著她的電影道路。蘇頡覺得,自己有必要給這個女孩一些幫助,即便他的老師是斯皮爾伯格也不例外。
「我相你應該意識到,就算是藝術電影,也應該做到引人入勝,只有吸引足夠的觀眾走進電影院,才能代表電影的成功。電影不僅僅是票房的游戲,但沒有票房去餓意味著游戲結束,我希望你能夠明白。」
米爾斯沉默了片刻,微微點了點頭。「我明白了。」她抬起腦袋,「謝謝你,蘇。」
烏維-鮑爾的臉色一陣紅一陣白,他惱怒于蘇頡和米爾斯視他于無物。對于一個已經習慣作為談話中心而存在的德國導演的來說,被人忽視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有些人表達痛苦的事情是保持沉默,而另一些人則是徹底爆發。就像烏維-鮑爾一樣。
「我想兩位似乎忘記了什麼。」他強壓住怒火,笑吟吟的說。
「什麼?」蘇頡一偏頭,同樣給予起微笑。而米爾斯則沒有什麼好臉色,她板著臉說︰「您還有什麼事情嗎?」
烏維-鮑爾站起身,高昂著腦袋。伸手右手完全的懸在半空,將手肘抵到了米爾斯身前︰「我想我可以送您回酒店,美麗的小姐。對于電影,我,烏維-鮑爾,德國著名導演,可比這個華人和老頭有著更多發言權。我是專業人士。」
「對了,那位小姐可以一起來,我不介意的。」他補充了一句。
蘇頡無奈的翻了翻白眼,安妮則笑的前俯後仰。對于這樣的無知者,他們已經無力吐槽了。最後被點名的安妮開口︰「您確定您比他們兩人更強?」
「當然。」烏維鮑爾信心滿滿。
「他們兩個?」他不屑的瞧了蘇頡和史蒂芬一眼,「一個小孩,一個老頭能懂什麼?我可是專業人士。」
安妮以手掩口,眼楮里帶著促狹的笑容,「你沒認出他們吧,您口中說的那個小孩是《朱諾》的導演,而口中的那個老頭,全名叫史蒂芬斯皮爾伯格。」
「哈哈哈!」
安妮笑出聲來。
老頭配合的顯露出一代大導演的氣質,高昂著頭,緩步走到德國人面前,輕蔑的伸出右手,「你好,德國著名導演烏維-鮑爾,我叫史蒂芬-斯皮爾伯格,美國導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