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頡告誡自己永遠不要相信商人的微笑,那是一群能夠在微笑的時候,同時心狠手辣的從你身上吸血的人。他們從不知羞恥為何物,並且最擅長翻臉不認人。可是這個名叫佐拉-霍德迪的院線代表卻給了蘇頡不一樣的感覺。
他看上去真正熱愛電影,而不是那些因為電影能夠掙錢,而投身這個行業的人。當然這也可能是偽裝,或是蘇頡的錯覺。
「先听听的條件吧,相信你會滿意的。」
蘇頡順著這個溫暖的聲音點了點頭,不知不覺的,就像被妖精迷惑了似得。他壓抑著性子,淡定的看著一切。
佐拉喜歡《朱諾》,與其他院線代表不同,他覺得《朱諾》不光能夠帶來名氣,還能夠帶來恐怖的票房。這是一部具備了商業電影要素的電影,是一部讓人喜歡,並且願意掏錢走進電影院的電影。
當然,倘若沒有騙局風波,即便佐拉再喜歡《朱諾》,也不可能冒天下之大不韙引進它。好萊塢,或者說電影圈的生存之道就是這樣,你永遠不要冒翻船的危險。人人都愛惜羽毛,佐拉也一樣。他是一只愛惜羽毛的鳥。
「《朱諾》可以在amc的院線里進行小規模的試放映,如果單院的票房很好,我們會放大放映規模。而且我們只抽成百分之六十。相信這是一個誘人的條件了。」
這的確是個誘人的條件,而起對兩方面都很公平。百分之六十的抽成雖然不算最低,但也絕對不能說高。大抵相當于一個在好萊塢混跡許久的成功導演的抽成範圍。而試放映則是院線為了規避風險的一個手段。《朱諾》雖然好評如潮,但並不意味著票房和好評會成正比,就像那部著名的《肖申克的救贖》一樣。
蘇頡沉吟,他在思考。考量著自己是否要答應這個條件。他抬起頭,牢牢抓住佐拉-霍德迪的眼楮,試圖從這雙眼楮里尋覓到一些別樣的味道。只可惜,它是那樣的清澈。
「這就是你說的,我們不談誠意,只談條件。我想這個條件已經很優厚了。」佐拉很自然的端起咖啡,小小的抿了一口,「這咖啡的味道不錯。」他說,「我想你再難找到這麼合理的條件,據我所知全美的大多數院線能夠給《朱諾》開出的條件都是買斷。」
佐拉不屑的笑了笑,「他們不過是想將朱諾打造成一個屬于自己的金字品牌,而我們amc卻是在幫助你將《朱諾》打造成經典。我想這其中的區別您應該清楚。」
「您的甜品!」女侍者的聲音打斷了蘇頡的思緒。他詫異的抬頭。
「可我並沒有點什麼甜品。」
「您是華人嗎?看您的模樣應該是了,今天是我們老板的規定的華人日,所有來咖啡館里享用咖啡的華人都會附贈一份甜品。」
蘇頡笑了笑,臉上完全沒有被打斷思緒的煩躁,他接過裝甜品的盤子,晃悠了一下,說道︰「那謝謝了,只是你們只有華人日沒有白人或者黑人日嗎?」
女侍者羞澀的一笑,頭部微微晃動,牽引著如同多瑙河浪花一般的卷發。
「當然有。」她說,「只不過不是今天而已。」
蘇頡搖了搖頭,看著女侍者的背影離開。他肯定這個女人另有所圖,也許是听到了點什麼,想到近距離確定一下。人都有好奇心,對此蘇頡毫不在意。他雖然不想自己的身份曝露,但也不介意曝露身份。
甜品只是簡單的餅干,但擺放的方式卻創意十足。蘇頡微笑的取過一塊塞進嘴里,用牙輕咬下一小塊,然後用後槽牙將其碾碎。舌頭在口腔里攪拌,掃蕩著粉末的麥香。
「味道不錯!」他點了點頭,順著遞給了佐拉一塊。
佐拉推開蘇頡給他的餅干,「您難道不知道一個胖子不適合吃甜品嗎?」
蘇頡啞然失笑,「那咖啡呢?」
「這是月兌脂咖啡。」
一番簡單的對答仿佛拉近了蘇頡與佐拉的距離。兩個不同年紀,不同背@景,甚至身份對立的人開始正常的聊天。
這或許是蘇頡人生中最奇怪的一次交流,他們談了很多,從歷史到天文,從加泰羅利亞的斗牛運動,到美國橄欖球。他們似乎有談不完的話題,說不完的話。可有一個話題兩人卻一直沒有觸及——電影。
就像一種難得的默契,兩個人都沒有談論關于電影的任何話題,就像他們從來都不懂,也不從事這項事業一樣。
擰開水龍頭,讓水嘩嘩的溜走。時間就像那泛起的浪花,一層連著一層,不曾斷絕的遠去。
一個小時過後,蘇頡心滿意足的點了點頭。
「沒想到您還是一名學識豐富的學者。」
「您也是,我沒想到我提到的任何話題,您都能說上兩句。」佐拉偏了偏腦袋,說道,「現在我們可以談論《朱諾》的事情了嗎?條件依然是我剛才的,沒有任何改變,如果你真的不滿意,我還可以調低院線的分成,但這已經是我的底線了。」
他自嘲的笑了笑,「我也是個打工者,上面也有老板。如果給你免費放映《朱諾》,第二天就會收到裁員信。我簽訂的可是無保障合同,沒有天價的違約金。」
蘇頡發覺這個佐拉不但是一個博聞強識的學者,還是一名語言上的幽默大師。他總能用最簡單的詞句將語氣里的咄咄逼人同化,卻又不是化解。他能讓你感覺到威脅,同時又覺得親切。
這種人是最可怕的。即便他傷害了你,你也無法去痛恨。
蘇頡眼神一凝,正色說道︰「您不認為百分之六十的抽成很高了嗎?我認為可以再低一點。」
佐拉不以為意,商業談判就是這樣,我開出籌碼,你討價還價。
「我認為不高了,百分之六十。你知道史蒂文這樣的大導演給予院線的分成是多少嗎?百分之五十五。這樣一說我想您沒有多少意見了吧。我開出這個條件已經非常有誠意了。」
蘇頡搖了搖頭,手指在嘴唇前晃了晃,「如果史蒂文要百分之五十五,那我也要求amc將自己的抽成降低在百分之五十五。」
倘若是一個普通的院線代表,這個時候就會拂袖而去。雖然商業談判講究一個討價還價,但也要遵從現實,不能漫天要價。特別是在院線方已經如此坦率的條件下。百分之五十五,那是一個好萊塢成功導演的標準。
佐拉搖了搖頭,「我承認《朱諾》的優秀,但恕我直言,您是一個沒有證明過自己的導演,我想不會有院線會為您將自己的抽成降低到百分之五十五的位置。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分成點,如果您的電影不能大賣,就意味著我們會虧很多錢。」
「不是有試放映嗎?你們可以參考試放映的結果。」
佐拉打斷了蘇頡的話,「那只是試放映!電影圈里有句話,在拿到票房數據之前,任何跡象都是不可信的。只有白紙上的數字才是真正說明問題的東西。百分之五十五太低了。」
此刻的佐拉褪去了學者的外衣,變成了一名徹頭徹尾的商人。市儈、貪婪,他竭力的想讓自己的公司在談判中取得最大利益。開始時說的可以退讓變成了一句空話。當然,蘇頡也沒把它當真,他深知商人的大多數話都和政客的話一樣不可信。
「我相信《朱諾》能夠給您帶來最大的利益,我想您也是相信這一點,才提出了百分之六十的分成建議,既然相信,那為什麼不再降低百分之五呢?只是百分之五而已。」
蘇頡牢牢的抓住佐拉的視線,想從那雙並不算大的眼楮里看出有些遲疑。但或許是佐拉掩飾的太好,蘇頡什麼都沒看出來。
佐拉說︰「你說的太輕松了,百分之五?您知道院線拿到手上的最終分成是多少嗎?」
佐拉沒有給蘇頡開口的機會,繼續說道︰「我告訴您,是百分之六到七。其他的分成是交給各個影院的。也就是說最後amc只獲得了百分之六到七的分成收益。而您開口就壓了我們百分之五,您認為這合理嗎?還是我是傻子,會答應這樣的要求。」
佐拉臉上的笑容褪盡,換成一臉嚴肅。
「百分之五十九,這是我的底線。您知道,您的身份是不可能要求與史蒂文一樣的分成。也許在下一部電影的時候,您會具備這種資格,但《朱諾》不可以,這是原則,也是底線。」
佐拉抽空抿了一小口咖啡,液體流過舌尖,蔓延到舌根,味道也是先甜後苦。
說話的時候,佐拉一直觀察著對面的男孩,他偶爾嚼念一兩聲含糊不清的單詞,中途甚至抓了抓下巴,眯起了眼楮。那種神情與其說是驚訝與憤怒,不如說是若有所思。
「就這樣吧。」喝過咖啡後,佐拉說,「你應該知道這些,如果是我自己的院線,我會給你百分之五十五的分成,因為我是老板。現實是,我不是。即便我本人再看好《朱諾》也沒用,院線的老板們從不是真正熱愛電影的家伙。他們只是院線院線給自己帶來的名利和美元。美元才是最重要的。」
「我同意你的看法。」蘇頡說,「但也不會放棄追求利益的機會。如果我的制片人加里-馬歇爾先生在的話,也會同意我的看法。《朱諾》的價值是不可估量的。您既然認可這一點,就應該接受我的條件。至于怎麼說服院線老板,那是您的事情。如果不介意,可以和我一起賭博。」
佐拉撇了撇嘴︰「我可不是賭徒。」
蘇頡打斷了他的話︰「每個電影人都是賭徒。」
佐拉放下咖啡︰「恕我直言,您已經不準備找發行公司了,這意味著電影天然的食物鏈就少了重要的意味,我們自然可以分到更多的錢,為什麼您還如此執著呢?」
「執著?」蘇頡手托著下巴,他不認為自己的作為叫執著,只是一種追求最大利益的動作而已。人類逐利就像飛蛾撲火,明明知道可能粉身碎骨,卻依舊勇往直前。
蘇頡不自然的笑了笑︰「正是因為《朱諾》不會有發行商我才要求院線降低分成的,《朱諾》本身已經不需要任何宣傳,這方面院線方面的成本幾乎為零。而且就像您說的一樣,少了發行商我們可以收到更多的錢,注意是‘我們’。」
佐拉後背靠著靠椅,眼楮望著天花板,身體完全放松下來。這是代表著退讓,還是積蓄力量最後一搏,蘇頡也不知道。
盡管佐拉的動作和表情看起來有些可憐,但蘇頡不認為自己的咄咄逼人是錯誤的行為。雖然在一個小時的交談中,兩人惺惺相惜,結下友誼。但商人之間的友誼不過是種種假象,彈指之間就灰飛煙滅了。
周圍的空氣陷入了凝滯,就像混合了膠水,粘稠的不可思議。secondcup的客人更加稀少了。這家價格昂貴的咖啡廳從不以客似雲來著稱,選擇在這里品味休閑的家伙也不會在意自己花費了多少錢,但他們只願意在對的時間進入大門。
透過玻璃窗,蘇頡看到窗口有一排學生走過,大概四五個人,穿著統一制服的中學生。或許是學校的活動要求吧,蘇頡做出了有些的猜測。他想到自己也曾經傻乎乎的穿著校服去參加學校的活動,最後發現竟是一場騙局。欺騙自己的人正是安妮那個小女孩。她正一臉壞笑的躲在教室外看自己的笑話。
視線重新回答對面佐拉-霍德迪身上,蘇頡這才發現,他是一個矮小的胖子,矮如拿破侖,面紅似丘吉爾。他思考的時候有些象胖版的林肯,都是輕拖著下巴。
現在的時間是早上十點半,多倫多的太陽幾乎爬到了天頂,氣溫仍然不算高,大概十度左右,但濕度很大,有種雨水將至的感覺。
淡淡的雲彩過境,給多倫多帶來了迷茫的天空,但比昨天的烏雲密布引起的搖搖欲墜要好很多。蘇頡透過玻璃窗戶望出去,仿佛看見了自己即將明媚的未來。
一個電話打破的他的思緒,同樣打破的,還有空氣的靜滯與凝重。
「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蘇頡說。
佐拉擺了擺手︰「請便。」
他的動作盡管隨意,卻像一名接受過良好紳士訓練的英國人一樣標準。
電話里響起了阿普莉爾-陳的聲音︰「蘇,皇家娛樂集團的條件松動了。他們提出百分之六十的分成,先小規模試放映,再推廣。並且要求院線獨家放映權。」
蘇頡皺緊的眉頭舒展,他微笑的模樣就像墜落凡間的天使——倘若天使是男的話。
男孩沒有第一時間回話,而是似笑非笑的凝視著佐拉。這樣的行為讓佐拉一度認為自己臉上有什麼失禮的東西。
「怎麼了?」他問。
商人心中升起了一種不詳的預感。蘇頡的變化源自于那個電話,說明電話里的人一定對他說了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可能有關自己。
「難道是?《朱諾》?」佐拉有些惴惴不安。
蘇頡可不在乎佐拉的想法,他不是心存善念的慈善家,事實上商業談判中根本就不需要什麼慈善家,你死我活才是主旋律。
他將手機放在咖啡座上,然後按下擴音鍵,阿普莉爾的聲音在小小的空間里響起︰「蘇,怎麼樣?要答應他們嗎?我覺得條件已經不錯了。」
蘇頡笑了笑,不理佐拉那憂郁的眼神,自顧自的說︰「阿普莉爾,剛才聲音太吵了,我沒听清楚,你再說一遍。」
阿普莉爾-陳的聲音停了停,然後再次響起︰「皇家娛樂集團的條件松動了。開出百分之六十的院線分成,要求先小規模上映和獨家放映權。」
阿普莉爾的聲音清楚的印入了佐拉的耳朵里。從這段簡短的話語中,佐拉得到了幾條重要的信息︰皇家娛樂集團對《朱諾》產生了興趣,他們開出了百分之六十的分成,要求**放映。
幾乎一瞬間,精明的商人就明白了對手的打算,「該死的!」他毫無形象的重重揮舞著拳頭,白色襯衫因為劇烈動作而褶皺。可誰又在乎這些人,現在amc已經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候。本身的利潤就在不斷下滑,如果這一次再被皇家娛樂集團打敗,那後果可能不堪設想。
佐拉瞬間做出了決定︰「百分之五十五的分成,小規模放映也取消,直接上映。但我同樣要求獨家放映權。你絕不能將放映權賣給其他影院。」
即便只用鼻子,蘇頡也能嗅到佐拉的緊張與手足無措。就像一只被擊破了防御的蝸牛,柔軟的身體曝露于人前。
如果沒有皇家娛樂集團的加入,佐拉也許會坐下來,與蘇頡進行一場商人之間的馬拉松式的談判。但強敵的加入迫使他速戰速決。在商場上要學會取舍,明白什麼才是最重要的東西。佐拉顯然深諳此道。
「什麼?蘇?剛才說什麼?」阿普莉爾焦急的聲音從手機里傳來。
蘇頡微笑著拿起手機,將擴音公放取消,然後慢悠悠的說道︰「阿普莉爾,拒絕他們吧,我想我已經找到合作伙伴了。」
說完,不待阿普莉爾說話,蘇頡自顧自的掛斷電話。
「我相信霍德迪先生是不會讓我失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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