槍聲、炮聲、呼喊聲此起彼伏，耳朵沒有一刻安寧，泥土隨著震動飛濺，鼻腔充斥著嗆人的氣體。應該是個寒冷的早上，但全身都滲出了細汗。
忽然，震動停止了，聲音消失了……似乎，一切都歸于平靜了——發生了什麼？想爬出戰壕看看，想親眼確認……
為什麼唯獨纏繞覆蓋身體的這股灼熱沒有消失？只要把頭伸出去……瞄一眼，就瞄一眼！
那里，那里有——
「……嘖！見鬼！」
追斯特?Y?法克醒了，他胡亂地用手擦去沾滿額頭的冷汗，將之抹在頭發上。
窗外，一縷陽光自窗簾的隙間射入，在那道光線中，無數隱匿的塵埃顯出了行跡，隨著人體根本感受不到的微弱氣流翩翩起舞。
一如在戰火中四處飛散的殘肢肉塊。
「那個臭小鬼……！」
追斯特認定做噩夢都是因為他的委托人——那個超級煩人的安東尼造成的，無關事實，就想找個理由——這種不負責任的遷怒對于心理健康……至少對追斯特來說很有好處。
——快點把工作完成了，和那個臭小鬼說永別！
有了個理由，追斯特的精神也舒緩了起來，因噩夢而帶來的疲累似乎也消減了一些。
隨便洗刷、穿戴，等到可以出門時，追斯特才發現掛鐘的時針才指著七點——今天陽光太燦爛，令他以為時間已經不早。
「……那個臭小鬼！」
又把罪名扣在小小的委托人頭上，追斯特粗魯地打開門扉，一臉怒意地——這同時也是他最常掛在臉上的表情——開始了新的一天。
「嘖……！」
可不料才剛走到一樓，便在門口遇到了一切麻煩的根源。
「早上好，已經要出去了嗎？」
安東尼?齊格佛里德?阿提亞斯正坐在第二階的樓梯，嘴上啃著一條面包。
「老太婆呢？」
安東尼伸手指了指虛掩的門，里面隱隱傳來液體沸騰的聲音，大概是咖啡吧。
「那還不快點回去！」
「暫時沒有活要干，你要出去吧，我能跟著去嗎？」
「你小子……是早有準備了吧。」
「雪拉夫人說只能等到十點，很幸運，現在才七點。」
安東尼兩三口把面包吞了下去，站起來，似乎打算幫追斯特開門。
「那個老太婆說什麼都不關我事！別妨礙我的工作，一邊去！」
偵探的臉色更加難看了——麻煩就和雪球一樣，在不知不覺的情況下越滾越大、越滾越大，最終不可收拾。
「可是……」
「如果你想找你的熱狗，那你自己一個人去，我沒興趣陪小孩子玩過家家！」
「可是你找到的到底是不是艾普莉，不是還是要由我來確定嗎！那麼帶上我……帶上我才更方便吧！」
「別礙事，別礙眼，這是我的工作，要怎麼處理由我來決定！」
「……我……」
把安東尼推向一邊，追斯特來到了街上。他並沒有什麼預定行程。時間太早，對身為這城市陰暗角落一員的人——這當中不管是暗娼或者舞女，不管是情報販子還是殺人犯，這種明亮的、暖洋洋的時間段都不是活動時間。
不論是比爾還是那姑娘，現在都還躲著陽光入睡吧。其實能干的事也都完成了，接下來只要靜待回音就好。
——等待？真蠢……！
追斯特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想了想，往富人之街——冾普汀大街的方向走去。
昨天追斯特就已經去了那里稍作偵察，但是在一棟連著一棟、美輪美奐的建築物所構成的小小城池里行走，看著平坦寬闊的道路，耳听隱隱傳來的高雅樂聲，每走一步，每看一眼，追斯特胸中的怒氣就旺盛一分。
那他為何今天又要再去？
誰知道？他就是這麼個怪脾氣的男人。
冾普汀大街緊鄰著密拉尼的商業區，原先港口那里也有一個不小的商業區域，但在失去了貿易對象後，除了捕捕魚以外就完全失去功能的港口也就沒有存在價值，港口的大部分被買下來作為別墅用地，而原來在港口邊的碼頭派商販也只能涌入非碼頭派商販的地盤，共用一個商業區。因此這個商業區可以說是密拉尼僅存的最有活力的地方了。
才清晨七點——不，已經七點了，商業區早已擠滿了人，熙熙攘攘的潮流當中魚龍混雜，好比此時離追斯特最近的高級服裝店的門口不遠處擺著兩攤魚販，而魚販子的不遠處有幾個人或蹲或立，借著陰影藏起了自己——估模是專門以服裝店的顧客為目標的強盜，至于魚販子與這伙強盜有沒有瓜葛，那就是另外的一件事了。
在熙攘的街道中感受到活力的追斯特正打算拐進街道更深處時，一絲奇妙的感覺迫使他停下了腳步。
——什麼……？
那是一種見到了熟悉之物卻又無法明確憶起的促狹感覺，是一種曖昧的不快感。
女人，一個女人。
追斯特左右張望，並沒有來由，但是長久以來的經驗告訴他，這種直覺才是最重要的。
——可惡！說不定帶上那臭小鬼才是正確的……？嘖！
追斯特試著在人潮中努力找出那種感覺的發生源，但走在街上的人數實在太多，光憑眼力根本做不到。
忽然，追斯特把眼光投向剛才的那伙強盜所在之處——可是那兒已經沒人了。
這似乎是完全沒有關聯的兩件事，但是追斯特的身體卻動了起來。他推開擋路的人，努力地、但還是很緩慢地往強盜們消失的地方移動。
——去了哪兒……！？
強盜們所處的位置是一條巷子的入口，追斯特奔了進去，里面也還是商店與人潮，但比起外圍要冷清些。
追斯特看了下，選了最為冷落的一個方向——緊跟著直覺的指引，繼續奔跑。
——如果到頭來只是一起無關的強盜案……那可虧大了！哼！
沿著人潮較少的方向奔跑，追斯特來到了又一個更為冷清的地方，雖然也有商店，但多為古董、舊書報的店鋪，追斯特正考慮要不要去打听一下，忽然听到右邊的方向傳來一聲隱隱的申吟，當即又跑了過去。
——可惡……！今天似乎跑個沒停！
在跑到一條額外狹小的里弄時，追斯特停止了抱怨。
那兒橫七豎八地躺著幾個人。
「搞什麼……喂！喂！起來，臭小子！發生什麼了！」
追斯特揪住最近的一個人，也不管他還在痛苦地申吟著，一個勁地催促著他。
「女……女人……」
「廢話少說！那女人呢！？」
直覺又一次帶來了意想不到的收獲。幾近昏闕的強盜顫顫悠悠地伸手指了指里弄的深處，然後就真切地昏了過去。
「嘖！這廢物！」
追斯特把強盜一把扔回地上，把手揣進懷中，快步走向強盜所指向的里弄深處。
比起外頭的陽光燦爛，這里弄簡直就是陰暗一片，除了追斯特的腳步聲和強盜們的申吟聲外，什麼動靜也沒有。
里弄並不深，它的終點是一堵高達三米的磚牆，這當中沒有什麼女人存在。追斯特把手從懷里抽出，仔細地模索著，隔了一會兒不由笑了起來。
——這也太夸張了點……
偵探的手底下是一個小小的凹痕，如果有照明的話會更加明顯吧。但即便沒有，這麼一個難以置信的事實也呼之欲出。
——這伙強盜把一個女人當成了下手對象，在跟蹤、不，被引誘？被引誘到這里的時候，那些廢物被那個女人痛打了一頓，之後那個女人……
「跨過這牆壁，消失了……？」
追斯特笑得合不攏嘴，整個笑容都往一邊傾斜。
那個擦肩而過、如今消失在這高牆另外一邊的女人……就是那個艾普莉……嗎？
「搞不好真該把那小鬼帶來呀……可惡！」追斯特輕輕地、慢慢地朝磚牆打了結實的一拳，隨即轉身——幸虧還留有人證，那幾個強盜！
——看來一百奧倫是太少了呀……這麻煩的工作！
雖然如此抱怨，但追斯特的臉上意外地換上了另一種表情——興致勃勃的……或者說是一臉壞笑。
******
安東尼面無表情地走在街上。
一腔熱情被偵探無情地拒絕，在清洗碗碟時不發一語地摔破了三個碟子四個杯子後，實在看不下去的雪拉夫人畫了張地圖給他，打發他去買東西。
安東尼想道歉，但話到嘴邊就是說不出來。走到外邊，太陽更燦爛了。
——現在，他一定在工作吧……
為什麼自己想要跟著偵探呢？安東尼也不太懂，但是比起雪拉夫人的諄諄教導，既粗魯又缺德的這個偵探似乎更讓安東尼易于接受。如果跟著他的話，應該可以明白更多的事吧，以前不知道的事、以前不懂的事，以前就弄不明白的事。
但是自己卻被偵探給斥退了。
——什麼叫做礙事！我才不礙事……我，我很強！我怎麼會礙事！
心里頭反復浮現著這麼一個念頭，安東尼心思散漫地沿著地圖所示，來到了商業區。
——是一家舊書店……要買的是繪本？
穿過熱鬧的人潮，把鼎沸的人聲拋在身後，安東尼走錯了兩回，總算在不問路的情況下抵達了目的地。
完全想象不到這個清淨的小地方也是商業區的一部分。安東尼一邊好奇地左右張望，一邊走進了名為「亨?波特」的舊書店。
「有人嗎……有人嗎！我想買書！」
在層層疊疊、塞滿書本的架子群里穿梭，安東尼看到了一個人的背影。
——店主人嗎……？
那是一個身著黑色長裙的女人背影。安東尼剛想出聲叫喚，那個女人卻忽然轉過身來了——黑帽、黑墨鏡、黑衣。
在整個空間都由顯得發黃的舊書報的襯托下，仿佛連時間也有了名為陳舊的顏色。
「艾普莉……？」
安東尼小聲嘟囔著，完全不敢相信眼前所見。他略微躊躇了一下，總算是往前邁出了一步，道了聲︰「……艾普莉！」
「噢，你想買什麼書嗎，小家伙？」
忽然旁邊傳來一聲問話，安東尼不由自主地轉過頭去——有一個老頭從書堆里走了出來。
安東尼沒有管他。他急著要確認那個女人的身份，可當他把頭別回去時——那里已經沒有人了。
「……艾普莉？」
安東尼心里駭然，左右回首，那一襲黑色的女人卻似憑空消失了。
「艾普莉？這里沒有這個書名的書啊！小家伙。」
「不是……！剛剛這兒有一個……您沒看到嗎？一個女人，黑色的！」
「噢——喜歡看書是好，太入迷會讓人笑話的，小家伙。」
老店主呵呵地笑了起來，在他看來，安東尼只是個看書著了魔、以至于無法分清現實與故事的愚鈍小孩吧！
——怎麼回事……？不見了……？
安東尼心里掠過一陣奇妙的感覺。
******
「可惡！那幾個廢物！」
追斯特氣沖沖地快步走出商業區。就在沒多久之前，在他把那幾個強盜用隨身攜帶的繩子給捆好了以後，他又跑到附近的店家借了裝滿水的鐵桶——對付這些不頂用的小毛賊，潑桶冷水就足夠了！
嘩啦聲響之後，幾個強盜都醒了。追斯特揪住其中一個人的頭發，直接把艾普莉的照片塞到他的鼻孔底下——「是不是她！」
「啊……？啊？」
「嘖！去你的！」
追斯特把那個還在夢中的倒霉蛋扔一邊去，揪起了第二個強盜的頭發，「喂，你來看！是不是她！？」
「嗯……唔……？」
「搖頭？你這狗娘養的！」
把茫茫然一無所知的強盜踹倒在地，追斯特蹲在第三個強盜的面前，可在他發問之前，這強盜反而搶先說起話來︰「你怎麼綁起我們來了！快解開！」
追斯特把照片擺出來，「先回答我的問題。」
「誰知道這女人是誰啊！快解開！」
「你連五分鐘之前的事都記不住嗎，你是鼻涕蟲的兒子嗎，嗯？嗯？鼻涕蟲還敢大聲嚷嚷！」
又一腳把第三個強盜踹倒在地，還往他臉上啐了一口唾沫的追斯特正要——在此之前，第四個和第五個強盜異口同聲地說︰「請把照片給我們看看！」
「哼！總算有兩個腦袋靈光的！」
可是兩個強盜仔細辨認了一輪，始終還是默不作聲，既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只是面面相覷。
「搞什麼！你們連下手對象的模樣都沒看清就動手了嗎！」
「不……不是那樣……只是……」
「揍我們的那個女人確實也是這種感覺沒錯……」
第四個和第五個強盜吞吞吐吐，見追斯特提起了腳，慌忙加以解釋︰「臉蛋有點不一樣！似乎……」
「頭發的顏色……照片上也看不出呢……總覺得是，可是又不是啊……」
「我明白了，我完全明白了。」
追斯特吁了一口氣，把照片放回皮夾里，爾後左右開弓，把這伙笨賊全部揍倒在地。
「一群廢物！連個人證都做不了！」
氣急敗壞的偵探毫無辦法，只能離開這里。到底那個女人就是照片中的這個女人嗎？不知道，無法確認——所以必須放棄。
太執著于沒有根據的東西只會造成妨礙。
——去冾普汀走走之後，馬上去見比爾，然後再去找那個姑娘問問吧。
追斯特一瞬間想到了那個姑娘松垮垮的後庭，但現在的他對此絲毫沒有興趣。
「找不到？管你是誰，我非把你揪出來不可！」
忙碌的早上即將結束，但是追斯特的忙碌才剛要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