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含口中說得肯定,心里卻仍然忐忑不安。以她之前所見的人物而言,確實都和原著脾氣沒什麼出入,但事情的發展卻往往出乎意料。這黃藥師號稱東邪,在書里是第一有個性的角色,誰曉得他會不會一時暴躁,就把郭靖這拐騙了自家寶貝閨女又明目張膽跑來家里的小子一掌 嚓了?
黃蓉在一旁見她神色不定,便安慰道︰「別擔心,爹爹常說島上寂寞,我也沒個玩伴,現下見到你和我同來,定會歡喜。」
張玉含點頭不語,心想這黃藥師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沒過一刻鐘她便見著了。黃蓉引著她左一拐右一繞地走完了島上精心布置的陣局,小路的盡頭便是一座五架三間的木屋,屋門一開,走出個身材瘦高的青衣人。
這就是那華山論劍的五絕之一,有東邪之名的桃花島主,黃蓉她爹黃藥師了。
張玉含覺得心髒 鐺一聲撞上了胸腔,其實她幾乎什麼也沒看清楚。因為黃蓉第一時間撲上前去,掛在那個人的脖子上開始撒嬌。可能只是因為期望值太高導致的緊張以及……意外。
因為眼前這個黃藥師的形貌實在是很……普通?當然主要是和港產片的明星相比。最初的一陣張玉含甚至懷疑,查老頭筆下那令人魂牽夢縈的十六字評語,是不是主要在和黃藥師當時剛剛撕下的人皮面具相對比,因此反差太過鮮明。
不過她馬上就為自己這麼淺薄的想法感到慚愧。這時候黃蓉眼楮望向她,在黃藥師耳邊低語了一句什麼,後者用幾乎听不見的聲音「嗯」了一聲,眉梢一抬,眼光便向張玉含射了過來。
張玉含一下子打了個激靈,似乎被那目光穿透了似的。
她這時才清楚看到黃藥師的正臉,但意識里卻只剩下了那雙眼楮。對方其實也沒有死盯著她不放,但她就是覺得在這種人面前毫無自信。
于是她只好低下頭上前一步,想著標準的姿勢行了個禮。
「我叫張玉含,是蓉兒的朋友。冒昧來訪,請黃島主不要怪罪。」
黃藥師再次「嗯」了一聲,既不熱情,也不冷漠。不過張玉含明顯覺得他沒把自己放在眼里。
反正這世上能讓東邪放在眼里的應該也沒幾個。
但黃藥師馬上又開口了︰「能讓蓉兒帶上島來的‘朋友’,你是頭一個。」
張玉含拿不準這是諷刺自己的不自量力還是指責自己的莽撞,勉強笑了一下︰「那我還真是好大的面子。」
黃藥師神色動了動,令張玉含驚訝的是,他居然露出個笑容,規模不大,但再怎麼看也是善意的。
「你知道就好。多住幾日,讓蓉兒好好招待。」
看他打算重新回到屋里去的架勢,張玉含突然松了口氣。按說東邪北丐都是五絕,她在洪七公面前還是一副被劫持的狼狽樣,也沒像現在這麼不自在。
但黃蓉突然叫了一聲︰「爹爹,靖哥哥……郭靖在哪兒?」
張玉含猛醒,方才黃藥師說她是黃蓉帶來的「頭一個」朋友,那就是說郭靖不算。問題是不算的原因,究竟是他還沒來、或者因為他不是黃蓉帶來的、再或者他已經算不上了?
一時間兩個女子都緊張起來。黃藥師好像對這種氣氛相當滿意,挑著眉毛說道︰「那個對你糾纏不休的傻小子麼?哼哼,隨隨便便就闖到我島上來,被我一掌打死扔到海里了。」
「爹爹!」黃蓉驚叫,臉色變得又青又白。
張玉含不知道眼前這個黃藥師和原著究竟有幾分相似,如果有把握的話,她其實想引用《傲慢與偏見》里達西對伊麗莎白的台詞︰
「我有幸認識你這麼久,知道你就喜歡偶爾說點言不由衷的話。」
只可惜她「認識」的,終究是書里那個黃藥師。而現在這個,如果連黃蓉都沒法分辨他是否言不由衷,那麼張玉含就更不能。
所以她現在並不比黃蓉輕松多少,然而,還是克制著走上前去挽住幾乎痛哭失聲的黃蓉︰「蓉兒,別著急。你爹騙你呢。」
「哦?」第一個作出反應的卻是黃藥師,他再一次盯著張玉含看了幾秒鐘,用非常非常慢的語速開口,「你方才說什麼?」
這當然不代表他沒听清自己的話,張玉含想,而很可能是因為一個外人的隨意揣測觸了他的禁忌。
如果這揣測正確,那麼她還要面臨「被當場揭穿」的惱怒。
張玉含頓時無比郁悶。她可沒有任何招惹黃藥師的意思,可她又不知道這人愛面子到底達到一個什麼樣的程度。看著黃蓉在一旁待信又不信的神情,她突然有些沖動,覺得這樣的女孩子是不應該受到任何委屈的,何況這委屈還來源于她的父親。
「我是說,」她喘了口氣,努力對上那頗具壓力的目光,「你不想讓蓉兒傷心吧?」
一句話說完,她戰戰兢兢地等著,等黃藥師或者拂袖而去,或者直接把她轟出島——天曉得,直到此時,她連個房門還都沒進。
後來的事讓張玉含又百般懺悔,懺悔自己把那超群出類的黃老邪想得太過小家子氣。因為黃藥師只是瞟了她一眼,盡管那一眼仿佛意味深長,但也只是一眼。然後他揮了揮手,示意黃蓉引張玉含進屋,其間一個字也沒再說。
黃蓉似乎打算追問一個清楚,但在張玉含的眼色示意下咬住了嘴唇。聰穎如她自然也看出自己父親對張玉含指他撒謊的那句話沒有正面答復,這麼說就是默認,這麼說郭靖就還安然健在。
于是她安靜地帶著張玉含往里間安頓。此處的屋子本來就是黃蓉的臥室之一,想到她們來時黃藥師正在屋里,如果不是在收拾——前提是黃藥師那樣喝風呵煙的神仙也會收拾屋子——那就是在對著一屋子女孩家的物事思念它們的主人,也許二者都有。
意識到這一點時,黃蓉的動作就僵住了。
「張玉含,你說我是不是……不太孝順?」
確實是——張玉含第一反應是這麼回答,不過想了想還是忍住了。還在青春期的小女孩意識到這個不容易,而且她那個爹……
那樣的爹能培養出溫順厚道的女兒才叫有鬼吧?
考慮到自己比黃蓉大十四歲而比黃藥師小二十歲,張玉含自動站到了黃蓉這一隊里。
「蓉兒,你愛你爹嗎?」
「那當然!」黃蓉開始時毫不猶豫,漸漸地卻現出遲疑之色,「可是……我還總惹他生氣。」
張玉含笑了起來︰「沒有當兒女的不會惹父母生氣的吧。因為他們的期望總是太高,忘了孩子要長大起來,其實需要很久。」
很久很久,也許一輩子都不夠,下一輩子,還在成長,還在犯各種錯。
全無預兆地,張玉含想起了她穿越之後從來沒敢想過的、遠在甘肅山村中的父母。這種思緒一旦出現,就像水浸過海綿一樣,瞬間佔滿她的腦海,即便想再擠出,也總是擠不干淨。
然後,奇怪的困意隨之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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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激靈醒過來,張玉含馬上看了看周圍的環境。之前的困意太過奇怪,令她還來不及掙扎就失去了意識。她最擔心的倒不是在黃蓉面前切換人格,如果是程瑤迦正常的時候禮數只有比自己更為周到,但有了上次自殺未遂的經驗,她很懷疑程瑤迦仍然有這種傾向。
當自己控制身體的時候,程瑤迦的人格已經絲毫沒有辦法察覺,很可能是因為極度消沉而退縮到意識深處,想來是不能接受之前經歷的變故。張玉含以為她會就此完全消失,但也許還是太樂觀了。
不知不覺間,張玉含開始把程瑤迦當作自己的一個障礙看待,而幾乎忘卻了自己才是鳩佔鵲巢的那一個。
「你醒啦?」黃蓉從另一間屋里跑過來,臉色顯然好了許多。「本來想帶你各處轉轉的,誰知道你一下子就睡了。」
「啊?」張玉含仍然坐在床上,莫名其妙,「我睡了?沒說別的什麼?睡了多久?」
黃蓉噗哧一聲笑了出來︰「看來你是累得很了。還說什麼,突然就睡倒了,搖都搖不醒。」
「哎呀,真丟人!」張玉含說著,倒是放下心來。「對了,你找到郭靖沒有?」
「他困在島上的陣局里,性命倒是無礙,就是怎麼也走不出來。」提起這個,黃蓉顯然是不知怎麼軟磨硬泡得來的消息,說著便嘟起嘴來,「爹又不讓我去見他,也不讓我引他出陣。」
話雖這麼說,看來黃蓉還是不好意思再跟老爸對著干,所以才能在這里乖乖待著。張玉含不由得拍拍她以示安慰。
「那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吧?」
「嗯。」黃蓉點點頭,「他和……一個被爹關在島上的人在一起。」
老頑童周伯通,張玉含默然補充,這倒霉蛋被黃藥師困在桃花島上,除了這對父女外江湖無人知曉。不過自己是讀者——真是佔盡了大便宜。
從前滿以為這種便宜能讓自己在這個世界中無往而不利,結果才發現,幾乎沒有一件事是順利的,沒有一件事能做到底。甚至,因為自己的冒失,讓事情向著出乎意料的方向發展,而自己則完全沒辦法再控制住。
那麼眼下應當怎麼做?將偏離軌道的劇情拽回原處,還是順其自然地繼續下去?自己在這場故事當中,究竟起到了什麼樣的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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