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東側有一小山,名為含山;山上有座寺廟,名為含山寺。此含山寺卻非彼「夜半鐘聲到客船」的姑蘇寒山寺,寺中供奉的也不是佛祖菩薩,而是保佑蠶花大熟的「蠶花娘娘」。吳地蠶鄉,家家植桑,戶戶養蠶,含山寺也因此成為蠶花聖地,年年清明都有「軋蠶花」的廟會活動。不過此時已近七月,自是看不見那番熱鬧景象。然而遠遠望去,只見兩個身影並肩行上山來。
含山雖然名字里帶個山字,其實只是一座小丘,因湖州一帶地勢平坦,單它居高覽下,才得以冠上山名。然而上山的兩個人行至頂上,步伐已有些緩慢,似乎感到疲累。
這二人都是十四五歲年紀的少女,一個頭挽雙鬟,另一個梳三丫髻,都是未嫁女兒打扮,穿著同款的襦裙,只是一個色作水紅,另一個則是鵝黃,身量又差不多,倒像是一對姐妹一般。
來到含山寺,二人徑自進了山門,停在蠶花殿前仰望,穿紅的那個便道︰「小袖,這蠶花娘娘管的是養蠶繅絲的事,來拜她做什麼?」
那穿黃的少女小袖卻只盯著殿上神祇的塑像,抿了抿嘴道︰「娘娘總是神嘛,你不听人說,拜了蠶神,蠶桑百倍,想來是有些靈感。何況此地名叫含山,小姐出來時自己改的名字,里面不是也有個含字麼?」
另一個少女自然就是小真了,她與小袖在此等待張玉含,數天沒有消息,不禁擔心起來,病急亂投醫,來這含山上的蠶花殿祈禱許願。小真本來也不信這些,奈何小袖固執,非拽著她一起在蠶神的神像面前叩了幾個頭方才離開。
臨出門前,小袖又回過頭去沖著那神像道︰「蠶花娘娘,你若保佑我們順利和小姐踫面,改日定當重修廟宇再塑金身,要不然,我就……」
小真听她說得好笑,不由得掩口問道︰「不然怎麼樣?」
小袖瞪了她一眼,道︰「我就給那娘娘臉上抹兩把灰,讓她當不成蠶神去當灶神!」
二人一邊說笑,一邊沿原路下山。季夏的山上草木郁郁蔥蔥,綠意繁茂,更顯得她們二人衣著鮮亮。行至山腳,卻見路邊站著個女子,青衫布裙,像是為了遮陽戴著頂竹笠,笠沿卻垂下長長的面幕,看不清容貌。小袖心里正暗暗奇怪,只听她柔聲道︰「小真,小袖,你們可讓我好找。」那聲音不是自家小姐又會是誰?
非但小袖,就是一直沉著的小真也欣喜若狂,上前拉著小姐的手問長問短。小姐見狀便輕笑一聲︰「你們想說話,也找個涼快些的所在。這大毒日頭底下,有什麼好說的?」
小真小袖多日不曾見她,回想分別之前,小姐說話行動還有些生硬無禮,著實令人擔心,眼下一見,已經又變成了素日溫文爾雅,輕聲曼語的樣子,不由得替她歡喜。
當下三人回返客棧。路上小袖只覺得炎熱,一邊擦汗,一邊想替小姐將斗笠摘下,卻被小姐嚴辭制止。一直到進了房內關起門來,小真小袖爭相詢問此行情況時,小姐才嘆了一聲︰「不瞞你們,這一去確是發生不少大事,一時也不及細說——你們看了我的面貌,不要嚇到才好。」說罷便將面幕掀起。
兩個少女看到她臉上長長的傷疤,不禁驚呼出聲。
小姐再嘆了口氣,想把面幕放落回去,卻被小袖一把抓住了手,掀掉斗笠。
「小姐,這、這是怎麼弄的?咱們找大夫瞧瞧去!」
「你道我沒瞧過嗎?」小姐淡然一笑,先把落海之事大略說了,只隱去西毒北丐爭斗等江湖事,「辭別了恩人之後,我又訪過一兩位名醫,均道這傷疤是去不掉的了。」
「那、那可怎麼是好?」小袖急得幾乎哭了出來,卻被身旁小真狠狠拉了一把,頓時醒悟,強忍著收了淚。
小真心知這小姐的脾氣,雖然外表溫和,心思則縴細得緊,如今容貌已毀,前些日子不定在背地里傷心了多少回,有人時卻作出一副平和的樣子,免得別人替她擔憂。于是岔開話題,問道︰「小姐如今作何打算?」
小姐沉吟片刻,道︰「咱們臨行時對家里說的是找個朋友,現下……也算找到了,別的事情不與我相干,還是盡快回家的好。」
兩個少女便答應著,替她安排衣飾起居,準備隔天動身。小真知道小姐不願以此面目示人,幫她趕制了一副面紗。正試著,又听小姐道︰「我這個樣子,若被鄉里瞧見了,爹娘臉上也是無光,只好悄悄地回去。路上還是用我之前那個化名‘張玉含’罷了。」
隔天啟程,三人曉行夜宿,不止一日,回到寶應。一路上就連小袖這愛說話的也極少向張玉含問起之前的情況,自然是怕她多想了又再傷心,只是有一搭沒一搭地講點笑話。小真卻看出張玉含雖然淡淡微笑,神情中總月兌不開憂郁和擔心,只是小姐口中不提,也沒法說破,只好看著她眼中的惶恐一日比一日更深下去。
終于來到程宅門口時,小袖便去叩門,張玉含卻遠遠地站在街邊一角,幾乎不敢抬眼去看。小真也不知何時被她抓住了手緊緊握著,覺得那手中全是冰涼的汗水。
不一會兒,小袖便跑了回來,表情有些神秘,又有些隱隱的不滿。
「小姐,咱們從花園那邊的角門進去。」
張玉含便在面紗之下一笑︰「怎麼,果然是怕我丟了程家的面子?」
小真見她笑得淒涼,連忙安慰道︰「小姐忘了,咱們離家時對鄉里說的是送親,就算如今該回門了,也沒個出閣的姑娘自己來回的道理。既然員外和夫人想把這事按下,咱們索性悄悄兒的罷。」
她這番話倒是有理有據,張玉含也沒再多說什麼,隨著二人引路,從巷子深處的小小角門進去,也算是回了家。
小真和小袖松了一口氣,正要引小姐回繡樓上去,忽見前面來了一人,正是程夫人處的貼身女使,來到張玉含面前福了一福,道︰「夫人甚是想念小姐,叫翠玉來請小姐過去敘話。」
張玉含听了,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忙忙跟了過去,小真和小袖一路上都沒見過她如此高興,幾乎在後面追趕不及。
剛跨進院子,還沒進得內堂,張玉含已按捺不住,連聲叫道︰「娘,娘,女兒回來了!」
話音未落,程夫人已從里面迎了出來,拉住還欲行禮的張玉含,哽咽道︰「我可憐的瑤兒……」便再也說不下去,抱著她失聲痛哭。
這母女一哭,旁邊幾個家人女使無不暗暗下淚,半晌才忍住了,上前勸慰。程夫人便攜了張玉含的手,走進內堂。
這時程夫人才細細打量女兒,見她肩削背薄,縴腰一握,似是比離家時又瘦了不少,再次心疼起來。又見她臉上罩著一層輕紗,被淚水沾濕了,隱隱透出紅色的痕跡,不由吃了一驚︰「瑤兒,你的臉……」
張玉含知道瞞不過去,本也沒打算連母親一起瞞著,便緩緩揭開面紗。誰知程夫人一看之下,只來得及叫聲苦,隨即向後一仰,昏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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