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玉含這一夜的行程可以用一句評書中常用的話來形容,叫做忙忙如喪家之犬,急急如漏網之魚。她不得不說這句話雖然被用得過分泛濫,但實在是蠻確切的。
她也說不清自己究竟是在逃離什麼,因為她往哪個方向走都不可能月兌離現在所在的這個世界——而這里,其實是她最想逃開的源頭。
而且,就算能離開她還能去哪里呢?回到原來的世界去嗎?
那個親人遠隔一方,朋友漸次淡漠,身邊往來的永遠是陌生者的繁華世界。
她似乎剛剛意識到自己在任何地方都能輕松地成為一個失敗者。不得不說,這一點她還做得挺成功。
「那麼,往哪里去呢?」
為了不糾纏在這種低落的情緒中,張玉含出聲地詢問自己,同時並不停下腳步,試圖用匆忙趕走無法抗拒的惶惑。
另一方面,也可以說是在征求這個身體真正的主人的意見。
「不知道。」這一次程瑤迦挺快地回應了,不過這個回答跟沒有也無太大不同。
「別回答得那麼輕松嘛!」張玉含像抓住把柄似的糾纏不放,「你自己的將來你要考慮啊。」
「我?……」程瑤迦明顯的猶豫令兩個意識同時沉默了一陣,「我或許沒有什麼將來。」
張玉含想,此時表達自己的歉意,或者一廂情願地加以鼓勵,都不是什麼好主意。反正自己的想法,對方總能第一時間感受得到,很多話也是不必說的——準確地說,不必以完整的形式默念出來。
她也能夠覺察得出,其實對方在自怨自艾之余,也在征求她的意見。大概因為這段日子以來,作出重要決斷的都是自己,問題是她完全沒有把握,她所作出的決定對她們來說意味著什麼。
「不,這次我不管了,」在另一段沉默之後張玉含還是說了出來,「你說我不負責任也好,弄得我們走到這個境地又退縮回去。但是我覺得後面的事應該你來決定。」
這到底算什麼呢?她忍不住自嘲地笑了一下,伸手模到嘴角,果然是在笑的,結果這個身體的主導者還是自己麼?
「我……我真的不知道……」一陣明顯的思維波動,表示程瑤迦確實在考慮了,然而不必她明白地回答,張玉含也能感受到,她沒有得出任何結果。
幾乎從來沒有機會讓她作出選擇。這句話適合于曾經遵從了傳統女性道德規範十九年的程瑤迦,又何嘗不適合于此刻還在追問著他人選擇的張玉含?
「要做自己的主人」這種說法,到底具有多少實際意義?
「算了,」張玉含搖了搖頭,「咱們換個方式考慮吧。你有沒有想去找的人?」
比如說,陸冠英——明知道這應該是程瑤迦最穩妥的依靠,張玉含仍然沒法把這個名字說出來。她多少在擔憂著如果這倆人當真在一起了,自己要怎麼辦,但這個念頭是如此自私,連她自己也不願意承認。
「我不想見他。」程瑤迦毫無歧義的回復令張玉含大吃一驚,立刻懷疑剛才的思想已經把自己最深的卑劣心態出賣了。但程瑤迦的情緒中帶有猶豫、悲傷和溫柔,卻沒有厭惡。「不是因為你,真的。是我自己……不想再見他了。」
「為什麼?」張玉含隱隱覺察了對方的想法,但似乎……仍然不理解。也許彼此之間的性格相差過遠,即使意識相通,還是不能完全明瞭細微的念頭。「你喜歡他,他也喜歡你,而且……那天他回來找你了,你知道吧?說明他是不介意的。」
「你不懂……」程瑤迦像是笑了起來,部分是苦澀,部分是對張玉含這個過分直率的神經感到有趣,「他可以告訴自己說不介意,但其實他還是介意的。永永遠遠,他心里都會有這個疙瘩,解不開,也放不下。」
張玉含琢磨著,隨即恍然醒悟。程瑤迦是個心思細膩的少女,她希望自己在愛人心目中具有完美的形象,但是現在,她卻需要別人的某種寬容。與其如此,還不如永遠不再相見,反倒能保留最美好的回憶。
「你這不是……」張玉含想說點什麼,突然又找不到任何措詞。以她的立場來看這當然是過分矯情,然而程瑤迦為什麼不能有自己的態度?不論是賭氣亦或認真考慮的結果,目前她決定不去找陸冠英。「……好吧,那你有什麼想去的地方?」
幾乎是這個問題成型的同時,張玉含清清楚楚地「听到」或者說「看到」或者不管怎麼感受到了一個令人欣悅和神往的答案。
「很好,我們就去洞庭湖!let-sgo!」
「什麼?」
「……唔,你有興趣學英語嗎?我可以教你……另外,那個,好像我們方向又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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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陽克並不了解一千年後的社會科學發展到什麼程度,所以他也不知道在消費心理學中有這樣一個說法︰消費者所面臨的選擇越多,購買**反而越小。
不過他倒是很好地親身貫徹了這個理論。大概從十六歲起他的身邊就少不了女人,從三瓦兩舍的佳麗到江湖名門的閨秀,有些是露水情緣,有些則留在他身邊,成為白駝山上陣容愈加龐大的一道風景線。但是,他始終貫徹的一條不成文的原則是,不留下延續的麻煩。換句話說,他從來不讓她們有懷孕的機會。
天曉得他留在身邊的姬妾就有數十之眾,平時在他面前還都一副純良相安的模樣,暗中的勾心斗角爭風吃醋誰算得清有多少,就算哪個偶然有了他的骨血,誰知道能不能平安度過十個月;至于江湖上走馬觀花的那些,無非是一時興起的酬和,總不能過段時日為了這事再去回訪——他雖然清閑,也犯不上老是為這些操心勞神,沒的壞了白駝山少主風流自在的名聲。
而這個預防工作對于白駝山的人來說並不困難。總是歐陽鋒「西毒」的名聲太過響亮,蓋過了他其實必然具備的另一項絕藝︰醫藥。作為唯一的而且是倍受重視的繼承人,歐陽克就算沒有達到叔叔技藝的爐火純青,所有手段都是學全了的。
所以至少有一半和他一度春風的女子,都是在第二天早上毫無覺察地喝下了一杯清茶,就此斷絕了歐陽氏血脈流落市井的可能性。
多年來唯一的例外是一個月前在潯溪那次不成功的媾合。連歐陽克自己都覺得是失敗的範例,可見當事雙方均對那一夜有著極深的怨念——若是帶來意外的結果,那麼這種怨念的程度還要上升幾個等級。
歐陽克不知道自己昨夜是中了什麼咒術,居然輕易地就相信了那個女人的話。而且她還發了個毫無意義的誓言,回想起來,那幾乎就是在說︰我有了你的種,你將來要養我一輩子,休想月兌逃!
見過無數女人使用的欲擒故縱之計的歐陽克也不得不承認,這個女人的這一手十分漂亮,差點將他也瞞了過去。
她當然是打算把孩子生下來以後再找上自己,提出各種要求,來保證她安逸的下半生,歐陽克認為這毋庸置疑,甚至在某種程度上,可以接受。他已年過而立,總要考慮下一代的問題,心儀的女子又遲遲沒有回應——就算黃蓉答應了,也還要等上兩三年,才是適合生育的年齡。如今的結果雖然意外,未嘗不是好事。
但是,那女人竟然在他面前弄心機,耍手段,再三欺瞞,把他堂堂白駝山少主看成什麼?
在山路上遠遠望見向東折回的張玉含的身影時,歐陽克就是這種喜怒參半的心情。
與往日和女子調笑嘻戲不同,這時他完全沒有賣弄風姿的興趣,身形一閃,已經擋在張玉含的面前。
張玉含則只有皺眉,同時習慣性地後退。
歐陽克想,她這副厭惡的神情倒非常真實,不知情的必然以為她有多麼清高,像是一輩子不再見到他才好。
「跟我走,有話問你。」
張玉含厭惡的表情更深了︰「還有什麼要問的?在這兒問。」
「哦?你不想跟我走麼?」歐陽克加重了語氣,同時浮現出一個諷刺的笑容。他知道這女人一定會說「不想」,然後又暗示她其實和自己有著某種密不可分的聯系。
然而張玉含回答︰「你有病啊?」她本能地意識到這人是想多了,具體想到什麼地方她無從得知,也懶得研究,但這種毫無休止的糾纏實在讓她沒法應對,因此反駁之後,也只得呆在當地,不知道下一步該做些什麼。
不熟悉現代人語言的歐陽克頓了一下,才決定單刀直入地發問︰「你到底有沒有懷孕?」
張玉含拼命壓住騰騰燃燒的怒火︰「沒有。我最後再說一遍,沒有。」
「當真?」
「我說你……」張玉含喘了一口氣,盡量保持平和的語氣以使自己更有說服力。但她覺得這對眼前的人毫無用處,他那句反問也沒有包含質疑,倒像是輕松的調侃,仿佛他已經斷定自己是他想像的那種情況,而這一切只是自己故作矜持的表演。她在這種自我感覺過度良好的人面前感到分外無力,只是憑借最後的自我意志勉強分辯,「你能不能把別人也當成人看,把我的話當成人話听?」
听到這個要求的歐陽克先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個傲慢的笑容︰「你配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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