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九枚銀針被席王爺悉數了折了回來,那些傷痕,迄今都留在娘娘的左肩。」明溪的眸中夾了許多的復雜之色,望著南泱,緩緩又道,「娘娘,奴婢也不曉得,如今失了往時記憶,對你是好,還是不好。」
「……」南泱並未做聲,只靜默地望著明溪,等著她繼續將前皇後曾經的故事往下說,她著實是好奇——如前皇後這般的女子,竟也能有心頭放不下的人?
「娘娘,奴婢還記得,那日席王爺從丞相口中得知了你同皇上的婚事後,來尋你的情景。那日,未名湖的風光委實是極好,煙柳花橋,菩紫花開著,蝶兒飛舞,好看極了。」
南泱的眸色深深,那段像是被埋藏在雪中的往事,經由明溪清清淡淡的聲音,徐徐鋪展開在她的眼前。
那日,是南家大小姐應了四皇子婚事的第十日,恰逢陌陽城的菩紫花盛放,整個皇城美得不像是在凡間。
縴長秀美的五指,緩緩從鮮艷絳紅的嫁衣上撫過,南泱明艷的眸子里沒有一絲情緒。
「小姐,這衣裳是普羅國上好的絹紗紡成的,據說是宮里的繡娘花費了整整半年才織好,可見四皇子是真的將您放在心尖兒上的。」明溪望著那身嫁衣,朝她笑道。
「唔,」聞言,南泱的唇角勾起一絲冷笑,指下的觸感光潔絲滑,她自然曉得這件衣裳的價值連城,「若非曉得那個皇子素來是個繡花枕頭,沒準兒,我還真就瞧上他了。」
「……」明溪聞言一陣淺笑,回道,「那是自然,小姐您是何許人,當初奴婢就覺著,普天之下唯有席王爺能配得上……」
話聲戛然而止,察覺到自己的失言不過是瞬間的事,明溪一滯,面上浮起一絲尷尬之態,立時住了口去打望自家主子的面色。
卻見南泱仍是一派的大定,風輕雲淡。
「小姐……」明溪低低地喚了聲,半晌方才又道,「奴婢失言了。」
南泱杏眸抬起,望向她,滿不在乎地搖頭,笑道,「沒什麼失言不失言的,你說的很對,往時候,我也覺著席北舟那人,與我甚為般配。」
「……」明溪沒有做聲,只靜靜望著她。
「席北舟的模樣生得好,性子雖不算好,卻也不討人厭……」想起那張漠然得有些生硬的臉,南泱只覺心口涌起一股子淡淡的異樣,沉吟了半晌,方才又徐徐吐出了幾個字,「明溪,你知道麼,其實我心頭,約莫是有幾分喜歡定昭王的。」
「……」明溪心中一痛,道,「小姐,你我從小一同長大,你的心事我又豈會看不出來……你喜歡席王爺,我曉得,那日他大捷而歸,我頭回從你眼中望見了女兒家的情態,我便曉得,小姐你動心了。」
「……」听了明溪的這番話,南泱一陣失笑,卻覺得心口里漫開了一股酸澀,竟有些苦,又道,「是麼?只是,從前我還以為,我是不會歡喜任何人的,此番看來,我倒還算個正常女人。」
「小姐……」
「明溪,別做出這副模樣,我不喜歡你這樣。」她瞅著明溪眼中的心疼,蹙眉道,「你應該知道,我心頭除了萬家的這天下,是裝不下其它任何東西的。來,替我寬衣,我要試試這身衣裳是不是合體。」
明溪聞言便再沒開口說話,只默默地上前替她解了衣衫,換上了那件殷紅華貴的嫁衣。
眼前的女子,高挑瘦削,膚如凝脂,眉眼如畫般美麗靜好,額間那株妖異的紅蓮在嫁衣的襯托下妖艷似火,美得讓人不敢直視。
其實,也許她說得對,南家的大小姐南泱心頭,除了江山,本不該再有其它。明溪望著她,想著。
「明溪,我好看麼?」南泱淺笑,問道。
「嗯,」明溪重重地頷首,「好看極了。」
席北舟闖入未名湖雅間時望見的,便是這樣一幕——
那個落在他心頭的姑娘,穿著一身鮮紅的嫁衣,巧笑嫣然地望著窗外的片片菩紫,如墨的長發垂在耳後,仍是如初見時那樣美。
只可惜,她穿上這身嫁衣,卻是為了另一個男人。
無盡的苦澀涌上心頭,喉頭,他被那股滋味哽得一陣呼吸困難,漠然的眉宇難得地輕輕蹙起,望著她,听見自己問出了這麼一句話——
「你竟要下嫁給那個草包,南泱——你就不怕自己後悔麼?」
明溪被身後突然出現的男子嚇了一跳,連忙見禮,「奴婢見過席王爺。」
南泱卻是毫不詫異地回了回眸,望了他一眼,笑道,「席王爺這話說得好生可笑,四皇子模樣生得極好,性子溫潤,待我也好,是個正常女子都會心動,我嫁他為何要後悔?」
俄而,未等席北舟開口,她便望向了明溪,淡淡道,「明溪,你去外先候著,省得又有不相干的人闖進來,這里的店家著實不懂事。」
「是。」明溪頷首,恭恭敬敬地退了出去。
一時間,兩人誰都沒有開口,一室之內靜得有些詭異。好半晌,席北舟方才緩緩開了口,碎了這難耐的靜默。
「南泱,我今次來,是想曉得一件事。」他的嗓音不似四皇子般清冷溫潤,許是多年鐵血沙場的緣故,他的聲線已有了一絲淡淡的沙啞。
「席王爺,我希望你明白一件事,」南泱回過身子,第一次定定地望進他的眼,淡淡道,「你我之間的交情僅限于朋友罷了,如今我要嫁人,你非但不道一聲賀,淨說些奇怪話,怕是不大合適。」
「……」聞言,席北舟的唇角一勾,竟是低低笑了一聲,他望著她,沉聲重復,「朋友?」
「……」她的目光沒有一絲的閃躲,堅毅之中透著絲絲倔強,反問道,「不然,席王爺以為呢?」
「……」怒氣急涌,他的雙目驀然通紅一片,冷笑道,「左不過便是想要這江山,南泱,為了達到目的,你竟然連自己的婚事與身子都拿去交換,我從來不曉得,你是這樣的女子,你就不覺得自己下作麼?」
「啪——」
五道縴細通紅的指印狠狠地烙在了席北舟剛毅的臉上,南泱怒不可遏,雙目一片赤紅,右手五指復又扼住他的咽喉,恨聲道,「席北舟,我提醒你,如今我已是準皇子妃,莫要僭越。」
「皇子妃?」他冷冷一笑,望進她赤紅的雙眸,道,「皇子妃,這天下,你為何不問我席北舟來要?」
「可笑,」她松開了扼住他脖頸的右手,轉過身子冷哼,嘲諷道,「若我是一個要靠別人成事的女人,我還是南泱麼?」
「好,好!」席北舟仰天一陣笑,撫掌道,「準皇子妃,煩請您記著,從今往後,我席北舟同你南泱,恩斷義絕。」
語畢,他的神情絕決,頭也不回地步出了雅間。
「……」听到那人漸遠的腳步聲,南泱的心頭忽而生出了無限的悲涼,只覺眼眶泛起了層層薄薄的水霧,遮擋著她的視線,教她如何也望不清周遭的事物。
窗外的菩紫花一定開得很漂亮,只是為什麼,她看不清呢?
「小姐……」明溪上前,一把將她抱進了懷中,雙眸盡是淚水,泣道,「你這又是何苦呢?何苦呢?」
「……」水霧終于散了開,化作了兩行細細的水流,沿著精致光潔的面容滑落,最終沒入那件嫁衣,消失不見,這時,南泱方才恍覺,那竟是自己的淚。
「明溪,我從不為自己的任何決定後悔。」她的聲線淡然而倔強,抬起手背,緩緩拭去腮邊的淚痕,她復又望向淚流滿的明溪,神色一如既往的淡漠疏離,「從前不會,現在不會,今後也不會。」
「……」明溪感覺到她家小姐縴柔的指尖撫過她的面龐,竟是徹骨的冰涼。
「其實,這樣也沒什麼不好。」她微微一笑,「我這一生頭一回為了一個男人流淚,而那個男人是席北舟,就已經足夠了。」
「……」明溪的眉頭緊鎖,望著南泱,只覺得如今的她似乎沒了平日的飛揚艷麗,眉眼之間盡是一片淒涼憔悴。
南泱的眸子垂了下去,教人看不清她面上的容色,只听見她清潤的聲音緩緩響起,絕決堅定——
「從今往後,便各安天命吧。」
……
恍如隔世般的過往從明溪口中點點滴滴地流出,南泱望著明溪的眼,忽而就生出了一絲慨嘆,原來這個心狠手辣的前皇後,也有著自己的無奈與痛苦。
她慶幸自己不是真的前皇後,也自然不會有前皇後的愛恨糾葛,在這深宮之中,博得一席之地,安身立命終老一生,便夠了吧。
至少,那時的她是這麼以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