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當然也有我偷懶的成分……
*
楔子
在從大理來麗江的車上,我一直循環地听著一首歌,周雲蓬唱的《一江水》,這是我听過的所有版本中我最喜歡的一個版本,伴奏的手鼓每一聲都像是敲打在我的心髒上。
單于歌,如果不是遇見了你,我至今都不會明了原來我一直在漂泊。
我不知道自己在找尋什麼,想要看見什麼,就好像是心里有一道傷口,我想要看見疼痛,想要弄明白我失去的是什麼,想要知道究竟是什麼把我拋到了另一個世界里去。
我想要搞清楚,那令我痛苦的到底是什麼。
很久之後我回想起自己坐在飛機上哭得那麼不能自已的樣子,都會忍不住稍稍有些汗顏。
當時的悲傷是沉重到了何種地步,才會令一貫注重姿態的我,就那樣旁若無人地號啕大哭起來呢?如果這世間有一桿可以稱量痛苦的稱,我很想稱一下屬于我們的那份回憶的重量,到底有多重。
飛機起飛時我開始耳鳴,眩暈,我兩只手互相糾纏在一起,因為太過用力的緣故,關節有些發白。我的身邊坐著一位中年阿姨,她關切的問我︰「小妹妹,你沒事吧?」
我抬起滿是眼淚的臉對她擠出一個僵硬的微笑,這個笑容代表了微微的感謝和拒絕。
你曾經說我活得就像一只刺蝟,時刻對外界都保持著防御的狀態,我雖然極力辯解,極力否認,但在內心深處,我知道你說的都是對的。
我對這個世界充滿了不信任,我對陌生的饋贈和關懷總是擺出一副抗拒的姿態。
我唯一信任的只有你,可是,你並沒有珍惜。
從長沙到昆明的航程是一個多小時,在這一個多小時里,我做了三件事︰打開筆記本看了一段電影,在隨身攜帶的那個黑色封面的本子上給你寫了一封信,還有一件,你猜是什麼。
我就著空姐給我的那半杯礦泉水,吃了兩顆綠色的藥丸。
那是兩顆感冒藥丸,在我的抽屜里放了半年之久,這半年來天氣一直不好,我又總是穿錯衣服,所以老是生病,但無論病得多厲害我都沒舍得把它們吃掉。
我很清楚地記得,有一天夜里我發燒燒到三十八度,當時已經是凌晨兩點,我躺在床上捂著被子一身都是汗,眼淚不受控制地簌簌地落下來。我翻著手機電話簿,從第一個到最後一個,最終我一個電話都沒有撥出去。
如果不能打給最想見到的那個人,如果不能得到你的安慰,打給別人又有什麼意義。
最後我掙扎著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溫開水,一仰頭,像喝酒一樣咕隆咕隆地灌了下去,然後爬回床上抱著枕頭繼續發汗,繼續哭。
不知道自己迷迷糊糊地哭了多久,最後竟然睡著了。第二天醒來,陽光灑在窗台上,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又活了下來。
單于歌,在你離開我的這些日子里,每一日,我都比昨日更加頑強。
記得我在機場送別你的時候咬牙切齒地對你說的那句話嗎?
只要我活著一天,我就會朝著比你過得幸福這個目標走下去。
你留給我的那兩顆綠色藥丸,在我決心將你擯棄于我的人生之外後,我就毫不猶豫地將它們吞入月復中。藥丸來治療我的傷寒,而時間和空間,來治療我心中久久不愈的暗傷。
飛機降落後我第一時間打開手機,未接來電的提示像冬夜的雪花一樣紛至沓來,朋友們焦急地確定我是否尚在人間。
我這才知道,就在我去往機場的時候,一輛機場大巴被人惡意縱火導致爆炸。
我握著手機站在人群中間瑟瑟發抖,心有余悸地明白了一件事——原來自己是與死神擦肩而過。
單于歌,我劫後余生,那一刻腦袋里全是你。
我一直記得最初見到你的樣子,在那間叫做fiy的咖啡館,你穿一件紅色格子襯衣,坐在書架旁那副氣定神閑的模樣讓我想起聶魯達那句很有名的詩——
我喜歡你是寂靜的,就像你消失了一樣。
那天我穿了一條波西米亞風格的裙子,手腕上戴著一大圈亂七八糟的飾品,頭發也是亂蓬蓬的,並且,很重要的一點,我沒化妝。
一點遮瑕的東西都沒往臉上撲,所以你輕而易舉地就可以看到我鼻翼兩側那些零星的小雀斑和我右眼眼角下面的那顆淚痣。
我端著一杯伯爵紅茶跑到你面前,笑嘻嘻地看著你,我說︰「hi,請你喝啊。」
是當日的我不夠莊重,給了你一個瘋瘋癲癲的印象,所以後來你看我的眼神總像是一個長輩,帶著寵溺、包容和不計較,這也就意味著很多事情你並不當真。
你沒有接過我那杯伯爵紅茶,你只是笑著問我︰「你是在這里等小安嗎?」
這一條街上座落著很多家大同小異的咖啡館,為什麼獨獨fiy名聲在外,就是因為那個叫做小安的神婆,城中所有女生說起小安的神情都如出一轍,一個字︰準。
我是被周寶音這個迷信佔卜的家伙帶過來的,彼時她正處于人生的最低谷,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哭得如喪考妣,根本不用她說什麼,我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麼一些人的遇見,注定是要在生命里留下傷痕的,但我只是抱著蜷曲成一團的她,什麼也不說。
那天晚上我陪她一起來到fiy,她的指甲上涂著鮮紅的指甲油,在昏黃的燈光里看起來就像是滴血一般,蒼白的臉更顯得倉皇無措。
可是那天晚上小安沒有來,據說是臨時有事來不了,從老板到服務員都是一臉的抱歉,我拉拉寶音的手,我說︰「走吧。」
可是她執意不肯,接著便趴在桌子上開始哭起來。
無奈之際我只好出去給她買煙,就在反身推門進來的時候,我看到了你。
說起來我真是不厚道,我怎麼會在最好的朋友難過得要死的時候還有心情跟陌生人搭訕呢?很久很久之後,我依然無法從邏輯上,以及理智上來解釋這件事。
這世間無法用科學、醫學來解釋的事情,我們就用宿命來解釋吧。
我們站在書架旁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你像個寬容的長者,明明看出了我這個小輩心懷不軌,卻還是耐心地陪我聊著︰「今晚真涼快,你穿這麼少,不怕著涼嗎?」
我很坦白︰「因為我愛漂亮呀,我就是那種冬天都想穿裙子的姑娘。」
你的笑容里有一點淡淡的滄桑,我想你應該是多多少少經歷過一些事情的人了。可正是你這種淡淡的滄桑感,就像暴雨夜映在深藍夜幕上那經脈般的閃電一樣,擊中了我。
沒有被擊中過的人是不會明白後來發生的事情的。
靈魂化為灰燼了。
你笑著對我說︰「你看起來像個不安分的丫頭。」
單于歌,你說對了,從我見到你的那一刻開始,我就在心里盤算著要怎麼把你弄到手,得不到你,我是不會罷休的。
我是一個被寵壞了的女孩子,很多人喜歡我,他們明知道我是個過得亂七八糟的家伙,可是他們拿我沒有辦法。
我的父母、我的朋友、那些說喜歡我的男生,他們都抓不住我。
那麼你呢,單于歌,你會是那個能讓我停下來的人嗎?你身上有一種清苦的氣息,像是茶,又像是咖啡。
我把手機遞給你,我說︰「請留下你的號碼。」
兩天之後寶音穿著她深愛的那個人留給她的那件白襯衣,拖著行李箱出去散心了。我送她去機場的時候她突然正色地對我說︰「落詩,不要去招惹那個人。」
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她,不明白她那句莫名其妙的話是什麼意思。
她深深地凝視著我,眼楮里有一種犀利,似乎已經將我那點小居心剖析透徹。她緊緊抓住我的手,又鄭重地叮囑我︰「那個人長著一雙能傷人的眼楮。」
我這才明白,原來兩天前的那天晚上,她不動聲色地將一切都看在眼里。
我不以為然地笑笑︰「去你的,周寶音,你以為我是你,會為了一個人要死要活啊?」
她收回了手,轉過臉去看著窗外疾馳而過的風景,不再言語。
是的,我跟她完全不是一種人,感情于她是會壓得人喘不過氣來的生命之重;于我,卻不過是宴席的餐盤上那一朵可有可無的花,有這朵花來配菜,賣相當然好,可是沒有它,菜的味道也不會有什麼差別。
我是天性涼薄的人,遇到喜歡的人就在一起,不喜歡的就繞開,沒什麼大不了的。
進安檢之前,寶音突然轉過身來抱住我,她的聲音很輕很輕,語氣里透著一點灰心︰「落詩,我知道你一直覺得我傻,但那是因為你還沒有真正愛過一個人,如果你愛過了,你會明白我的感受。」
我忍不住一顫,冥冥之中,我覺得自己已經被一股不知名的力量牽引進不可逃避的命運中去了。
送走寶音之後我一個人在大街上閑晃著,因為太無聊了,所以我給你打了個電話。
能夠無所顧忌地給你打電話的時間並沒有很多,只是當時我沒有預知到後來發生的事情。我並不知道可以肆意妄為地與你相處的光陰是那麼的短暫,所以當我對你說「我好無聊,你陪我玩吧」之後,你笑著說「好啊」的時候,我並沒有覺得那是多麼的難得。
在遇到你之前,這種事屢見不鮮,可是玩了兩三次我就沒興趣了,只剩對方眼巴巴地等著我打電話過去,但他們不明白,我再也不會給他們打電話了。
在路邊的梧桐樹下等你的時候,陽光從樹葉的縫隙里灑下來,遠遠地,我看著你朝我走來,沒來由的,手心里突然有了一板密密麻麻的汗。
很久之後,我坐在去香格里拉的車上,看著窗外我從未見過的蔚藍的天和潔白的雲,坐在我身旁的姐姐跟我說,佛教有一個故事,說不可連續三日在同一棵樹下打坐,否則就會起貪戀。
我側過臉去對她笑,墨鏡後面我的眼楮已經濕了,我說,真是個振聾發聵的故事,可惜我知道得太晚了。
好吧,把時光往前撥一點,回到這個午後吧,你遠遠地朝我走來,對我笑一笑,問我下午想做什麼。
為什麼城市里的生活總是這麼無聊,消遣的玩意兒總是這麼的少,不是喝酒就是k歌,不是打游戲就是打麻將,為什麼我們的生活是這樣的乏善可陳?
你看著我笑,然後你說︰「那今天帶你去看點新鮮的東西。」
如果不是你帶我來,我根本不知道這麼喧囂的城市里居然還有這麼一條曲徑通幽的小巷子,牆壁上掛著很多字畫和木雕,那個被你稱為許師傅的人正在專心致志地抱著一塊圓木,用小刀在雕刻著什麼。
我進門的時候不小心弄出了很大的動靜,你回頭看了我一眼,卻沒有責怪的意思,我說過,在我面前你一直都是一個祥和的長者。
遇到你之前我什麼都不明白,等我明白了,卻一切都來不及了。
整個下午我們安安靜靜地坐在許師傅旁邊看著他是怎樣在一塊平板上雕刻出栩栩如生的圖案,那是一條空曠的長街,街尾有落日,街頭有一個佝僂的老人的身影。
我從沒想過我可以這樣沉靜,如果你認識以前的我,你也會為此覺得詫異,因為我是那麼鬧騰的一個人,要我坐著不動比殺了我還要難受。
遇見一個人,生命全改變,原來不是歌詞里才有的事。
我在夕陽的余輝里打量著你的側臉,我想寶音說對了,我真的不該去招惹你的。
我從來沒有遇到過一個真正愛我的人。
這是我們已經熟悉了之後,我對你說的話。
你沒有像那些人一樣嘲笑我「少年不識愁滋味」,你也不覺得我說這種話很裝逼,很做作。我跟你說,我不願意被情感負累。
說著說著我就開始哭。
你伸出手來模我的頭,就像模一條流浪的小狗,你說︰「程落詩,你很漂亮,應該有很多人喜歡你吧。」
你說得沒錯,真的是有很多人喜歡我,在我長大了之後,變得漂亮了之後,當年拋棄我的母親帶著很多很多錢,很多很多漂亮的衣服、首飾回來找我之後,原本籠罩在我頭頂上的那片烏雲消散了之後,是真的有很多人說喜歡我。
可是我一直想,我的過去,那些猶如生活在下水道的歲月里,那些被人排擠、被人欺凌的歲月里,那些說喜歡我的人如果看到的是那樣一個我,一個肥胖的、不愛說話的、讀書不努力、名字總是出現在成績單最末尾的程落詩,他們還會喜歡嗎?
不曾應對我最差的那一面的人,當然不值得得到我最好的一面。
可是你跟我說,人活著當然是為了讓自己變得更好,去看更大的世界,做自由的人,過理想的生活,為什麼要對從前那麼狷介?
我不喜歡你用那麼嚴肅的口氣跟我說話,就像我高中時期最討厭的那個班主任一樣,她憐憫我是孤女,時常把我叫去辦公室談心,擺出一副關心我的樣子來打探我家的事情。
她曾問我,程落詩,你覺得你家的那些事情對你有沒有什麼負面的影響?
我靠著牆壁,直挺挺地站著,就像一根木樁,我不屑地對她說,有個屁影響啊。
她倒抽一口冷氣,連連搖頭,痛心疾首的模樣讓我覺得自己真是辜負了老師的一片盛情,可是沒錯,我就是我女乃女乃口中所說的那種「不識好歹」的東西。
這個不識好歹的家伙在十七歲的時候跟一個小混混私奔了。
這件事說給你听我都覺得難以啟齒,值得羞恥的不是感情艱辛的過程,而是破碎的結局。
我們在一場群架即將拉開序幕的時候對對方一見鐘情,若干年後想起當日的場景,我還是覺得血脈噴張,那是何其天雷地火的場面,他跑過來問我︰「你就是那個妞兒?」
我揚起頭對他笑,那大概是我十七年的生命中最放肆的一個笑容。
他二話不說拉起我就跑,那場群架後來打沒打,誰贏了誰輸了,我一點也不關心。在氣喘吁吁的奔跑中,我感覺到有血涌到我的喉嚨口,黃沙滾滾,在風馳電掣中,我長大了。
那場群架緣起于我跟隔壁班一個女生的沖突,她明明是看我不順眼,卻非要說我故意勾引她男朋友。被人冤枉並不是不能忍受的事情,我不能忍受的是她後來說的那句話——
你就跟你那個不要臉的媽媽一模一樣。
不要臉的……
媽媽……
一模一樣……
就是這句話給她惹來了麻煩,我當時手邊是只有凳子,如果有刀的話,她肯定就不是骨折這麼簡單了。
用當時同學們的話說,她也是自找的,一只橫行的螃蟹遇到了一只更橫行霸道的螃蟹,狹路相逢,勇者勝。
她出院之後集結了一大幫人馬要一雪前恥,卻沒想到領頭的臨時叛變。
過了這麼多年,我跟你說起這件事,還是忍不住有些得意揚揚的,我那個時候,可是真的漂亮。
你哈哈大笑起來,你說,不是那個時候,現在的你也很漂亮,程落詩同學。
你是一個很好的傾听者,我說多少,你就听多少,你不會問我後來發生了什麼事,其中有哪些隱情,你不將我至于一個難堪的窘境里。
我說,單于歌,你人真好。
你淡淡地皺起眉,你說,誰沒有過去呢。
我靜靜地看著你,那麼你的過去呢?你的過去發生了什麼,是多大的快樂或者悲傷,令你如此守口如瓶。
你守著昏睡的我,在我凌亂的公寓里,到了該走的時候你還沒有走。
我的房間里亂七八糟的,筆記本電腦、數碼相機、化妝品、穿了兩次還沒來得及洗的衣服、巨大的毛絨公仔,以及各種雜志報紙……你好不容易找到一處空地坐了下來陪我。
都是你的錯,你縱容我淋雨。
可是明明淋雨的是兩個人,為什麼生病的卻只有我一個?
昏昏沉沉中我感覺到你伸過手來探測我額頭的溫度,你的手掌干燥而溫暖,貼在我的皮膚上,那一刻,我很想哭。
你守了我一整夜,第二天,我醒過來,聞到廚房里傳來蛋女乃粥的清香。
你買給我的藥丸從此被我珍如拱璧,後來病得再厲害我都舍不得吃。
我問你,單于歌,你可有那麼一點喜歡我?
蛋女乃粥若有似無的清香飄蕩在房間里,你不回答我的問題,我就不肯喝粥,你當我是不懂事的小孩子在耍性子,放下碗,一言不發地離開了。
我掙扎著虛弱的身體爬起來擋住你的去路,你的眉頭皺成一個川字。你看著我,仍然是不說話。
我的眼淚滴滴答答地掉下來,我也不說話。
我們沉默地對峙著,兩個人都在做最後的負隅頑抗。
最終是我敗下陣來,我抓住你的手,泣不成聲,你的聲音里有無限的懊惱,你說,程落詩,你不要這樣,不要這樣……
你一直喃喃地重復著這句話,好像我做了什麼不可被饒恕的事情。
我終于明白寶音的感受,明白她為什麼要將自己放逐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我低聲,幾乎是哀求你,單于歌,你能不能試試看,試著愛我。你試試看,如果實在不行,就算了……
這番話說得斷斷續續的,像是剛剛學會說話的嬰孩,在愛情的世界里,我跟初生的嬰孩有何不同?
無論我多不想承認,但此刻的我是如此卑微地在祈求著你來愛我。
這是我們的第一個擁抱,雖然你是出于無奈,可是對我而言,就像是在冰天雪地里行走了一天的人走進了溫暖的房間,凍僵的肢體一點點癱軟,全身的血液又開始流竄。
你的過去到底發生了什麼,我終于知道了。
你說你是一只負罪的蝸牛,注定要一生背著沉重的殼緩慢地爬行;你說你當年年輕氣盛,對很多事情不懂得適可而止,一時心血來潮地飆車,導致她終身癱瘓;你說,程落詩,不是你不美好,而是我沒有資格擁有你的美好。
三言兩語說完這個故事,你將我抱起來放到沙發上,你的動作很輕,好像怕磕壞了我一樣……然而其實不必,你看到的完整無缺的這具軀體,內在早已是千瘡百孔。
臨走之前你俯親吻了我的額頭,那是一個干淨的吻,一個不帶任何企圖的吻。
你走了之後我在房間里哭了一整天,這是我有史以來哭得時間最長的一次。
當初跟那個渾小子私奔被抓回來,女乃女乃跪著求他放過她的孫女的時候,我沒有哭;他跟我說「程落詩,對不起,我沒有自己以為的那麼勇敢」的時候,我也沒有哭;我那個不要臉的媽媽帶著很多錢回來,在一家酒吧里找到正在跟人拼酒的我,她向我悔過的時候,我也沒有哭。
原來那些時候不是不想哭,而是在積攢著,等待一次徹底的爆發。
可是單于歌,我已經在你的面前對自己的孤獨供認不諱,我在你的面前毫不掩飾我對愛的渴求,已經揭下這個面具,所以從此以後我不能再面對你了。
你也明白這個道理,所以你在告別的電話里才那麼閃爍其詞,你叫我好好照顧自己。
我卻在機場里沖著你的背影大喊出我的憤怒,你回過頭來對我微笑,那個笑容里包含了你所有的諒解和憐憫。
我恨你。
可是,我愛你。
你走了之後我一個人去了一次fiy,這一次我見到了小安。
她看起來就跟傳言中一樣機靈古怪。我坐在她面前時,她狡黠地笑笑,問我想算什麼。
我說,愛情。
沒想到她把牌一收,聳聳肩膀對我說,那就不必了,你已經跟你最愛的人錯過了。
出了fiy,我知道我以後再也不會來這個地方了,一輩子都不要再來這個地方了。
我想到她那句話的時候就忍不住站在路邊哭起來,跟最愛的人錯過了,這是什麼意思?死神婆,你憑什麼這麼詛咒我!
可是潛意識里,我又知道她說中了我的心事。
寶音剩下的那盒煙被我一起收進了行李箱,我訂了去往昆明的機票,我的路線是從昆明到大理,再從大理去麗江,然後從麗江進藏去拉薩。
寶音在電話里問我,你去拉薩干什麼?
我說,去死。
單于歌,我不是開玩笑,我要去死。
一路上我的臉始終沒有表情,耳機里循環地放著那首歌——我跟你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
在遇到你之前,我對離別這回事看得輕描淡寫,因為我一直都相信人生不過就是一個不斷離別又相遇的過程。
比如我跟那個小混混。某一天我在街上看到他牽著一個女孩子的手,臉上有溫馨的笑容,我想他肯定已經不記得我了,不記得那短短的一個星期,我們說好要麼在一起,要麼一起去死的那些傻話了。
還有我跟我的母親,她離開的時候一句話一張字條兒都沒有留下,結果兜兜轉轉之後又回來請求我的原諒……
既然我明白了這個道理,為什麼對你我還是放不下?
唯一的解釋是,你是我生命里一場浩浩蕩蕩的劫難。你愛你所愛的,選擇你所選擇的,我只是一個陪你瘋過陪你笑過的過客而已。
在麗江的時候我住在一間叫做陽光百合的客棧,私下,我對這個名字有些嗤之以鼻。
某個寒氣襲人的晚上,我們一群南來北往的人坐在一起聊天,說起了這件事,我才知道這個名字是有來由的。
當初的老板和老板娘一見鐘情,兩個人雙雙辭去了在城市里的工作,帶著積蓄來到麗江開了這間客棧,取名陽光百合是因為當時他們覺得,有陽光,就能百年好合。
听起來真是一個浪漫得要人命的故事。
後來呢?
他們笑笑說,其實後來的事情不知道會比較好。
後來老板對另外一個女人一見鐘情,老板娘也對另外一個男人一見鐘情,兩個人很默契地把客棧轉了出去,分了錢,一拍兩散,只有客棧就此留了下來。
故事的後半段真是一出華麗的黑色幽默,听得我們所有的人都有些欷歔。最後不知道是誰說,愛情,去他媽的狗屁愛情。
那天晚上我裹著披肩走在喧鬧的巷子里,街邊有很多賣木雕的小店,那一刻時光仿佛逆襲而來,我一閉上眼楮就能想起你的樣子。
黃碧雲說,當我突然想起你的臉,就說明我已經老了。
單于歌,從遇見你開始,我就急速地蒼老了。
我給你打了一個電話,信號不是很好,听筒里有滋滋作響的電流聲,我跟你說,單于歌,我不恨你了。
是你讓我明白,愛就是不斷地相遇和分離。
掛了電話,我刪掉了你的號碼,從此不再提起過去,關于幸福,生不帶來,死不帶去。
你和我是河兩岸,永隔一江水,單于歌,我終于還是原諒了你。
*
個人覺得她寫的很好。
偶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