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月當然不會真的去掃塔。小姑娘細皮女敕肉的,不高興的時候連衣服都是仙娥幫忙穿,想讓她掃塔……先模一百下月復肌再說話吧!再說塔上設著防護法陣,防盜防風又防塵,根本就不用掃塔這麼麻煩,真當她外行看不出啊?于是小姑娘輕輕松松的破了塔門禁制,然後開始塔上觀光游刀。
霜天曉角塔很瘦卻很高,足有八十八層,若不是有陣法保護固定,這種瘦長型的燈塔不消一個時辰就會被海上的風浪吹倒。可即使有陣法保護,身在塔中,愈往上爬,海風呼嘯之聲便愈是尖銳,花朝月連歇了兩次,才走到第十層,已經累的腿都軟了,又堅持爬了幾層,正想要不要就從這兒看看風景算了,卻忽然看到塔中設著傳送法陣,她居然直爬到這兒才發現。
她沒有學過傳送法陣,可是所有道家陣法,方位不外乎乾天,坤地,震雷,巽風,坎水,,離火,艮山,兌澤,萬變不離其宗。這種學問別家是當正經學問教,唯有她家是當吃飯睡覺玩耍來教的,所以熟悉之極,看透簡直沒難度……可是因為溺水的前車之鑒,她還是來來回回試了幾次,然後才下定決心一腳邁上……瞬間被傳送到了塔頂。
塔頂籠罩在陣法之中,只隱約有涼風拂來,帶著海水特有的咸腥,放眼望去,無邊無際的墨藍色大海盡收眼底,花朝月換了一個方向,隔著海上漫漫的水霧,甚至可以清楚的看到陣法籠罩下的魚鯪島,海風將頭發齊齊拂到肩後,真是心曠神怡。
花朝月找了個位置坐下來,從戒指中掏出糕點,細細的打開來,一邊看著腳下的海,抱著膝出神。
不知什麼時候,身後忽然多了一人,她並不回頭,他便攬起衣襟,在她身邊坐了下來,側頭瞧了瞧她的神情,含笑道︰「我原本想來告訴你,塔很高,不用一天全掃完,現在看來,似乎不需要了……」
花朝月不答,管若虛瞥了一眼,地上四包糕點全都打開了,卻都一塊也沒動過,便笑續道︰「怎麼不吃?是少了茶,還是少了酒?」
突如其來的,花朝月道︰「我想家了。」管若虛微微一怔,她把小臉兒枕在膝上,整個人蜷縮起來,喃喃的道︰「想爹爹,想娘親,想歸兮,想大家……」
管若虛沉默的看著她,鳳瞳漸漸變的溫柔,花朝月張大眼楮想了一會兒,忽然回頭瞥了他一眼︰「管若虛,其實你跟我爹爹長的有點兒像。」都生了一對異常妍麗的鳳瞳,只不過紫微帝君很少笑,看上去高貴清華之極,管若虛卻總是未言先笑,這鳳瞳便顯得異常瀟灑飄逸。
他點了點頭,很有風度的提供傾听的耳朵,花朝月續道︰「我跟我娘親長的很像。」
管道長︰「……」雖然氣氛不怎麼合適,但是他跟他爹長的像,她又跟她娘親長的像,這種話題怎麼也是有點兒曖昧啊…恍…
花朝月全未察覺,「但是我爹爹說,我娘親愛笑,偏我愛哭,所以我娘親更討人喜歡。」
「其實也不是,」管道長笑道︰「你其實不止是愛哭,你是又愛笑又愛哭……」
這句,好像不是夸她啊!花朝月幽怨的瞥了他一眼︰「如果我娘親知道你這麼欺負我,一定會把你大卸八塊的!」
管道長︰「……」在這麼溫馨談心的時刻說這麼血腥的話題尊的好麼好麼?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花朝月長嘆了一聲,說不盡悲涼︰「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回去見爹爹娘親……」
「放心,很快的,我的學問一點也不難學……」管若虛微笑道︰「听說你在九天界時常常下界玩耍,我還以為你早已經習慣了人間。」
花朝月皺起了小臉︰「以前是。以前我常常帶著歸兮來人間玩兒,那時走馬觀花,我覺得人間很好玩,錢多人笨,偷錢好容易,可是現在我不這麼想了,因為……人是會死的。」她忽然就很難過,眼淚一滴滴的掉下來︰「人是會死的,不管你再喜歡跟他在一起,上界一次,再下來瞧他,他就不見了,再也找不到了……」
管若虛微微凝起眉心,掏了帕子遞過去,她完全視而不見,他只得坐的近些,伸手輕輕幫她拭了淚,一邊溫言道︰「是……你的朋友?」
「嗯,」花朝月道︰「他叫朱蕤,他是很厲害的大俠,人家叫他拈花郎。」
管若虛微吃一驚︰「拈花郎朱蕤?」他常在人間游走,當然曉得朱蕤,畢竟得過皇帝封誥的大俠獨此一只……
「對啊,」花朝月張大眼楮,看著海天相接那一線,像看著那雙湛亮的眼︰「蕤哥哥很好看,總是穿著赤紅色的袍子,我記得我第一次見到他時,他還假扮成官老爺……」
她絮絮的說了很久,從相識一直說到分離,事無巨細,管若虛微微凝眉,一直听她說完了,才拍拍她的小手,溫言道︰「別難過。」
花朝月嗯了一聲,仍舊呆呆的想,想了很久,才長長的嘆了口氣,抬手抹了抹酸澀的眼楮,管道長輕咳一聲,柔聲哄她︰「餓不餓,要不要吃點兒東西?」
他聲音十分溫柔,這是他頭一次用如此溫柔的音色同她說話
tang。他聲音本來就清朗好听,這一溫柔起來,更顯得悅耳迷魅,簡直,簡直不像他的聲音了!花朝月有些受寵若驚,下意識的回頭,瞥了他一眼,確認自己身後仍舊是那個管若虛……他就坐在她身後半尺處,絲緞般的烏發散在墨色鶴氅上,淡墨留香般的風雅,修長手指間還捏著帕子,微抿著薄唇,神情若有所思,眼底一片柔軟。
臭道士,吶什麼,你藥吃錯了乎?
機會只有一次!花朝月緩緩的回過了頭,心念電轉︰「管若虛,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我爹爹娘親成親還不到一年,我卻已經十三歲了嗎?」
這在神仙家是很平常的事情啊!管若虛捧場︰「為什麼?」
花朝月吸了口氣,眼里略干,于是手兒悄悄擰了自己一把,瞬間眼淚就下來了,悲悲切切道︰「人家都以為我是神仙公主,一定過的很好很好,其實根本不是這樣,我過的可慘可慘了……我出生之後,幾乎沒怎麼待在九天界,一直在各處流離,我娘還沒生下我,我爹就把我送到了昆侖虛,從那兒孤苦伶仃一直待到五歲……」
管若虛微微點頭︰「听說你認了一個重明鳥做伴生座騎,為了讓重明鳥盡快度過生長期,必須要每天服食不死樹的果實……這重明鳥倒也爭氣的很,居然只待了五年這麼短……」
喂,五年很久了好麼!有沒有一點同情心啊!花朝月咬唇,然後淒楚道︰「你知道我那五年過的是什麼日子麼?我吃不飽穿不暖,西王母的青鳥還總是來欺負我……好幾次都把我的手臂啄出血洞嚶嚶嚶……」其實只有一次,啄了個黃豆大的血洞,擠出來幾滴血……話說一個四歲的孩子居然能把青鳥的翎羽拔光,這種光輝事跡足以讓高貴的青鳥記仇一輩子……
「我爹爹娘親一次都沒從九天界下來看過我,我都是自己照顧自己……」因為紫微帝君和帝後一直就待在昆侖虛,當然不用從九天界下來,咱絕不說慌……
管道長有些疑惑︰「你從出生到五歲,你爹娘不照顧你,你自己怎麼照顧自己?」
呃……她大哭︰「我也不知道啊!我那時那麼小……我跟歸兮相依為命,他弄來什麼我就吃什麼……」
雖然還是有些疑惑,可是五歲之前的事情大概她也記不清了,于是管道長輕咳了一聲,厚道的不去追問︰「然後呢?」
花朝月滿臉淒涼︰「後來歸兮會飛了,我以為我們可以回家了,誰知道到了霞彩山,歸兮忽然掉了下去,把我也摔了下去,然後我們就養了好久的傷……」其實是一家三口回去的時候,看到霞彩山滿山花開,好看的不得了,小姑娘哭著喊著硬要下去,住了一個月也不肯走,然後爹娘不肯,她還拐著座騎進行了人生第一次離家出走……
管若虛輕咳,一個五歲大的小孩子和座騎流落人間,紫微帝君不聞不問,這怎麼听也有點兒……不太靠譜啊?就算紫微帝君新婚燕爾不愛照顧孩子,手底下七星神君難道是死的不成?
花朝月繼續痛苦追憶︰「後來終于回了九天界,我誰都不認識,以為回家就什麼都好了,于是到處玩兒,不小心得罪了普賢菩薩,她硬說我胎里帶來一股殺戮之氣,要為我化解……然後把我騙回家念了很久很久的經……」其實是她看中了普賢菩薩的座騎六牙白象,趁其不備拿小刀從人家**上片下來一刀象肉,還自以為很乖的扔下了一文錢……可憐的六牙白象活了萬萬年都沒賣過肉啊!結果她還沒吃就被普賢菩薩發現了……
管若虛總有一種小姑娘在給他下套的奇怪感覺,可是捏捏指尖猶濕的帕子,看看她淒涼落淚的小臉,又覺得自己一定是想多了……他輕輕吸了口氣,小姑娘淚漣漣的轉頭看他,無比嬌弱,小身板兒傾過來,他一時不解其意,趕緊遞上帕子,她小臉兒一僵,又慢慢的坐了回去……
一柱香的時辰過去了,兩柱香的時辰過去了,三柱香的時辰過去了,花朝月終于顛三倒四的追憶完了艱辛的童年,管若虛悄悄屈指算了算,沒提到的神仙真不多了……也就是說小姑娘是把九天界得罪完了,所以才被紫微帝君發配下來禍害人間來了是吧?
其實實際情形也沒這麼嚴重,雖然不打不相識的確是幼年時的雲錦公主特有的交友方式,但是後來她真的知錯就改了,所以最終,大半仙友還是被雲錦公主的美貌和智慧折服所以跟她言歸于好了……
花朝月瞥眼他微凝的眉心,語聲淒淒,「我的神生充滿痛苦和艱辛……」
管道長︰「……」
「我幾乎沒過過一天好日子……」
管道長︰「……」紫微帝君已經冤哭了好麼……
「吃飯的時候,娘親都不許我坐著吃,凶的不得了……」因為她說十歲了不能坐在爹爹懷里吃了……
管道長︰「……」帝後也冤哭了,真的……
「每次早上起床,爹爹都要找茬罵我……」因為又偷溜下界了……
「還用慘無人道的方法罰我……」比如面壁背詩等等……
她一邊說一邊偷看他,怎麼回事,為什麼他一點
反應也沒有?難道是因為說的成語太多他听不懂?早知道他這麼文盲說的淺顯點啊!花朝月皺起眉,決定直接進入高-潮︰「這一切,都是因為一個壞人!這個壞人改變了我的一生……」她狠掐了自己一把,聲淚俱下……
管道長︰「……」
編的也忒假了啊!讓人裝做相信很難啊!他實在忍不住,終于還是放出一縷神識,探入她的識海,想看看這「壞人」是誰,為啥小姑娘這麼恨他,把這麼大的黑鍋扣給他……結果初初進入,管道長就震了一下,眼前是一個披發黃衣的老頭,一對春蠶也似的濃眉,一張銀盆也似的大臉,正口沫橫飛,手舞足蹈︰「……命途多舛的王二狗手指著一手造就這悲劇的官府,聲聲哭嚎,驚天動地,聞者無不下淚,‘官老爺,你不還錢就不還錢,打人就不對了!還往死里打!你爺爺的!’」
管道長︰「……」這都什麼亂七八糟的!皺著眉頭听了一會,管道長總算听明白了,這貨是在講故事……只是這故事有點兒多合一,還有點情節混亂性別混亂……
他正要退出她的識海,便見場景一換,一個青面獠牙過去了,一個黑面大耳過去了,然後小姑娘悲憤了︰「全都不好用!沒一個故事能用的!他根本就沒跟我抱頭痛哭!我主動跟他抱頭痛哭他反而給我帕子!他一直沒說孩子你受苦了,從此之後我會保護你!你們這些騙子!」
管道長︰「……」他現在可以確認,紫微帝君的確不是個好父親,讓孩子听這麼多詭異的故事……
然後下一刻,小姑娘開始扎小人︰「臭道士大壞蛋我演了這麼久都不上鉤,還不跟我抱頭痛哭我恨死你了,臭道士……」
管道長一頭汗的退出她的識海,然後輕咳一聲,伸臂攬了她,輕拍她的背︰「你真是太可憐了,放心,我絕不會向你爹爹這般對你的。」她哭聲一僵,管道長悠然道︰「算師之學和踏月引都是必須要學的,但是我會盡量保證你學的愉快。」
外放的神識不意外的捕捉到小姑娘「你終于上鉤了這驚喜來的略突然啊啊啊」的表情,然後小姑娘眨眨眼楮︰「不打我不罵我不騙我?」
其實這要求,你完全可以直接說啊,演這麼久不累麼?管道長實在不理解她的思維,只能嘆氣︰「對,不打你不罵你不騙你,你只要乖就一直寵著你,怎樣?」
「真的嗎?」她仰起臉,努力掩飾眼里的懷疑。
「真的……」他可以確認,他在這姑娘心里,絕對是一個心狠手辣兩面三刀的家伙,所以她一點都不覺得演的多余……管若虛無力的舉起手︰「你放心。」
花朝月長長的松了口氣,這才真的信了,抹抹淚,然後把地上的點心包起來,一骨腦的遞到他手里︰「這個給你吃。」
「……謝謝。」
花朝月站起來拍拍小**︰「我們下去吧?」
「好。」他隨手把點心收起,拉著她躍上窗子,微微一笑︰「你想不想知道什麼是踏月引?」
「嗯?」
毫無征兆的,他握緊她的手便跳了下去,霜天曉角塔極高,高空中海風烈烈,兩人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極速向下墜落,越來越快,越來越急,她的尖叫被扯的破碎,風襲來透體生寒……一直到眼楮已經可以看到大海,他忽然輕輕回臂,將她攬入懷中,腳下輕輕一點,便輕飄飄的在空中頓住,然後悠然向外,大袖飄飄,發絲飛揚,動作瀟灑之極︰「這便是踏月引。」
花朝月喘了幾口氣,又覺後怕,又覺刺激,雙手抱著他腰︰「在空中走路?」
他微笑︰「對,踏月引可以不借助飛劍在空中行走……這功法既然名為踏月,自然是極高,極清,極美,宛如桓娥步于太陰,步步生蓮……」口中講解,足下示範,花朝月仰面看他,只覺他一舉一動極致風雅,那墨色鶴氅竟似霓裳羽衣一般……
管若虛低頭向她一笑,伸手拍拍她的小腦袋︰「听懂了沒?」
花朝月嗯了一聲,仍舊望著他出神,管若虛微微一笑,這才拉著她,輕飄飄躍到地上,伸手指一指那塔頂︰「這塔頂有寶,你在魚鯪島時也應該可以看到那光芒……你若學會了踏月引,晚上可以去塔頂瞧瞧那寶貝。」他笑了一笑︰「只有施展踏月引才能看到,傳送法陣只能傳到八十七層,就算再走,也走不到最後一層。」
花朝月仰面看著那塔,悠然神往,管若虛挑眉一笑,語帶蠱惑︰「那麼,想不想學?」
花朝月用力點頭︰「想學。」
管若虛滿意的點點頭,笑道︰「好,那先學算師罷。午飯想吃什麼?」
「……」這兩句好像完全沒關系啊!當然,很快她就知道有關系了……花朝月咽了下口水︰「想吃紅燒肉。」
「好,」管若虛點點頭,然後拉著她回到了木屋,還沒進門,便聞到一陣肉香,一推門,一盤燒的紅艷艷的紅燒肉便端端正正的擺在桌上。花朝月歡呼一聲,撲到桌前,「太好了居然真的有!」
「嗯,」管若虛淡定道︰「從鎮上酒樓搬過
來的。」
類似于傳說中的五鬼搬運大法……這是偷誒,可是誰要管他!花朝月吞著口水,到處找筷子︰「我要吃!」
「等一下,」管若虛笑的無比俊雅︰「我們打個商量。從今天開始,只要天下有的,你想吃什麼,我就幫你拿什麼。你在這期間,不能從你的儲物戒指中取東西吃,怎樣??」
演戲演累了的花朝月失了警惕之心︰「好。」
「那好,一言為定,我幫你封好。」管若虛手在她戒指上一抹,然後端起紅燒肉,進了隔壁木屋,花朝月亦步亦趨的跟進去,誰知他前腳進門,紅燒肉瞬間從他手中消失,奇的是,連香味也消失了。
花朝月怔了一怔,看了看眼前正三豎三方方正正的九個櫃子,有些茫然,管若虛負手轉回身來,微笑道︰「算師之學,首重靈悟……第一步,要培養對五行的感知,現在,這兒有九個櫃子,紅燒肉就在其中一個櫃子里,要用感覺去尋找,你有三次機會,找到了,就可以吃,找不到……就等晚餐罷!」一邊說一邊微微一笑,衣袂飄飄的走了出去。
花朝月瞬間張大了眼楮,去他的感覺!去他的三次!早知道這臭道士是大壞蛋!她居然還以為他真有這麼好心要紅燒肉就給她弄紅燒肉!可是想想那油汪汪的紅燒肉!她只覺得口水一直在流,肚子一直在叫,終于還是咬牙走過去,來回看了幾眼,選中中間那一個,伸手去開……
手指沾到的同時,櫃子開了,空空如也……花朝月失望的咽咽口水,再來回努力的看了幾眼,再選了一個……空的。為了紅燒肉,她終于慎重起來,仔仔細細的看了又看,然後小心翼翼的把手放在其中一個上,櫃子應手而開,仍舊是空的。
花朝月惱了,心想我九個全開了就不信沒有!結果手放在第四個櫃子上,櫃子一動不動,好像完全是實心兒的……她終于明白了三次機會是什麼意思……她居然就這麼慘烈與香噴噴的紅燒肉失之交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