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賓客門庭顯富貴謝樹根怨婦含痴心
不一會,柳蘭慢慢蘇醒過來,微微睜開眼看看屋里,只見田文氏在床邊哭著,雙紅大金子和幾個婆子媳婦都在旁站著。燕子在雙紅懷里看著她卻沒像以往一樣哭鬧。柳蘭顧了一圈,才露出一絲笑,對田文氏說︰「媽,我沒什麼,剛才好像就是栽了一跤,不是都好著嗎?」田文氏見柳蘭醒來,越哭個不止,且說︰「都是大民那該死的懶得動一動,一天勤快一會也能把水擔回來了,你也不會累垮了身子,流掉了孩子。」柳蘭氣息微弱,歇了一會,才又說︰「媽,不怪大民,都是我不好,什麼時候懷了孩子我都不知道。」田文氏邊抹淚邊說︰「就是你不知道,大民要是多長一個心眼也該知道了。好好的一個胎就那麼掉了,還不知道是小子是丫頭呢。」柳蘭听了這句,眼里似噙了淚,又說︰「以後還有日子•;•;•;•;•;」一句話沒說完就停下了。田文氏又抹一把淚說︰「怎麼都不如早一天呢。」
屋里人見此景都含淚搖頭惋惜,又安慰柳蘭和田文氏別太為過去的事難過。大金子在旁也說︰「大媽,嫂子的身子還好著,以後還有很長日子,早了兩三年就有下一個了。」田文氏只是抹了淚卻沒了話。柳蘭又對來的人說她的身子沒有大礙,看著雙紅抱著燕子,歇一口氣,笑說︰「雙紅,燕子這會多懂事,看著我呢。」雙紅只是含淚點頭,話卻說不出來了。柳蘭又看了看田文氏懷里的柱子,笑說︰「柱子,餓了嗎?待回就能給你做好吃的了。」在旁的田二嬸說︰「柱子他媽,你身子要緊,還是養著,我剛好做了飯過來,就叫柱子過去吃吧。」柳蘭只笑應︰「二嬸,也好,你就多操一會心。」田二嬸從田文氏懷里接了,扯著出去了。
來的人相繼又安慰了柳蘭一回,見田文氏不再哭,便回了。桂花看人去了,湊到跟前見柳蘭臉色蠟黃,全無一點血色,又見田文氏眼楮哭的泛紅,便勸說︰「大媽,還是想開點吧,大嫂這不都回過神來了嘛。不會再有危險了。其實嫂子的身體一直都好的,剛來的那幾個月流了一回,沒多少日子不就懷上柱子了麼?」田文氏哪里听得進什麼話,仍有抹不完的淚。柳蘭听得心里添堵,怎奈自己有氣無力,只得躺床上靜養。
又半個鐘頭,樹根帶著醫生回來了,這時晚知道來看柳蘭的人幾乎要擠滿了屋子。柳蘭雖能應話,只是虛弱得不能動彈。屋里人見樹根和醫生進來都讓了空。田文氏一見醫生,忙上前說了柳蘭的事,又叫他要用最好的藥,保身子要緊。醫生因只听樹根匆忙說了大概,藥難免帶的不全。好在柳蘭這時已經醒了,不用太急忙。醫生給她診了脈,打了消炎針,抓了些常備的藥,開了個滋補的食譜藥方,又囑咐這是前期常見流產,之後的虛弱是正常的,只要滋補得好,附帶吃些藥,不多日子就能大好,只是要仔細不能悶著氣著,活兒也不能做得太重。田文氏一一記了醫生的話,含淚點頭答應。柳蘭也听得真切。待醫生說了現抓的藥的服用劑量,柳蘭付了所有要用的錢,樹根又跟著醫生去抓沒帶來的草藥。
不一會,來的人見醫生抓了藥,又開了方,知再沒有大事,陸續回了。田婆最後一個過來看後,也帶雙紅最後一個回了。雙紅原擔心燕子沒人管要帶回去幾天的,又怕柳蘭養病間面前沒有一個貼心的人熬不下去,便連提也沒提。等田文氏給柳蘭做了雞蛋粥吃了,樹根隨醫生抓藥回來後就回家了,大民被田文氏罵得不敢進屋,柱子被二民媳婦帶去玩了,屋里只田文氏和柳蘭燕子三個人了。
田文氏將剛抓回的藥熬了給柳蘭服了,仍坐在床邊抹淚,又絮絮叨叨地罵大民不爭氣不長心眼,要是過日子細心一點,現在也不會有這麼個結果。柳蘭先還安慰她別太傷了心氣,又一會給燕子沏了一回女乃喂了便睡著了。田文氏仍是坐在床邊哭,只是沒聲了。
午時將近,大金子因記掛田文氏悲不自勝,柳蘭這會沒人做飯,把兒子交給婆婆,又來了。給燕子沏了一回女乃喂了,又動手給柳蘭做飯。田文氏這時只是紅著眼含淚答謝。大金子把飯做好,把柱子和大民的盛了。田文氏讓他們安在吃著,把柳蘭的端到床前,一勺一勺喂了。柳蘭雖然極不自在,耐不得體弱難支,又怕多動閃了風,只得依枕半躺著,一口一口吃了。飯後,又謝大金子操了那麼多的心。大金子最知她的苦衷,只安慰說︰「都是親姐妹,這點事沒什麼,誰還沒個磕磕踫踫的,你只安心養身子就好。」又安慰田文氏別太為過去的事傷了身子。這時田文氏只是心疼流掉的孩子,越是安慰越是淚流不止,氣的又把那大民罵了一遍。大金子逗燕子玩一會,收拾了柳蘭流髒的衣服要到河邊洗。柳蘭見了,忙說髒了的扔了也好,不用再洗。大金子笑說不過一點髒水,湃一湃搥幾下就成了。柳蘭這時雖弱,午前已睡了好大會了,平常又是少睡的,這會自然也是難合眼的,與燕子逗了一會,又囑咐柱子只在家里玩。田文氏仍坐在床頭看著,摟著柱子坐著想流掉的另一個孫子。此後數天,她白天給柳蘭做飯熬藥幾乎寸步不離,晚上看柳蘭服了最後一次藥歇了,才帶柱子去後院睡了。
柳蘭小月,到底算是她家的一件大事,村里媳婦婆娘沒兩天便都各帶了十個雞蛋,二斤紅糖上門看了。家里湊不齊的或借或買,也都送了過來,沒一家落下的,連鄰村小田莊村支書的老婆也提著二十個雞蛋上門看了。樹根家的兩只雞在這入冬的季節下的時候沒有歇的多,等了兩天也只湊夠八個,到底還是趁趕集給柳蘭抓藥的工夫買了兩個回來湊了整,由田婆提著送了過來。又兩天金柳村的娘家人也都知道了,不算柱子姥姥一層的幾個婆子,一家的兩個嫂子並同宗的幾個堂媳婦姐妹以及與她娘家人走的近的也都過來看了。那邊的人明知他家人手有限,每次招待不了多少,便依了柱子大舅的安排,分茬過來,每天五六家,陸陸續續,一連五天,才來完了。因金柳村近烏窪鎮,柱子姥爺又做了多年村長,那邊來的人帶的禮無疑也都是甜水溝的兩三倍,且又多了干果紅棗罐頭等許多的樣。
家里有了這些的事最忙的要數田文氏,一連幾天陸續不斷,待客接物全靠她一個人。每到中午都要做十來個人的飯,雖然有現成的肉和蛋,來的人都是柳蘭娘家的人,又是為柳蘭小月的事,不必太講究,柳蘭不能下床,大民又不能撐大用;近門的二民媳婦能幫的,她幾年未孕,怕應這類事;桂花只借口小子哭鬧不肯過來。除了田二嬸在柱子姥姥來那天幫了一回,別時一連幾天都是她自己撐著的,又見金柳村柱子姥爺「鱉大窩就大」,來的人待柳蘭都不薄,不僅菜櫥下層摞了幾籃子的糖,連那平日放閑雜衣物的簍子,裝的雞蛋都要滿了,想等柳蘭把身子養好,這些東西還用不完,也就不覺自己白累。
等最後田文氏的那頭人來過,能來的人都來了。柳蘭這天也能起床應事了,自來身子都是好的,且又好動厭靜,在床上能養半月,已不能再多了。她在床上躺到第三天的時候便覺躺不下去了,田文氏一天做一家人的飯,大民和柱子為吃各樣的新鮮東西常是打鬧,只有她起來才能過問的住。那幾天身子還弱,想醫生的話又不能著急上火,又不斷的有人來,也就將就著又躺了幾天。這時起來雖只理些雜事,比一直躺在床上順氣多了。田文氏見柳蘭與往日無異,也就沒多說什麼,只叫她還沒滿月,天冷風又大,別到外面閃了風,以免惹生出其它的病。其實她這日子更多了別的心思,想柳蘭這次不小心流掉了,別人都看沒一點病,以後再次懷上也是能的,想自己還能再有一個孫子,也就心氣漸平了。
晚飯過後,田文氏又給柳蘭熬了一次藥端進了里屋,只等著看她服了再回。柳蘭依枕坐著說︰「媽,你就回吧,我等會就服了。」田文氏說︰「等你服了我把碗送到廚房里去。」柳蘭笑說︰「有大民在這里呢,我等會叫他端了就好了,天不早了,你忙了一整天了,早點歇了吧。」田文氏看確再沒別的事,便說︰「也好,你服了藥就歇了,讓大民端了碗再把院門鎖了就成了。」柳蘭又說︰「你就放心,他不會忘了的。」田文氏上前抱了柱子說︰「好孫子,跟女乃女乃一起到後院去睡吧」,又囑咐大民說,「等一會把院門鎖穩了再睡,別忘了。」大民只答︰「我知道了。」田文氏沒再說,扯著柱子出了屋。柳蘭這里給燕子喂了女乃,等藥合了口溫,端起來一飲服了。
大民將碗送到廚房,又回屋說︰「我鎖門了。」柳蘭坐直了身子,笑說︰「不要急,再交你一個事,把樹根叫來。」大民听讓他叫樹根,往外看了一眼,說︰「天黑了,看不清路。」柳蘭笑說︰「怕什麼,回來摟著你睡,不去叫你就別睡了。」大民听了,只得依了,又說︰「給我手電吧。」柳蘭又說︰「早沒電了,快去了要緊,晚了更黑了。」大民猶豫了一下又說︰「我去了,你等著。」柳蘭笑應︰「你就快去吧,等著你。」大民听了,忙出了屋。柳蘭撥亮了燈芯下了床,拿了布兜摞了幾斤紅糖,又把那雞蛋數了三十個裝在里面,這才上床只等著大民帶樹根過來。
大民出了屋,此時雖有些微月光照著,他沒走過黑路,還是有點顫,想起柳蘭的話,不敢回去,只模著到了樹根家的籬笆門外。這時樹根正給牛拌著草,還沒顧得把籬笆門鎖上,只見一個人進了院子,直沖亮著燈的里屋走去。
樹根很吃一驚,家里從沒這時候還有人串門的,忙放了拌料棍,跟了上來,到門口一看,竟是大民過來了,忙問︰「大民,你什麼事?怎麼這時候來了?」一句話沒問完,大民已進了屋,樹根只得跟了進來。雙紅這時剛月兌衣躺下,見他倆一起進了屋,忙問︰「樹根,大民什麼事,這麼晚過來?」樹根又問︰「大民,家里有了什麼要緊的事?」大民看了一會屋里的亮燈,才穩了氣答道︰「沒事,媳婦叫你過去。」樹根見他不緊不慢的樣子,只弄不懂到底是什麼事。還是雙紅看出點事,忙說︰「好像嫂子真的有事,你快跟他去看看,是不是燕子有什麼事。」樹根明知大民是說不明白的,只說︰「也好,他既來了,我就去看看,沒有事再回來。」雙紅又說︰「那就快去吧,天不早了。」樹根忙對大民說︰「我們過去吧。」大民看了躺在床上的雙紅,依依不舍的說︰「我媳婦也要睡了。」說了這句,還是跟樹根一起出了屋。
田婆老根听大民過來,還沒起身問一下樹根情況,他倆已出了院子。老根說︰「樹根又跟大民去了,還不知道什麼事。」田婆說︰「誰知道呢,這麼晚了不管大事小事都是會折騰人的,我去里屋問問雙紅就知道了。」老根又說︰「都睡下了,還是別去了吧。」田婆又說︰「還早呢,樹根剛去,她哪里就睡了,我問問放心」,接著,下床提了鞋出了西屋。
里屋的燈還亮著,雙紅正依枕半躺著等著樹根回來,見田婆這時過來,問︰「媽,不早了,你還沒睡嗎?」田婆笑說︰「晚一會也不要緊,天天都是半夜才睡著的。我听剛才樹根被大民叫去了,他家又有什麼事了,這麼晚還要去?」雙紅答道︰「看大民的樣子好像沒什麼事,他來叫了,還是去看看的好,一會就回來了。」田婆說︰「哪一回都是這樣,叫了就去,藥鋪鎮上去了無數遍,路走了那些,用著時候想著了,不用的時候問也不問。」雙紅只應︰「媽,嫂子這一節子是有點難處,過去就好了,幫一點也是應該的。今兒不會有什麼大事的,一會就回來了。您就回屋歇著吧,不用太操心的。」田婆也沒再好說的,只應一聲︰「你也早睡了吧,不用操心他的事。」雙紅答道︰「媽,我知道,樹根一會就能回來了。」田婆只說「那好,我听著」,便出了屋。雙紅仍在屋里心焦地等著,想去了看看,怕田婆又添別的話,只好作罷。
樹根跟著大民,不一會便進了柳蘭家的院子。大民先樹根一步進了里屋,說︰「媳婦,樹根來了。」樹根輕步跟了進去,問︰「嫂子,有什麼事嗎?」柳蘭坐直了身子,笑說︰「樹根,沒有事嫂子就不能叫你來了嗎?怎麼這幾天除了幫我趕集抓藥買菜,別的時候都不來踩一下門檻呢。」樹根站在床頭,面對著她說︰「嫂子,你家這幾天來人有點忙,我怕耽誤了你的事,就沒過來,你有什麼事叫大哥去叫我一聲就成了。」柳蘭又笑說︰「有幾個人來,又能忙到哪里去了?近兩天不都是人少的?以後不管什麼時候,在家里呆著沒事,跟雙紅一起到嫂子這里來嘮嘮,我這些天在家,也怪悶的。」樹根仍站著不動,听柳蘭說了,才應︰「嫂子身子還弱著,要多躺著養著才好。雙紅在家沒事,也不多動的。」柳蘭又坐直了些,理了散亂的頭說︰「你什麼時候見過嫂子這麼在床上躺著養著了,不過是意外的那一點事,幾天就好了,十天八天一過,就跟原來一樣了。」樹根听她不提什麼事,便只問︰「嫂子,你好了就都放心了。今兒有什麼事嗎?看時候不早了,我得回了。」柳蘭掀開被子下了床,說︰「沒事嫂子這麼晚叫你來干什麼。」樹根再看柳蘭,見她捂得面色更白更細,身子也比流產前胖了一些,紅色襯衣都顯得緊了。听她說有事,又親自下了床,忙說︰「嫂子,有什麼事說了就好,這麼下來著了涼就不好了。」柳蘭把備好雞蛋和糖的袋子放到床頭,又上了床拉了被子蓋上,這才說︰「嫂子叫你也沒什麼事,從我病倒你幫了不少,走了那麼多的路,雙紅又懷著孩子,我這里也沒什麼好東西,這點雞蛋和糖你就提回去給雙紅吃吧,這時候最要多吃東西補補胎的。」樹根這才明白叫他過來是這麼回事,忙說︰「嫂子,這是她們給你補身子的東西,你身子還虛著,離不了這些東西。雙紅身子一直都好,不用什麼補的,家里不缺吃的。」柳蘭听他那麼說,一笑說︰「我這里都攢了幾百個呢,籃子里簍子里都裝不下了,我的身子這就好了,一天能吃幾個呢,拿到鎮上去賣讓人看了笑話。再說雙紅正懷著孩子,怎麼能跟常人比呢,該多吃點能養孩子的才好。這些雞蛋多到哪里去了。」樹根還想再推沒再說的話,且時候也不早了,想了片刻才說︰「嫂子,那樣的話我就回了,再晚就耽誤你歇息了。」柳蘭笑說︰「這樣就沒別的事了,回去了別舍不得吃,我這里還多著呢,以後有空再來提回去一點。」樹根從床上提了布袋子,說︰「嫂子,這就不少了。你就歇了吧,我得回了。」柳蘭又說︰「要是路黑的話就帶上手電。」「不用了,都是熟路,一會就到家了」,樹根應了這句,抱著布袋子出了屋。
大民見樹根回了,對柳蘭說︰「媳婦,他走了。」柳蘭笑說︰「你去把門鎖了吧,別弄響了。」大民起身應了,出去把院門鎖了,又回來插了堂屋的門。柳蘭把燕子往里側放了放,說︰「不早了,睡了吧。」大民笑說︰「好,媳婦,摟著睡吧,暖和。」說了,自己忙月兌了鞋退了褲子。柳蘭給他讓了空,說︰「快點,要不就吹燈了。」大民忙甩了外套,上床鑽進了被窩說︰「暖和,外面冷了。」柳蘭沒好氣地說︰「你就老實睡吧,小心驚著小的。」說了側身吹了等。大民將頭貼在柳蘭胸前,雙手摟著她的腰,不一會便睡著了。
柳蘭過了半個月就下床做飯了,到滿月已能應內外諸事了。此後到年底的一段日子,她又每隔五六天便讓樹根提回去二三十個,有兩回更是讓大民親自在晚上送過去的。除此之外,她還讓大民給二民和三民家各送了二十個雞蛋和四包紅糖。桂花本得了柳蘭把東西送給樹根的一點風聲,自得了東西,便不好向外人說了。田文氏只知雞蛋吃得快,只當是柳蘭和兒子孫子吃了,並沒在意別的。由此雙紅自那天以後都沒缺過吃的。田婆這才心里極謝柳蘭,半點非議的話也沒有了。此是後話,眼前還要放下這些的事另說別話。
雙紅自柳蘭流產那天去過之後,雖一直惦記燕子少人照顧,吃睡不好等,幾次想去看,都沒能去。田婆每天在家看著常說天冷有風不能多走動,柳蘭才小月了,懷孕的媳婦去了不吉利,呆在家里都能放心。幾次听了那樣的話後,雙紅便打消了去一次的主意,每次樹根去了回來,都要問問燕子的情況,听的再好,又怎能如親見。
入冬一天比一天冷了,雙紅每天惦記著燕子的吃喝冷暖,怕田婆不放心,還是沒有找個日子去看看,仍叫樹根去,讓留意一下。夜里雖因想起燕子時常抹淚,白天卻是吃喝說笑,一往如常。田婆見見她心事都放的下,很是舒心,雖因天冷照顧老根累了很多,對雙紅仍是關照有加。背里又叫樹根千萬仔細留意。
真是天有不測風雲,入冬不到十天,便落了一場雨,之後的幾天竟干冷起來,大人孩子都需要穿上棉襖了;又是人有未知福禍,田婆這些日子掐算著再過百天等來年入了春就能抱孫子了,偏那老根又舊病復,每日咳喘不止;再加牆縫幾面透風,蓋的雖是去年從柳蘭那里借來的厚被子,每到晚間仍沒多少暖意。老根的病一日不如一日,手腳瑟抖活動不便,吃飯時連筷子也拿不穩了。田婆每天心似火燎,忙里忙外,片刻也不得閑。樹根見老根病危,將家里僅有的幾塊錢抓了兩副藥,服了幾天,只不見效。後來又听說住鎮上醫院精心調治兩個月就能見好,他家如何有那能力,十天以後,知吃藥不見效,家里的錢又實在擠不出半個子來,連藥也停下了。
入了農歷十一月中旬,大雪小雪不停地下,老根的身子更不如前幾天,又加無藥保養很快便至臥床不起,每到後半夜,抖得更是厲害,連說話都抖,上下唇難合到一起了。田婆天天都是揪著心過,除了抱怨幾句要他撐到來年見了孫子外,再無別話說,在這寒冬時節,家里沒半個子的閑錢,只有這麼耗著。沒過半月,老根又成吃睡不能自理。
雙紅這時懷了七個多月的身孕,每天掛念燕子,又時常想起雙雲去年的一些事,心事纏著心頭。因有柳蘭接濟,每天吃還不多愁,家里的情況是一天不如一天了,老根病得厲害,只剩了抱孫子的心氣兒。田婆忙里忙外,又要服侍老根吃喝起臥,片刻不得閑,一見她要給家里添個小的,心底都有藏不住的喜。樹根應了家里所有雜事,生怕讓她多走一步路。
難熬的日子也有過快的時候,展眼又入了臘月。臘月中上都是一年中最冷的時節。那雪日積一日,卻沒化一點,早已一尺多厚了。老根下不了床已半月有余,每天咳喘依舊。田婆見了老根心酸,見了雙紅欣喜,又知雙紅在這樣冷的日子必會記掛著燕子,便讓樹根勤到柳蘭家里看看,回來把燕子的事說給雙紅。雙紅雖不出籬笆門,听樹根那些話,又有村里媳婦娘們幾次來串門的時候說燕子的愛疼,又想柳蘭是小月之後在這樣的冷天總在家守著,也就暫時放了心。
臘月十五,又下了一場雪,十六這天,甜水溝的人實在等不了,看雪停了風小了便各忙各的到鎮上準備過年的吃用。往年都是剛過了臘八節就開始忙的,今年的雪一場接一場,才拖到了今兒。樹根自然跟村里別家一樣,按田婆說的,平日再緊,過年是不能沒有葷腥的,且雙紅正懷著孩子,如果不如往年,外人雖不會說,自家人也是看不下去的。因此早飯剛過便讓樹根扛了大半袋黃豆到鎮上賣了,又叫隨著別家買些年關吃用常備的東西背回來。
樹根趕集去後,雙紅擦抹了一遍桌椅,便回屋躺床上歇了。各家都忙著備年關吃用,又是很厚的雪,也就沒個娘們串門過來,她也沒個地方去,躺在屋里只是無聊的很。田婆扶老根到茅房里拉撒一回,恐雙紅在屋里難耐,回屋看時,見她躺在床上,很是欣喜,只說這麼著好,不能受涼了,給她掖嚴,又說了些暖心的話。
中午,樹根才回來,仍背著半袋東西,不過是三斤鮮肉,四棵白菜四斤蘿卜一斤蔥,四把香,一對蠟燭和兩張門神。樹根把肉菜放好,向田婆說了買賣的錢數,又將剩下的一塊多錢交給了她。田婆只說︰「買的剛好,這些就夠了,家里還有能配著的。」樹根又把買的東西向老根報了一遍,才又回了里屋。
雙紅在里屋已听見剛才的話,見樹根進來,把床下的棉鞋拿出了一雙干的,說︰「先把鞋換了吧,一路雪地里走回來,該透了。」樹根這才覺著腳下一路踩著雪來回,早濕透又凍上了,于是接了鞋坐在床上換了。雙紅在旁問︰「今兒趕集見了何家灣的人了嗎?」樹根答道︰「沒有見到,何家灣離得近能會晚幾天辦,甜水溝的也就見了嫂子,她買了很多東西,一家幾口人都添了新衣服,還給小丫頭買了皮棉褲,一個晌午就花了近二百塊錢,別的三五家不比她一家,她還說天不好,先不買那麼多重的東西。」雙紅應道︰「她一年到頭手頭都不緊一會,趕在年關又疼孩子,又圖新喜花,那麼遠趕一個集,花那些錢也是常理。」樹根又說︰「像她那樣的人,別村也沒有。」雙紅又問︰「你沒問燕子在誰家的嗎,去抱回來也好。」樹根應道︰「听她說是在二嫂家里。本來要放在大金子家,大金子回金柳村了,能是為對相的事。」雙紅又擔心地說︰「二嫂自過了門就沒生過孩子,怕是帶不好吧?」樹根見雙紅心事不安,忙說︰「二嫂子按歲數比大嫂還大,雖然沒生,帶一個一歲的孩子,還是疼的住的。不會有事,這會兒大嫂該回來了。」雙紅听了,想這會外邊路面越濕滑,只好作了罷。
不一會,田婆也進了屋,听他倆說那些話,恐觸了欠債的舊事,便叫樹根進廚房幫著做飯,又叫雙紅仍躺下,說︰「你還躺了,到飯好了再起來,萬一閃了風就受凍了。」雙紅只說︰「不礙事的,晌午不太冷,躺會兒大了身子反覺得僵了。」田婆又說︰「在屋里坐一會也好。」說了,忙回廚房做飯去了。
雙紅一人在屋里坐了一會,便難再閑下去,也出了屋,進了廚房對剛生了火的樹根說︰「你來回走了二十多里路,該是累了,我就燒著,你回屋歇著吧。」樹根坐在灶前不知如何是好。田婆停了手,說︰「雙紅,還是你回屋歇著吧,他一個壯漢子,走二十多里路哪點就累住了。燒鍋也是歇著。」雙紅又說︰「我也沒別的事,躺了一晌午也怪悶得慌,燒一會還安在一些,灶前暖和,又不會凍著。你來回都是背那麼重的東西,歇一會就能吃飯了,省得累過頭,歇不好就吃不下了。」樹根听了,仍不知怎麼好。田婆點頭笑說︰「那樣也好,灶前是很暖和。」樹根這才起了身說︰「剛點著,一會鍋巴貼完就能大火了。」雙紅只應︰「貼完了媽會說的。」田婆對樹根說︰「到西屋看看你爸,好大會沒喝水了,倒半杯給他潤潤嗓子。」樹根應了去了。婆媳二人一個灶後做,一個灶前燒。一時午飯過了,家里一宿無事。
晚飯後,今年最後一輪圓月還是升了起來。雪光映著月光,整個山野村莊一片銀灰色,宛如黎明一般。村里人冬日無事,晚上歇的都是早的,雙紅早早進了里屋上了床躺下了。屋里亮著燈,因想燕子已經不知不覺過了周歲,雙雲離世轉眼也有一年了,片刻淚痕已滿面了。
不一會,樹根給牛添了草料,鎖了院門進了里屋,見雙紅閃著淚光,忙問︰「雙紅,怎麼了?」雙紅這才擦了淚說︰「沒什麼,好好的。我想著前幾天燕子的生日,都沒去看看,嫂子也很長日子沒來了。」樹根安慰她說︰「沒去也不要緊,嫂子給她買了新衣服新鞋,在她家過了。她沒工夫來,我們有空去看看,只是路上雪多又有石頭,怕是不好走。」雙紅又說︰「那也沒什麼,路都是人走過的,又不遠,燕子去年跟我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天氣。」樹根想了一會,說︰「也好,等明兒問問媽,路能走就去一回。」雙紅忍了淚,不再應話,側身掖了被子,給樹根讓了空,便睡下了。樹根見雙紅睡穩,于是自己月兌了衣服也上了床躺下了。到底田婆囑咐的話多,臨睡時安慰雙紅一句「別想那些了,明兒就能去看看,老想著傷身子了。」雙紅吹了燈,仍沒應話,淚卻頓時又溢滿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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