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淑英一跨過這幢「L」形的新集體宿舍大樓,站l莊僂門口小賣部里的水延祖,就從窗口探出頭來。
「又來了,淑英?」水延祖對著她微笑,又意味深長地告訴她,「正好,他也剛回來。」
黎淑英有點討厭這個老頭兒了,可還是朝水廷祖笑笑。「哪個剛回來呀?"
「怎麼,你不是來找姜科長的呀?"水延祖又朝她笑笑,故作驚異地說。
「您老人家怎麼知道我是來找姜雲鵬的呢?"黎淑英容長的臉龐象初夏盛開的牡丹,雙唇象早春乍綻的火桃,笑得艷麗扳了。「這幢拐角樓層,四二百四十個房問。二二得四,二四得八,住著四百七八十人。您怎麼知道我是來找姜雲鵬的?為什麼我只能找他?您不也在這兒嗎?我就不能來看看您?」
「看我……?」水延祖口吃了。
「恩?」
「能,能,當然能!嘿嘿嘿嘿。你應該先打個電話來的,讓我刮刮胡子,換件襯衫……」
「水爺爺!」黎淑英趕緊打住他。他,是個有名的漏斗嘴。從他那張嘴里,什麼話都流得出來的。
「這有什麼!既然你大老遠地來看水爺爺,水爺爺總不能太難看了吧?太難看了,掃了你的興,下次還來?嗯?」老頭兒真有趣,象個調皮的小青年一樣朝她眨眼楮哩。「吃一顆巧克力?酒心的。」
「賣你的東西吧,人家在等您!」說完,她乘機月兌身,一路笑著奔上了五樓。
誰說她不是來找姜雲鵬的?她就是來找姜雲鵬的。自從在水運來家的午餐席上,那個比水老頭兒還要討厭十倍的桂老太婆,嘮嘮叨叨地說什麼「天生的比翼鳥,地設的連理枝」,羞得她不得不中途退席,逃之天天以後,短短的一個月工夫,她已經是第四次爬這個樓梯了。
在五樓走廊的拐角處,她幾乎一頭拉在一個男人懷里,抬頭一看,就是姜雲鵬。
「你,」兩個人嘴里同時進出來一個字,短促,明亮,仿佛是剛才那一撞撞出來的。這個字的後面,他咽下了「來了?打她咽下了「要走?」那四個方塊字和兩個疑問號完全可以省去。因為,那調皮地對視著的四只眼楮,已經把它們說得清清楚楚。
「進屋坐坐?」
「你不是要出去嗎?可以邊走邊談。」
「也好,」他整理丁了下襯衫領,就要規接梯口走去。
「其實,也沒有幾句活。就是……關于水運來和柴麗萍的事情。」
「哦 ?"他又回過頭來,「那是工作,還是在屋里談好。」
同房的那一位正好不在,隨他進了屋予以後,她顯得自由多了。‘
「我這是第四次進你這問屋子了,每次來,都發現它比上次干淨些。」黎淑英的目光在屋子里巡視著,「再來四次,也許就可以象老水他們家那樣,給你這門口也貼上‘最清潔’的小紙條兒。」
「老水他們家門口,貼著‘最清潔’?」
「你沒有去過?"
「我哪有你的眼楮尖!」
「我的鼻子還很厲害哩!」,黎淑英有意扇動了幾下鼻翼,「這間屋予,今天好象還有點兒香味。」
「不敢當。你不嫌臭就是萬幸!」
第一次走進這問屋子的時候,她也扇了幾下鼻翼,開口甩出的第一句話就是「好臭」。
「白開水都不請我喝一杯?"
「我這兒的茶杯不符合衛生條例。」.
「去!」她白了他一眼。
他笑笑,從床底下的一只敞口木箱里,取出一瓶汽水,熟練地開了蓋子。「喝這個吧,出廠時消過毒的。」
「那又有什麼用!再干淨的東西,往你那口破爛箱子里一放,再往堆著臭鞋臭襪子的床底下一塞,還有不污染的?!」
他悔不該把汽水瓶遞給她,正要去奪,她已格格一笑.將瓶口塞進嘴盟,一仰脖子,咕嚕咕嚕,汽水早就被她喝了大半。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把汽水瓶重重地放在桌子上,剩下的汽水在瓶子里抗議地跳動著。
「好了,汽水也喝了,應該言歸正傳了。告訴你,姜科長︰經過鄭重考慮,反復權衡,我,同意了!」
姜雲鵬不喜歡這種听上去多少有些油腔滑調的口氣,挽了平時,他一定要適當地回敬她幾句。可是這會兒顧不上。天外來客般地從半天雲里滾下來的「同意了,三個字,把他嚇了一跳。
「你說什麼?同意了?同意什麼了?我幾時向過你,同意還是不同意的?",
「哈哈哈哈!倒把你嚇成了那種樣子!你呀,太叫人悲哀了!」
「小黎?」他象丈八金剛,模不著頭腦了。
「我同意你的意見,推薦水運來,綮麗萍為文明家庭。」她冷冷地瞟了他一眼,「我已經在我們科取得了一致的看法,並且,作為全科意見報告了總務處.」「哦——!」姜雲鵬如釋重負,責怪自己過份敏感。她也真有本事,總是弄得你真假難分,虛實莫辯的時候,再適當地甩出幾句話,證明她實實在在是來談工作的,給你一支梯子,將你從雲霧繚繞的半天雲上接下來。哼,她在耍弄人!
「可是,已經沒有用了。」姜雲鵬嘲諷地看著黎淑英,「你怎麼沒有想到要先問問別人的意見呢?你就那麼自信.敢肯定你同意的事情,別人就一定也會同意?"「別人不同意,誰?」「我。」
「什麼?!」黎淑英容長的臉兒唰地變得煞白,一雙眼略睜得大大的,她氣憤地挺起了胸聃,「學我的?也在摘那種一語雙關的把戲?不就是個有中專文憑的小科長嗎?誰有興趣誰買好了,我可出不超大價錢!你不同意,真的?」
「什麼真的煮的?不同意就是不同意!」
「你到底不同意什麼?」
「你剛才講的什麼?」
「文明家庭?l不是你最先提出柴麗萍、水運來合適?不是你幾次向我重復你的看法?不是你得意洋洋地告訴我,因為你的那條建議,柴麗萍情緒陡漲,和過去簡直判若兩人?不是你告訴我她已經遞交了入黨申請書?不是你一再請求我做好伙食科職工的工作,希望在文明家庭問題上,兩個科室協調一致、同步前進?……」
「是我,是我,都是我!」姜雲鵬堵住了黎淑英的連珠炮,「可是,允許我提出建議,就不允許我撤銷建議?」
「情況……變了?」
「柴麗萍自己不同意。還不是一般的不同意,是堅決反對。」
「她自己?打黎淑英的聲音低了下來,。「真是這樣?」
姜雲鵬懶得再說話了,對著黎淑英肯定地點點頭。
「可是,她到底為什麼呢?」
「還不是為他們的寶貝兒子!」
「剛剛?」黎淑英皺起了雙眉.長長地嘆了一口氣,「剛剛是不爭氣。他只比我晚一屆,本來也可以進食堂工作的,他說︰‘高中畢業當小炊?’不千!後來,讓他到校環衛隊去當清掃工,他說他注意看了那些掃馬路的青年伢,不是戴頂大草帽,就是蓋一只大口罩,腦袋差不多總是垂到了心窩。他說他是個天生的雞公頸,只會往上抬,向後仰慣了的。又給了他一次機侖,叫他到校園林科去種樹。去了三天,第四天,說渾身骨頭都散了架,賴在床上不起來.還有什麼事情給他做呢?沒有。好,成天跟那幫哥兒們混,弄得派出所都掛了號。張戶稽就住在我們那個門洞里。所以,笫一次听到你說要推薦水運來、柴麗萍為文明家庭,我堅決反對。後來,你和柴麗萍都告訴我,為了剛剛的教育問題,老柴很嚴肅地跟老水談過多次。老水也向我保證,一定要加強對剛剛的教育,還要我多幫助他。上周,服務公司又把剛剛安排到教材科,搞發行,听說他干得不錯。張戶稽也說,青年人嘛,知錯改錯,好好工作,我們干嗎老盯著他?!所以,我才同意你的意見。老實告訴你吧,在我們科里,我是關鍵。我同意了以後,才做全科同志的工作,才爭取到大家同意的。」
「可是,今天下午下班以後,柴麗萍拉若我,整整談了一個小時。」姜雲鵬拉開抽屜,把兩張寫得密密麻麻的材料紙,拍在她面前的桌子上,同時取出香煙,點燃,半坐在他同房的那張條桌上,左腳疊在右腳上,面對著她,慢慢地抽著,等著她去看那兩張寫滿了鋼筆字的材料紙。黎淑英一眼就瞅見了材料紙頭行上「入黨巾請書」幾個字。她好象突然發現了奇珍異寶,眼楮一下子興奮得雪亮。
「老柴寫的?」
「自從我們上她家去吃了那頓飯以後,這是她交來的第二份入黨申請書了。」他說,慢慢地吹出了幾圈煙。
「這不是很好嗎?,-
「是很好。可是她說,請組織認真考驗她,而考驗她的關鍵問題之一,就是看她如何對待‘文明家庭’。她說,她和老水所組成的那個家庭,是絕對不夠條件當‘文明家庭’的。」
「這就怪了!你不是告訴過我,柴麗萍之所以進步,很重要的一個原因,就是從你提出的那個文明家庭受到了鼓舞嗎?"黎淑莢激動地把那份入黨中請書推得遠一點,「現在,她又說絕對不夠條件!這個女人,我看她準是中了什麼魔法!」
「一點兒也不錯l連她自己也這麼說。她說,這一個多月來,她常常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簡直象中了魔!她還說,這個魔法,是我施給她的。」
「你施給她的?」
姜雲鵬得意地笑笑;「你看過電視紀錄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