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說選集(一) 彩色大地(二)

作者 ︰ 六九中文網

一大清早,彭運就拖了單車,要把前些天被拖拉機踫傷腿的公社黨委書記拉走。

「老彭,昨天我剛從地委回來,想把三級干部會議的材料整理一下。我向你請個假,不能奉陪。」孫勝臉上笑咧咧,詼諧地朝門口等他的彭運說。

「不礙事,兜個圈就回來,邊走邊談比坐在房子里八股正經向你匯報心情輕松得多。」彭運推推操揉地把孫勝拉出室外。「嚓」地上了門鎖。

「瞧,一火早就被綁架。」孫勝攤開雙手,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

「要達到目的,有時是得擠點強制手段。」彭運回了一句俏皮話。

走出公社大院,跟前一片蔥綠的田疇。蠶豆結莢了,小麥灌漿了,油菜花開得正熱鬧,秧苗悄悄地舒葉,芭蕉吮足了晨露,使勁往上竄芯,一只百勞在煎芯上婉轉地嗚叫,廣袤的田野被綠色的生命主宰著。太陽剛剛露臉,四周霧靄騰騰,近嶺遠山與沿河的竹林象氤氳水墨畫。勤勞的莊稼人在這片土地上奮力耕耘,清脆的吆牛聲和拖拉機的轟鳴組成了一曲田園交響樂。

公社書記孫勝很喜歡這樣的景色,他覺得,再偉大的藝術品,也都難免有斧鑿之疵,人為之跡,都不能與富有生機的大自然媲美。現枉,你眼前的色彩多麼豐富,你聞到的,帶有濕潤泥土氣息和油菜花想馨的空氣多麼清新,你听到的音響何等抒情。呵!多麼芳香醇厚的美酒,你盡可開懷領略,到一切感官都微醉了的時候,你無妨躺倒在小麥或油菜花壟上,對著純淨的藍天,眯起你的眼楮。

單車上兩個中年漢子都沉默著。不用猜,他們也在這幅如濤如畫的美景中陶醉了。

「好家伙,你把我拉到哪里去?」孫勝在澎運背後捶一拳,打破沉默。

「帶你去接受教育。」彭運一本正經說。

「搞什麼鬼名堂?不說,我下車了。」孫勝晃了晃身體,表示自己在說正經話,決非開玩笑。

「訪貧問苦。有興趣嗎?」

「……」孫勝沒有作答,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怎麼,只允許你對萬元戶感興趣,就不能跟我去困難戶家走走?」彭運話中有話;「是啊,象阿德家,既無慮嘴煙,又沒烏龍茶。興許,連墊**的木凳也沒有,是缺乏吸引力呀。」

事情偏偏那麼巧,竹林公社有名的困難戶牛德叔,也居芭蕉村。人們都道他生就一副外公相,老婆養了五朵鮮花,但他硬是不認命,非要生出個男仔不可,計劃生育工作組的人把嘴皮癌出了繭,他只當你圖他斷子絕孫,竟把身懷甲的老婆轉移到親戚家養仔。上個月孫勝去過他家,那真是連木扳凳也沒的家庭,幾塊鋪板下塞著八只水甕,既作床又作凳。孫勝一問,才曉得他的家具都被朱鋒為首的工作隊沒收去了。他找朱鋒了解,工作隊長無比氣憤︰「鬼曉得他老婆肚子什麼時候鼓起來了,我們得到消息去牛福家時,那些大床、高櫃等值錢的東西,老早就‘堅壁清野’,只剩下個空屋了。我們沒收了他什麼?嘿嘿,一擔挑水的拍。僅此而已。」

「牛德叔家的情況有些特殊。在我們公社,這種情況畢竟極少。」孫勝逍,「這兩家都是典型,但我更感興趣,更想研究的是牛福一家。」

「怎麼?你對牛福娶親那麼感興趣。」

「我這個人喜歡熱鬧,對什麼新鮮事都有興趣。要是在香港,這件事可以上報紙。」孫勝爽快地說。

「要你在家,也去喝喜酒?」

「那倒不一定。不過,我一定拉幾個人去牛福家看熱鬧。我們這些公社干部,長期住在山溝里,視野太窄,孤陋寡聞,看一看這些不常見的場面,長長見識多好。」

「我一點不驚奇。你這些想法,全在我意料之中。」說是不驚奇,其實彭運心中也暗吃一驚,他用手袖拭拭額門上沁出的汗珠,毫不在意地答。車子在坑坑窪窪的小路上顛簸了一陣,來到一莊拱橋前。孫勝跳下車︰「走路吧,在這種進上坐單車,**真受罪。」

「拐腳走這山路怎行?別吵吵了,老實點,上車吧。」長期在農村工作的基層干部,經常走村串戶,有架鐵鳳凰或鐵五羊,簡直如虎添翼,凹凸不平、又陡且多石塊的小路,煉就了基層干部踩單車的高超技術。**上出煙的小汽車,在阡陌縱橫的鄉間小船是施展不開的。輕巧的自行車,在這艱苦的自然條件下,充分顯示出它獨特的優越性。彭運踩單車的技術是全公社出名的;孫勝的車技雖不如他,但比較謹慎穩重。例如踫上迎面來的機動車,他寧願跳下來主動讓道,遇到彎彎曲曲的羊腸道,他情願下車,拖著甚至扛著車子越過障礙區。彭運不同費油特殊險情他是決不下車的。看到車速特快,鈴聲急健的高大漢子,不用問,那肯定是彭運同志。

兩人一同踩單車下鄉,往住彰運到達目的地喝完一壺茶,才遠遠看見孫勝抱著單車出現在窗口。這時彭運會搖頭嘆道︰「老孫,你騎的是風格車,和步行差不了多少。」問起對牛福娶親的看法,彭運憋著一肚子氣。在彭副書記跟里,牛福這樣的萬元戶簡直是禽獸,那麼大歲數的人,還討一個年紀輕輕的姑娘,而這個女仔又偏偏是兒媳婦銀花的親姐姐。家官(公公和兒子成了兩連襟!且不要追究牛福成為萬元戶的

「發跡史」,光是娶親這件事,就足以推他上道德法庭的被告席。不理解的是.有的同志竟可以視而不見,容忍牛福胡作非為。這還有什麼是非界線?難道可以見錢就親?見富則敬?孫勝同忠,我的老伙計,在這嚴峻的現實面前還不清醒,真不可思議!

「不要再談牛福娶小的事好不好?」過了半天,彭運忽然頂了孫勝一句。

「這件事是客觀存在,我知道你憋氣。」

「畜生!」彭運忍不住了。

「罵起來痛快,能解決問題嗎?」

竹林公社兩位「鐵腕人物」對本社出現的萬元戶產生丁嚴重的分歧。無論是對萬元戶冷眼相看的彭運.還是對萬元戶熱情扶持的孫勝,在前幾年都是伸不直腰,抽不起頭的「遠動員」。彭運直到去年初才出來重新工作。他們曾經是戰友、難友,但是,面臨著當前農村變幻萬千的生活,這兩個伙拌在皿重大問題上產生了分歧,甚至可以說是對立。

彭運上任後,看到竹林公社富得很快,常常在孫勝耳邊放冷空氣︰「農民太富了,不行,這樣下去怕要出問題。’’

「你在翻老皇歷。依我看,富的農民還太少。」孫勝漫不經心地說。

「眼楮總盯在錢洞里,這很危險哩。」

「說實話,我對那些萬元戶是挺感興趣的,牛福的為人雖說不怎麼樣,但他那兩個兒予牛閣和牛美,卻是可以寄予期望的哩。那兩兄弗是我們公社不可多得的人才。」

彭運冷笑一聲。「牛閣這人我還知道一點,去年我剛到這,當工作隊長進駐農械廠,看到的是他裝病困在房里,神不知鬼不覺把一個女仔摘到手。呸!——丘之貉,什麼好東西,我才不相信。」

「你這種看法很成問題。」孫勝不滿地道。

彭運心里更不滿。他想,他和孫勝都是頂極左思潮的悍將,為何自己靠了邊,孫勝卻能保住烏紗帽?說穿了,孫勝有一套應付世過變幻的辦法,如今孫勝又在耍弄他那套在政治風雲中煉就的「太極拳」了。

「掀住牛福,讓這位老兄清醒清醒。」這就是他一大早「綁架」孫勝的原委。

「你曉得牛福的致富史碼?」在過第二座小拱橋時,彭運猛然發問。

「問得有點離譜,你以為我心中沒數?」

「他那些錢有許多不義之財,你知道嗎?」彭運倏地翻過臉,態度極其嚴肅︰「很遺憾,我們有些共產黨員,國家干部至今仍然沒有認識這一點,這是使人感到心痛的。」

彭運這話不無所指。二年前,牛福飼養土鱉蟲致富的消息還來見諸報端,他這項收入一年不過三千多元。即使這樣,也引起四鄰鄉親的驚羨。謠傳總把事實發酵,本地方言中有一句絕妙的形容。村頭打鼠,,到村尼尾打虎。足見言傳變形之大,可悲的是人們寧願信打虎而拒絕承認打鼠。從芭蕉村「可稚人士」傳出的消息是︰牛福賣土鱉蟲嫌了足足千元人民幣!嗶,芭蕉村人驚得口呆目瞪,倒吸一口冷氣,咽下含著嫉妒的口水。要曉得,光這一條,前幾年就足夠頭戴高帽.頸掛黑牌游村的條件了,當村民們還未從震故中清醒過來.牛福嫌大錢的數目上升為八千元。稍足膽水心計的人心頭癢癢的,開始盤算跟牛福買些蟲苗來試養.對他們原本毫無所知的帶點神奇色彩的土鱉蟲養殖.發生了極大的必趣.

這消息不知通過何種渠道傳到省報記者吳聰的耳朵里,他趕來竹林公社,硬拉孫勝去牛家。孫勝提醒吳聰說.「你的消息可靠性如何?」

吳聰笑道︰「到牛家後便知,」又說。「我倒希望是事實,只怕他不肯講真話,不願露富,有錢鎖在杷櫃里不讓別人知道。孫書記,目前全區還沒有出現一個萬元戶,能找個八千元戶也行,要不,報社開記者會,我都臉紅。

牛家在芭蕉村定居已有幾代丁,從沒有記者光臨采訪。當吳聰和孫勝到來時,著實使在家的牛福、馬莉玉和牛美猛吃一驚。吳聰很簡潔地闡明來意之後,牛福鎮靜下來,吩咐牛美拎出一架上等月黃香蕉,客氣得體地招待記者和公社書記,然後不緊不滿、繪聲繪色談起養蟲經來。

一小時後,吳聰終于觸及了最敏感的那根神經,他問︰「牛福同志,那麼,去年你賣土鱉蟲的總收入究竟有多少呢?七千還是八千……」吳聰大膽地把听來的數字提示出來,要牛福作出肯定的回答。

然而牛福什麼也不說,他慢悠悠地燃了支香煙,深深地吸一口,厚街竄動一下,又吸一口,吞進肚里,並不時伸出舌頭舌忝舌忝干燥的嘴唇,額頭上沁出一層細細的汗球。空氣很沉重,還有些緊張的味道,誰也不敢輕易作答,四下里靜悄悄,偶爾從門外傳來牛嚼草料和雞婆啄備的咯咯聲。馬莉玉和牛美急了,朝牛福打手勢,使眼色。所有這一切牛福視而不見,馬莉玉急了,臉青臉白地沖口就道.

‘喲,記者同志!哪有八……」

話剛出口,牛福十分惱怒地一揮手,把老婆的話攔腰截斷。

死一般的沉寂。牛福在緊張地思索,開動他那普欲鑽營,敢于大起大落的思維系統。他掂得出記者特意上他來采訪的分量,他需要作出決定性的一搏.難堪的靜默持續了十分鐘之後,牛福下了最後的決心,他抬起頭,輕描淡寫地說,「八千?嘿嘿;小看咱老牛了.不瞞你們二位,去年光這項收入超過五位數。

聲音分明有些發顫,但人們誰也沒去注意,大家都被牛福突然爆出的數字嚇了一火跳,尤其是吳聰,頓時激動起來.他來采訪不少致富了的農民,沒有一個敢象牛福這樣把底子全抖出來,農民還心有余悸呀.報出給你的數字頂多是實際收入的成,有的甚至還更低些。回公社的路上,他按捺不住欣喜的心情對孫勝說︰「恭喜你,我區第一個萬元戶出門竹林公社。」

孫勝濃眉緊蹙︰「這個數字我看要進一步核實。」

吳聰哈哈大笑;"神經過敏,難避我們還回牛家,叫他把人民幣搬出來,逐張點過才放心麼?我看你這位孫大聖太保守,怕露富,不如牛福開朗。」

一個星期後,地區報紙和省報相繼發表了吳聰寫的報道。牛福和土鱉蟲的名字傳開了。急予致富的人們,往芭蕉村投來一封封充滿希望的信,有的甚至不惜乘船搭車,帶薪鈔票,千里迢迢來到這個地圖上找不到一個點的地方,跟牛福買回一只只半片黃豆粒大的土鱉蟲種苗.牛家成日里熱鬧得象鎮上的茶館。收信最多時述一天四十三封!接待最多時一天達十多人次!

幾個月後,當吳聰和孫勝真正了解那次采訪牛福講了假話,放了葫蘆,登門批評他時,已經成了「土鱉蟲專家」的牛福,從容不迫地拉開抽屜,取出三本銀行存折,新聞記者和公社書記看到,牛福成了名剮其實的萬元戶!

牛福這一段發家史,雖不為很多人所知,孫勝卻心知肚明。

眼前是個大水坑,孫勝跳下車來︰「人家說,牛福所以他致富,靠炒賣黃金,你也相信?」

「這種說法傳遍了韓江兩岸。開始我也不相信,說老實話,我現在有這懷疑。」

孫勝呵呵笑道︰「老彭,你干嘛抱那麼大成見又不上牛家看看。你看過土鱉蟲嗎?中華土鱉,原產地在北方;金邊土鱉,原產地在華南。金邊士鱉的成蟲.象沒長翅膀的蟑螂;中華土鱉更加其貌不揚.人家听說養土鱉蟲能致富,不懈血本跟他買蟲苗。一只成藥蟲,賣給藥材公司不過兩分錢,可是,他牛福賣的蟲苗,起點一毛五,大一點的賣三角、四角,最高賣到角多.行啦,按幾何級數繁殖的土鱉蟲,為牛福掙來大量財富,可是,牛福根本沒有把土鱉蟲越冬和冬季繁殖的辦法公開。報紙上介紹他養殖土鱉蟲的經驗,也回避了關健部分。牛福在這方面是積累了豐富經驗的.老澎,一小酒杯的土鱉蟲種苗,宴賣到五、百元人民幣。老天,貝蟄他的蟲苗能銷出去,他為什麼要去冒險炒賣黃金?」

彭運忿懣地說︰「天哪,我的三同戶那個獨生子,賣掉了全新的雙杠鳳凰腳踏車,去向牛福買土鱉蟲苗.可是,三個月一過,蟲苗死得差不多了。他的鄰居,把抵得上一輛手扶拖拉機的大水牛牯也賣了去買蟲,下場也一樣。一個白白丟了一架新鳳凰,一個白百送了條大水牛.不信.你等一下去看看。」

「我知道。」孫勝拍一下車後架。「要不,你為什麼那般辛苦推單車把我拉到這里,你是拿這兩戶受害者教育我嘛。你看,農村經濟改革搞成什麼樣子?問題大得很,還是大家吃大鍋飯過那種咸菜送稀粥的窮日子好,是吧?可是,你不想想,全公社二十多個萬元戶,有幾個象牛福的?出了個牛福,就怕了嗎?土鱉蟲可以去淤、消腫、止痛,听說縣里一位老中醫用它治狂犬病,有些大學昆蟲系也在研究它的藥用價值。但它到底不是糧食,不是工業品,不能越多越好。這些道理,我們沒有很好對群眾宣傳,讓牛福鑽了空子,我們也是有責任的。」

彭運點了點頭。孫勝笑笑︰「走,上牛福家去。」

「什麼,你說什麼?」彭運不太相信自己的耳朵.

「上牛福家!」孫勝象下命令一樣,決然地說,「對牛福,我當然有看法,但對那些困難戶,我也不主張再搞訪貧問苦那一套了,還得為他們想想辦法,引導他們致富啊!」

強人牛福著實快樂了幾天,這場喜事使他進一步領略了金錢的魔力。有一個時期,金錢成了罪惡的化身。「貧窮光榮,富裕有罪,成為時髦的社會風尚。可是,牛福卻沒有這種「高尚」的思想境界,他一向是善于抓錢的角色。南方很少人養馬,土改後他卻養了兩匹棗紅馬,這兩頭牲口又高又大,**光溜溜象斗大的西瓜,昂首踢蹄時,鼻孔里唬出兩道粗氣,呼呼作響,別說小孩,就連一邊立的壯漢,也不免倒退幾步。牛福靠這兩匹畜牲,駕著車一天三次到礦山拉煤炭。往煤車上扔塊爛席子,合上眼皮「吊蝦公」,一路吱吱疊扭,搖搖晃晃,到了煤倉門口,值班的大聲喊;「牛福的馬車到啦,趕快過秤.」他才睡眼惺忪,裂開大嘴長長打個呵欠。「到了麼?我一路也沒吆喝也鞭,這畜牲會認路呢。」

就囂這輛馬車,他不用種田,也不必花大力氣,日子過得比誰都舒坦.俗語有雲。大丈夫不一日無權,小丈夫不可一日無錢.牛福信這話.

合作化後,牛福一拖再拖,難含難離,兩匹棗紅馬還是入了社。

十年代.政府號召大養其豬,牛福來勁了,,他不但養豬,還飼了兩頭女乃牛,種了不少黃豆。三年困難時期,連機關也減少糧食定量,吃「瓜菜代」。水腫病和肝炎雙頭蛇般亂咬人。牛福養的十頭大豬,二十頭乳豬,卻能定期飼喂豆漿牛乳。此外,他還是養家禽的能手,一百多只雞鵝活蹦亂跳。

但好景不長,一二年冬,上邊提出農民飼養大型牲畜要加以限制。乳牛還了稅款,肉豬(他至今仍搞不清楚為什麼他養豬要交稅)只限養一頭。他收檔了。「文革」一來,狂風所至,牛福一夜之間成了竹林公社新生資產階級的典型。辦班、批斗、抄家,幾年的積累全被罰沒,他被關在暗房里給蚊咬了八個月,目的是抓後面的「大老虎」,究竟是哪個「走資派」指使牛福搞資本主義復闢的。

一個不懂什麼叫政治的農民,怎麼會自發地,如此瘋狂地干復闢資本主義附勾當?無疑,他背後有一只又粗又凶的黑手。然而,牛福一日咬定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號召「大養特養其豬」的。專案人員叫他檢查交代,他出示的第一條語錄就是︰最高指示——大養特養其豬。幾個年輕性急的專案人員光焦急,跺腳,扯牛福的耳朵。案情沒有進展,「黑手」仍逍避法外。抓一個模馬**抱豬娃的大老粗作牛鬼蛇神交差,只能被當時的派頭頭斥為無能。

身陷囹圄之中,他也曾想過,今生今世再不與金錢鈔票打交道。「人為財死」不假,金錢給人帶來殺身之禍,多麼可惡,多麼可悲。

時至今日,他覺得這種想法多麼可笑。倘或他不飼養大量土鱉蟲,倘或他不是萬元戶,竹林公社的美人兒金花,怎麼可能投進自己的懷抱。

新婚期間一連三天,牛福真正早睡晚起,簡直做了不理「朝政」的家庭皇帝。他把大門緊緊閂住,窗口嚴嚴實實堵著布幔,床頭一支若明似暗的彩燈,餐櫥里放滿各種高級糕點,他昏沉沉一頭鑽進美女腋窩下。睡了吃,吃了睡,外面是什麼世界,他忘記了,他應該做些什麼事,他不願想它。有時,他老半天凝神細看靚女富有曲線的睡態,為自己的財勢和因這財勢面得到美人,洋洋得意。如若說錢能通神,不如說錢就是神。他陶醉了。

強人畢竟是強人。三天一過,牛福就振作起來了,他想起李石源那筆生意,他需要發奮讓自己的錢櫃塞進更多的票子。他與金華一道起床,在廚房吃了最簡單的早食,搭了上縣城的班車。

「你怎麼現在就來找我呢?」李石源吃驚地問她。

「不合適嗎?」牛福一邊說,一邊朝掛包里掏出東西︰兩只大隻果、十只染成紅色的熟雞蛋、一條紅雙喜牌香煙。「你金花姐叨念你,給煮了十個染了紅的蛋.照客家風俗,吃了過蛋的後生哥不久會走‘桃花運’,娶個漂亮肯做的好女仔。」

對牛福帶的禮物本不屑一看的李公子,听見金花叨念自己.心里就生蟲蟲了。他春風滿面接過禮物,喜孜孜給牛福倒了杯茶。

其實,這些東西都是牛福從街邊小攤販手里買的。試想,金花哪會想到給李石源煮雞蛋呢,縱令她有此念頭,也不敢在牛福面前表示,何況,金花曾很不客氣地扇過李石源一記耳光。這件事給小伙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巴掌,打得又晌又脆。從娘身上哇哇墜地起,誰戳過他一指頭?只有金花,可以伸出指頭戳他,舉起巴掌掃他。

牛福、李石源、金花蘭個人都心知肚明,在他們中間,替經發生過一件不太愉快的的事。

在牛福與金花的婚事一度出現「險情」的時候,李石源在牛福面前拍胸脯,自告奮勇去當「搶險隊員」。牛福心中有數,此人能搶什麼險呢,他所以躍躍欲試,無非是想順手采野花,揩油水罷了。

李石源趕到金花家里,只見她正在拿著鉤針織枕套。

「金花姐!」

李石源將單車架在門口,擦著汗問.「你听出我的聲音了嗎?」

「怎麼你一個人來了?」

「我就不能來嗎?你不歡迎我嗎?」李石源故意嗲聲嗲氣反問。

「當然歡迎,堂堂縣太爺的公子光臨了吆。」金花啟口笑了,露出一排皓齒︰「想喝點什麼?清涼山茶、黃皮果茶、還是菜莉花?金花姐姐給你沖一壺。」

「我要、我要金銀花茶。」他答非所問,眼楮里閃動著異樣的光。

「不,偏不泡這種茶。你在縣里常吃‘精飼料’,肥腸膩肚的,只能泡紫樹坳的清涼山茶你喝。」她感覺到了他的目光,轉過身去。

「為何金銀花茶我喝不得?-小伙予嬉皮笑臉地問。

「倒根究底干碼?你還年輕哩。」她用小湯匙從鐵皮罐里挑出茶葉,提起熱水瓶往茶壺里一沖,登時茶香四溢。她斟一小杯捧到小伙子面前︰「你仔細品品,別人還嘗不到我這香茶理。」

金花又埋下頭鉤她的枕套,只說︰「你還想喝什麼,自己動手。」

小伙子捧著滾熱的茶杯,一顆心怦怦亂跳,按到金花身邊,鼻子幾乎觸及她的柔發,一股令人心動的異性的香馨從發絲里散逸出來,攬得他神情恍惚,心不在焉︰「多高的手藝,是不是給牛福大哥的?」

「為什麼要繡給牛福?」她忽地仰起頭,踫到李石源拿杯的手腕,小半杯茶已灑在金花頭發上.她吃驚地喲了一聲。

李石源慌忙掏出乎帕,往金花的頭上抹。

金花抬手一擋;「你坐那藤椅上去。」

李石源緩了口氣,嬉度笑臉地又說,「這枕套不繡給牛福繡給誰?人家牛福是我們全縣有名的萬元戶。」

「萬元戶,萬元戶又怎麼樣?,-金花蹙緊柳眉,提高嗓音︰「老不死!」

「我倒不老,可惜沒有成萬元的票子。」李石源痴撕地笑著,似假似真地說︰「金花姐,只要你不嫌石源‘窮’,石源願意……」

「別胡說八道了!」金花圓睜杏眼,嗔怒地打斷李石源的話。

「金花姐姐,我說的都是心里話,你不知道我多想你呀!」李石源激動地站了起來。

「再胡說,我就叫你出去。」

「好姐姐,我可以‘對天發誓。」李石源指天搗地地嚷道︰「我是-片真心呀!如果你成全我,不嫌棄我,我願做你的奴僕。」李石源一面說,一面向金花靠近。

「奴僕,做我的奴僕?」,金花把捏著鉤針的手往又髒又潮的天井里一指,咕咕笑過.「那你先在這天井里打兩滾給我看。」**之火烤得李石源神迷智昏,終于按捺不住,沖前一步,緊緊抱往金花雪白的脖子,亂吻起來。「 」,一聲脆響,金花給了李石源狠狠一記耳光。李石源思想上毫無準備,被這一掌甜得趔趄幾步,差點摔倒。金花急忙把他扶住,輕輕嘆口氣說︰「小李,你還不懂事,金花姐姐不怨你。你可知道我的身世多麼可憐?我比你大歲,即使不講身世門第,光這一條我也不能嫁你。你爸爸是副縣長,你有個好環境,為什麼不認認真真讀書,老是踩車到鄉下游蕩?你前途無量,切莫向金花姐姐這個沒出息的人學。快坐下來,我給你再沖—壺黃皮果茶。︰你要真有心,就把我當姐姐……」

從此,李石源再不敢在金花面前胡言亂語,動手動腳.金花也確實把他當小弟弟相待,常給他捎鄉下山里好吃的東西。當下,李石源高高興興接過牛福帶米的禮品,不免贊嘆道︰「都說英雄難過美女關,牛大哥到底是強人,為了創大事業,不為所迷,值得小弟學習,」牛福問起那筆土整蟲生意。李石源說;「他們已經回了電報,明天能從海南到達,下午你回去做好準備工作.」說著從農袋里掏出一封電報來.牛福架起眼鏡.電文如下︰

×縣縣人委辦李石源轉牛福,我們將于本月二十日前來,請準備三萬元土鱉蟲苗.看完電報,牛福心花怒放.「好兄弟,我一定重重報答你.」牛福真是雙喜臨門了。三萬元土鱉蟲苗,他只要拿出三壇子「五齡」以下的蟲種就夠了。他家盟有五十多壇蟲子,要是都能賣出去,他牛福可以成為擁有幾十萬的富翁。真是「運去金成鐵,時來鐵變金。」

牛福把電報小心袋好,說.「老弟,我得趕回去張羅一下,待他們一到,請你去旅行社包一輛最漂亮的小豐田,送他們到芭蕉村來。」

「行,把過筆經費留下來。」李石源伸出巴掌,嘴角上沾著的香煙象晃動若的山隻尾巴.

「曉得。趁早,到街上走走。」牛福拉著一臉倦意的李石源,「別拖泥帶水,我還要趕回芭燕村辦事.」

他倆擠過熙熙攘攘的人群,走進七彩繽紛、使人眼花撩亂的友誼商店。老萬元戶和營業主任嘀咕了幾句,把一張剛扯下的發票交給李石源.

「妥啦,該高興了。這是摩托車的發票,日產,‘五十拎’,名牌產品,又澡亮,又輕巧,耗油少,跑起山路采,連國產汽車都追不上,,

象怕披風吹跑或被人搶了一樣,李石源趕緊雙手接過發票,小面園的吸眸里閃出貪婪和滿足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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