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風很大,沙塵飛舞。我很討厭在這種天氣出門,更不喜歡陪洪敏去醫院干這種事兒,但沒辦法,我只有她這一個朋友,她也只有我這一個朋友。她一大早就來我大姨家找我了,穿了件咖啡色大格子棉襖,圍個黑圍脖,老氣橫秋的,目光里含著一股怨氣。她的頭發本來就干燥,被冷風吹著,更像枯草樣的。也裂著,浸出了血。我看得眼淚都快出來了,怎麼說也得陪她去。
我和洪敏先到了,站在醫院的一個避風處等四只眼兒張叔林。不久張叔林就溜著醫院的牆根兒來了,面無表情,臉白得像紙。他也害怕,他也和我們一樣,都是孩子。他走到我們面前,月兌了棉手套,扶了扶眼鏡,磨磨嘰嘰地從深藍棉大衣口袋里掏出二十塊錢,遞給洪敏。
「你要陪我去婦產科!」洪敏接過錢,沒好氣地對張叔林說。
「我去不好吧?」張叔林退縮著。
「什麼好不好?醫生要是問我是誰干的,我怎麼說?」
「醫生咋會問你這呢?」
「就是會問——」洪敏歇斯底里地喊了一聲,忽地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我使勁拉她,她倒是拗著坐在台階上了。張叔林作勢想上前拉,猶豫了一下又放棄了,乞求地望著我。我知道洪敏心里憋屈,我也替她難過,但這時候由著性子這麼做,一點兒用也沒有。
「哭有什麼用?你不起來我走了!」我心里也漲起一股氣,吼了她一句。
這句話竟非常管用,洪敏一听就乖乖地站起來,不哭了。
「張叔林,二十塊錢就想把我打發了?我要叫你媽買雞給我補身子!」洪敏恨恨地說。
「那可不行,我爸不是知道了?」張叔林說。
「想不讓你爸知道,當初怎麼不管好自己的XX啊!」
「咱倆的事兒怎麼能怨我一個人……」
「咱倆的事兒怎麼現在我一個人受罪!」
「算了,再吵醫生都下班了!」我真的煩了。
「你在這等著我手術完出來!我要是死在手術台上,張薔微一個人背不動我!」洪敏吼罷,和我一起走進了婦產科。
一個四十多歲的胖臉腫眼泡女醫生冷冰冰地瞟了我們兩眼,便開始詢問病情。
「叫什麼名字?」
「王麗。」洪敏說。我還真沒想到她多長了這麼個心眼兒。
「你能不能編個像點的?來打胎的學生,怎麼不是王麗就是張麗,再不就是李麗。煩!」
「我就是叫王麗!」洪敏的反應也很硬。
女醫生很生氣,又不可能叫洪敏出示戶口本,只好氣咻咻地繼續不厭其煩,什麼上次月經啥時候來的啦、是不是第一次懷孕啦、有些什麼反應啦……這個過是難捱,我恨不得去做十天苦力來和這十分鐘交換。
之後女醫生叫洪敏躺在一個簡易病床上,戴上皮手套,把指頭伸進她身體里亂攪了一陣,隨後月兌掉手套,叫她從床上下來,問道︰「你懷孕了,做不做掉?」
「做。」洪敏毫不猶豫地說。
女醫生把洪敏領進手術室之前,還不解氣地補了一句︰「把你肚子搞大的男人怎麼不來?現在的女孩兒太,怪不得男人玩過就扔!」
手術室的門關上了,我只好坐在婦產科的走廊上等。听見洪敏第一聲痛苦的,我便逃到了院子里,那種聲音真是無法忍受。張叔林已經不見了,我在院子里轉了一圈,也沒看見他的影子。
大約半個小時後,洪敏彎著個腰,老太婆一樣地走了出來,臉色蒼白,額角還掛著殘留的汗粒。她一出來就四處張望,顯然是在找張叔林。絕望之後,她變成了一只憤怒的母獸。
「張叔林那個不要臉的走了?」她的聲音大得嚇人。
「可能走了。」
「他跑得了嗎?這不是人受的罪,我要訛他!」
「你怎麼訛他?」
「我要去他家,叫給我買雞補身子!」
「何必呢?剩下的錢夠買一只雞的。你跟我去我大姨家,我做給你吃。」
「不!我一定要去!我媽說,我姑跟毛巾廠廠長跑了,我姑夫變得神經巴嘰的,一點兒也不管孩子。我家貼補了那孩子不少錢,過得很緊巴,今年過年就不給我買新衣裳了,我得訛張叔林給我買件新大衣。」
「她要不給你買呢?」
「我就死賴在他家不走!」
「學也不上了?」
「不上了!」
洪敏說了這麼些話,小肚子又疼得厲害了。她捂住肚子貓著腰,在冰涼的石椅上坐了大約二十分鐘,才漸漸好受些。她叫我陪她去張叔林家,我不想去。她非叫我去,我拗不過她,只好陪她去了。
張叔林的家在一個工廠的家屬區里,平房,很擠。他爸媽、他和他弟弟都在家。他爸在和他弟弟在下軍棋,他趴在一張舊書桌上學習,在院子里淘米,一雙手凍得通紅通紅的。很漂亮,一看就是個精明女人。她一看見我們,就本能地覺察到了什麼,臉色變得很難看。
她關上水龍頭,放下米鍋,站了起來。她很苗條,不像是這麼大年齡女人的身材。她把一雙通紅的手在圍裙上擦了擦,冷冰冰地問道︰「你們是來找叔林的吧,有啥事?」
洪敏膽子大得出奇,理直氣壯地說︰「我剛打了胎,你兒子的種。打完胎得補身子,你去買雞炖給我吃。」
張叔林她媽顯然沒有預料到這一層,驚訝得張大了眼楮,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張叔林趴在書桌上眼楮也不敢抬。他爸听罷洪敏的話,立即火冒三丈,把張叔林拉到里間暴打起來,張叔林的慘叫一聲接一聲。我听著很害怕,抓緊了洪敏的手。洪敏雕塑樣地板著一張慘白的臉,直盯盯地看著張叔林,等著的反應。張叔林听著兒子的一聲聲慘叫,漸漸變得青白,丟下我和洪敏,飛身跑進里屋去勸。
「後悔沒?現在走還不晚。」我埋怨著洪敏。張叔林他弟弟莫名其妙地看著我們。
「既然來了,就不能輕易走!」她的嘴還是硬得像石頭。
「就是吃上雞,穿上新大衣,又有什麼意思?」
「不訛他,我就吃不上,穿不上!」洪敏嘴很硬,但眼楮卻露出羊羔似的可憐。
潘正搭上官女兒馮小秋(1)
星期一上午的政治和語文考試結束,穿著嶄新紅燈芯絨棉大衣的洪敏,像一團火焰樣的,在校園里來回地飄著。一放學,她就來到我的教室門口,叫我一起去食堂吃飯。
「張叔林真給你買了?」我模著她松軟的紅大衣,問道。
「她開始說不買,我逼她的。」她有點兒得意。
「你咋逼她?」
「我說如果買大衣,我就在他家吃一天,如果不買,就在他家吃一周!」
「你穿著這件大衣舒服嗎?」
「當然舒服!這麼好看的衣服,誰穿上,都舒服!」
「張叔林問你什麼沒?」
「問了,問我懷孕過幾次了,還問我除了勾引她兒子,還勾引過幾個男人……」
風停了,冬日的陽光顯得很誘人,母親的手一樣,著我的皮膚。我不忍再注視洪敏茫然的眼楮,就和她一起端著飯碗,來到校園西邊的小河旁。河邊半尺高的枯草在陽光下發出好聞的味道,而我忽然覺得,我和她都很可憐。就像這枯草一樣,我們缺乏愛的滋潤。我們得到的愛太少了,我們的父母沒有力量把足夠的愛傾注在我們身上。他們要為衣食所累,要為自己的感情所累。
我和洪敏吃著饅頭和土豆燒肉片。一份菜里勉強能找到一兩片肉,我把自己碗里的肉都給了洪敏,她需要營養,她的臉色在陽光下蒼白得可怕。張叔林怎麼就不可憐她呢?難道沒發現她的臉毫無血色嗎?怎麼就不多留她幾天,多給她炖幾只雞吃呢?
「粗茶淡飯要吃個飽,看你的臉白成啥了!」我心疼地說。
「打胎按理說得休養一個星期的,今天期末考試,不敢耽誤呀。」她委屈地說。
「身上還難受嗎?」我擔憂地問。
「還在出血,不過越來越少了。」
「張叔林今天和你說話了嗎?」
「沒有,那個四只眼兒,好像變心了。」她怯怯地望著我。
「你怕他不理你?」
「怕!」她說,「我這次硬要買大衣,可能把他得罪了。」
「你不怕再懷孕?」
「怕!可我還是喜歡他……」
話題就這麼斷開了。少年的談話本來就缺乏經營和謀劃。兩個人邊吃飯,邊望著對面馬路上過往的車輛行人。車水馬龍,白天的馬路上永遠是車水馬龍,不知道這不停行走的人們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昨天相對于今天,已經恍惚,人活在這個世界上,就得這麼披著一身衣服,不停地行走,從娘胎里再走進墳墓。
「咦,那不是潘正嗎?」洪敏發現新大陸似的喊道,含著一嘴的饃。
「哪里?他有啥稀奇?」我說著,循著她的目光望去。
「他不稀奇,他自行車座上的人稀奇!」
「什麼人?」
「快看!他們進胡同了。後座上的人好像是四班的……」
「誰?」我的頭轟地響了一聲,眼前黑了一片。
「算了,我也沒看清,別冤枉了那女生……」洪敏看著我,目光里全是同情。
「你肯定是個女生?」
「這個我肯定,絕對是個女生。」
我忽然吃不下飯了,放下碗,把嘴里一口嚼碎的饅頭勉強咽下去。
此刻,我強烈地意識到了,潘正是個花花腸子,不是個正人君子。這世界上的男的,沒有幾個是正人君子。他們滿腦子都想的什麼呀?現在看來,市二高有名的騷娘們兒方玲,已不是我最該防備的對手了,坐在他自行車座上的女生又成了新貴。我突然想起我同事楊阿姨常哼的一首閩南家鄉小調,「嫁著風流郎,山珍海味都吃不香……」我無師自通地頓悟了「風流郎」三個字的意思——潘正就是這三個字最好的注解。
「告訴我那女生像誰?」我瘋了一樣地對洪敏喊道。
「像……唉,問那麼清楚干什麼?說不定潘正是順路帶她回家呢。」洪敏在可憐我。
「你不說是吧?」我威脅道。
「你知道了不是更傷心?」
「那好吧,我去問王斌去!」我不顧洪敏的阻攔,朝王斌家的方向跑去。
我找王斌,是為了求證潘正是不是真的移情別戀了。我就是一心想知道,那女生到底是誰!我一口氣跑到王斌家樓下,見他正在吃餃子。他從窗戶里看見了我,就端著飯碗出來了。
我們站在一棵光禿禿的梧桐樹下,干枯的桐鈴不時落下一兩個,砸在腳邊。王斌一邊端詳我,一邊用筷子夾起碗里的一只生蒜瓣,一口咬下去,辣得他倒抽了一口涼氣,又噴出一股刺鼻的味道。
「什麼事?這時候找我?」
「你見潘正車座上坐過女生嗎?」
「哦,公雞帶母雞!中考後就有這事了。」
潘正搭上官女兒馮小秋(2)
「她是誰?」
「四班新轉來的馮小秋。」
「她……很好嗎?」
「好什麼?縣城來的,大象腿,臉蛋紅得猴**樣的。」
「潘正怎麼喜歡她?」
「她爸好,是新調來的副市長!方玲不要他了,他不另找,還能為了方玲當和尚?」
王斌說著潘正,說著方玲,說著馮小秋,似乎潘正的名字就該和她們聯系在一起,而不是和我。因為她們都有本事大的爸爸,而我沒有。這是個令人絕望的事實!我可以選擇生死,卻不能選擇生父。
「張薔薇,早叫你和我談,你不。看看,又嘗一次苦頭吧?潘正這種人只認當大官的岳父,不認女朋友。你絕對抓不住他,除非你爸明天當上市長……」
我沒听完王斌的話,說聲謝了,就頭也不回地朝學校走去。
她坐在我的自行車上
下午還要接著考試,我沒有時間痛苦憂傷,但痛苦憂傷就是這樣無孔不入地侵佔我。
我回到宿舍,想躺一會兒。外面陽光燦爛,室內卻非常陰冷。幾個苦學出了名的室友的床鋪是空的,她們中午從不休息,在教室學習。靠窗的上鋪,一個矮個子女生坐在被窩里,邊看書邊啃隻果。她手上的隻果又大又紅,香味誘人,家境一般的學生是吃不起這上等的水果的。她媽是一家鋼窗廠廠長,四十多了還打扮得花蝴蝶似的,經常來宿舍給她送好吃的。她抬起眼楮,木然地看了看我,又低頭看書啃隻果了。
我躺在床上,閉上眼楮。但濃郁的隻果味騷擾著我,我用被子蒙住了頭。一把頭蒙起來,巨大的委屈就像被子里的黑暗一樣,把我吞噬了。我死命地流起了淚,但絕對不敢哭出動靜。這樣壓抑著流淚的感覺,我一輩子也忘不了。
我想起了我媽常給我說的話︰要想不被人看不起,不被人欺負,過舒心日子,就得好好學習,做人上人。此刻,我好像明白了我意思,又好像不很明白。不過我敢肯定,我現在還是個人下人,或者是一般人,不然我窩在被子里哭什麼啊。如果我是人上人,我爸的官比方玲他爸的大,我就壓得住方玲;我爸的官比馮小秋她爸的大,我就壓得住馮小秋。如果真是那樣,不是我求潘正,潘正就得求我了啊。我起碼可以穿得時髦體面,可以理直氣壯地哭啊笑啊。
我忽然覺得我不能這麼自暴自棄了,那幾個發憤讀書的同學能吃的苦,我也能吃。我趕緊起身,從開水瓶里倒些水在毛巾上,抹了把臉,就出門朝教室走去。
剛出宿舍院門,我無意地朝學校大門口瞥了一眼,好像是上天安排好的,馮小秋正從潘正自行車後座上往下跳。他們相對笑了一下,那兩朵微笑像兩把刀,了我的胸口,即刻就疼痛難忍。接著,我的目光粘在了馮小秋身上。她個子高大,微胖,臉蛋確實是很紅,腿也很粗。尤其是,她不該穿一件藍綠色大衣,配她的紅臉蛋兒,很土氣。
不論她有多難看,多土氣,也是勝利者。她幸福、得意,為愛情笑著。盡管他們不敢一起進校園,潘正卻公然用自行車帶她上學放學了。在同學們眼中,和潘正談戀愛的是馮小秋,而不是張薔薇,盡管潘正在一個夏季的白天和一個冬季的黑夜,過張薔薇身體里兩次。此刻,看著潘正對馮小秋著臉笑,我真想沖上去,把他撕個稀巴爛。
然而,膽量和惡毒只能躲在我的意念之中,只能躲在我的內心深處撒歡兒。馮小秋和潘正一前一後走進校門,我就開始膽怯,退進了宿舍門內,靠在花園的圍欄上,裝著看里面零落的月季花枝,準備等他們走過去,再出去。馮小秋哼著《小螺號》,腳步咚咚響,風風火火地走過去了。我又等了好一陣,也沒發現推著自行車的潘正走過來。我等不下去了,就往回走,剛到宿舍大門口,潘正卻出現在眼前,像是在守株待兔。
他停下腳步,笑得有些僵硬,但嘴角的小酒窩還是顯出來了。燦爛的陽光之下,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他,我突然發現,他比第一次我視野時多了一層滄桑。人,戀愛多了就滄桑了。就我知道的,他已經經歷了三個女孩,我,方玲和馮小秋。在三個女孩之間的人,怎麼還能談得上純潔呢?此時此刻,我對這個微笑的人恨之入骨。
「後天考完試,晚上去我友誼街的家吧?平房那個。」他壓低聲音說。
「不——」我幾乎是低喊著拒絕了。
「我想你了。」
「少裝蒜!你想馮小秋!」我的語言,粗魯得連我自己也不敢相信。
「你知道了?」他窘了,連忙辯解,「我喜歡的是你,不是她。」
「我討厭騙子!」
「我只喜歡她爸!」他用自行車擋住了我的去路。
「走開!我要去教室!」
「後天晚上我再找你,去我家,你一定得去!」他跨上自行車,一溜煙沖向教學樓去了。
來到教室,我翻開化學課本。半個小時後化學考試就要開始了,我眼楮盯著書頁,卻一個字也看不進去。我在暗暗給自己打氣,絕對不能答應潘正,不能再去他家跟他睡覺。我不是個牲畜,我是個人,我應該有人的尊嚴。他從沒把該給我的全部給我,從頭到尾都在分配——從方玲到馮小秋。我不想當她們中的一份子,我比她們漂亮,也應該比她們孤傲。
我的淚啪嗒啪嗒地滴在化學課本上。同桌的班長郝康狐疑地看了看我,遞給我一個干淨的手帕。他是個珍惜言語的人,善于以行動服人。他爸媽都是外科醫生,他不僅教養好,還有處變不驚的素質,像大人們一樣。高一時,一個教化學的女老師突然昏倒在講台上,全班同學都嚇傻了,只有他鎮靜地沖上去,把女老師背到校醫務室,救了她一命。
我用他的手帕揩干了眼淚,又還給他。
「考上大學,再想你現在想的事吧!」郝康接過手帕,對我說了這麼句話。
我的心被郝康揪緊了,恍然感到,今天的郝康和往日的不一樣。同桌這麼久,我還是第一次感覺到他的異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