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皮大王宋喜來從此再也沒有來學校上課了,他的媽媽也從此變成了一個半瘋半傻的女人,逢人就說,是我逼死了我家喜梅,我該死,我該死。看到這一家子突然遭到如此巨大的變故,徐曉海心里沉甸甸的,後悔,內疚,自責,糾纏在一起,折磨著他幼小的心靈,他又不敢將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告訴別人,自從那天晚上他告訴母親,被母親抽了兩掃帚以後,他也不敢在母親前面再提起這事了。有兩次在路上遇到宋喜來,他連正眼都不敢多看一眼,低著頭很快地走開了,生怕人家追上來問他什麼,他更害怕調皮大王那堅硬的拳頭。
白天在學校里他顯得郁郁寡歡,好朋友黨進成來找他玩,他也懶得理他。只有放學後回到家里,他才覺得輕松了許多,坐在屋前台沿石階上,看著妹妹在院子里跑來跑去,滿身滿臉都是土,太陽暖暖地照著,女乃女乃在北屋的廊檐下鋪開一張快月兌光了毛的羊皮褥子坐在上面,旁邊睡著自己的小弟弟。有時候女乃女乃要他去倒一杯水,或者妹妹要他去拿饃饃給自己吃,他就不聲不響地轉身走進屋去。
他開始有點厭學了,早上背著書包走出家門,雙腿機械地邁動著走向學校,但心里想的全不是學校里的事情,眼楮也從沒認真的向前看,路邊遇到的勞動人群,一群群牛羊,還有放羊人自由散漫的腳步和輕輕搖動的牧羊鞭,反倒都會吸引他的眼球。這天早上他還是心不在焉地邁動著雙腿,迎面走來一團羊群,羊群後面跟著將鞭子搭在肩上輕輕搖動的宋喜來,他一轉眼看見是宋喜來,馬上低下頭,加快了腳步。「徐曉海,上學去啊?」是宋喜來主動跟他打招呼。
他只「嗯」一聲,算是回答,但聲音小的他自己幾乎都听不清,始終不敢抬起頭來。
「走,跟我放羊去,今天學校里又讓你們去給生產隊割麥子,還是跟我到山上去玩吧。」宋喜來甩動著鞭子趕著羊群,一邊說。這時候他們二人已經走到跟前了。
「不,老師會抽我的。」他的聲音仍舊很小,怯怯地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宋喜來。
宋喜來比起在學校里時黑多了,但也比學校時更結實了,臉色黑里透紅,這是每天太陽充足照射的杰作,足有寸把長的頭發像鋼絲一樣豎立著,一頂已經不再發白的舊草帽用紅毛線系著,掛在腦後。一個用碎布湊成的背包用黑布條斜挎在肩上,徐曉海熟悉這個用很多塊碎布拼湊成的背包,很多同學就是用這樣的背包當做書包的,當然他明白,現在這個背包里裝的肯定不是書,他現在已經改變了它的用途,里面裝的肯定是干糧和水瓶。更讓徐曉海感到意外的是宋喜來的臉上並沒有他想象中的充滿敵視和仇恨的表情,那眼神甚至是懇求他跟他去玩,給他作伴的真誠。徐曉海心頭有一種暖意流過,如初春的寒冷里出現的一縷暖陽。他抬起頭來說︰「要是老師明天抽我咋辦呢?」
「肯定不會的,你去幫我放羊也是參加生產勞動啊。」宋喜來一邊大聲說著,一邊在腳下撿起一個小土塊,向走在羊群最前面正準備去吃路邊莊稼的盤角花臉羊扔去,喊著,「花臉,我看你就去偷吃莊稼。」那花臉羊仿佛是正準備偷盜行竊的人被別人抓了現行,馬上掉頭回來了。
「怎麼樣,我們去燒洋芋吃,還有豆角。」宋喜來已經跟著羊群走過去好幾步了。徐曉海還立在原地。
一听說燒洋芋和豆角,徐曉海不由地想起他曾跟著別人去山上吃過的小土窯燒烤的黃燦燦的洋芋,仿佛已經聞到了烤洋芋的香味,看到了烤洋芋那金黃的色澤,「那,那我的書包放到哪去呢?」他猶豫著說。
「背著呀,我們到山上還可以看書,放羊讀書兩不誤。」宋喜來已經看出了徐曉海的動搖,走回來拽他。
徐曉海跟著宋喜來和他的羊群走出了村子,在村子中央通往學校去的岔路口,他像做了賊似的低著頭,緊緊貼在宋喜來的身側,用宋喜來的身體遮擋住自己,生怕被別人看見。
清河灣坐落在清水河的上游,清水河又叫南川河,從清河灣更里面的拉脊山里出發,一條小小的溪流,沿著高山深峽淙淙流淌,沿途又接納幾條小溪流,流出拉脊山口,來到清河灣,在村子前面繞了一個不小的彎,繼續向北流淌。在下面又匯聚幾條小河,水量大增,人們又改叫麒麟河,麒麟河流不多遠就匯入了湟水。
據老人們回憶,很久之前清水河的水量是很大的,可以載動小船,從清水灣順流漂到湟水河。由于河水長期的沖刷,清河灣村子的西邊,形成一段兩三丈高的懸崖,懸崖下面是足有十幾丈寬的河床,布滿了大小不一的鵝卵石,清清的河水就在這些鵝卵石中嘩嘩地流淌,有時發一場洪水,河道就會發生改變。但總也只是在這十幾丈寬的河床之中。
徐曉海和宋喜來趕著羊群走出村莊,順著河沿邊懸崖上面的大路走了一段,又沿著一條懸崖中間的小路,走下懸崖。羊群一下地漫散開來,在寬闊的河灘里,就像是青色的底子上開了許多白色的大花。羊群一見到輕輕的河水,好像也變得開心起來,紛紛甩動著尾巴,向水邊跑去。
徐曉海也好像忘記了自己沒去學校怕挨揍的擔憂,像宋喜來一樣,撿起一塊塊小石頭,漫無目的地扔向遠處,嘴里也跟著宋喜來哦哦呀呀的喊叫著。羊們喝足了水,紛紛下到河中,蕩過河水,一邊在河灘上的亂石堆中尋找著可以吃的綠草,一邊慢慢向對面的山根走去。河水並不是很深,還沒沒過小羊的膝蓋。徐曉海和宋喜來舉起一個個大石頭,扔到水中,比賽誰濺起的浪花高。從他們倆口中沖出的笑浪,快要勝過了石塊落入水中濺起的浪花,此時徐曉海心中的擔憂已經隨著舉起的石塊落入水中,又順著水流漂走了。
看羊群走過寬闊的河灘,已經散開在對面的山坡上了,他們兩個才輕快地跳過搭石,向對面的山坡跑去。
等他們慢慢爬上西山頂時,羊群還分散在山腰里吃草,兩人坐在山頂歇息。「小海,你看我們的村莊像什麼?」宋喜來指著河對面掩映在樹叢中的村莊說。
「就是村莊啊。」徐曉海不明白宋喜來的意思,望著對面山腳下的村莊。
「不是,我是說你看我們村莊的樣子。」
徐曉海側著頭看了一會兒,又搖搖頭,「看不出來。」
「你看,它的樣子像不像一個簸箕?」
徐曉海又看了一會兒,仍然搖搖頭。
「你看,我們村莊後面和兩邊的山,就像是簸箕的邊緣,我們就是不是坐在簸箕掌里了啊?」宋喜來用手指點著講給徐曉海看。
徐曉海又看了好半天,點著頭說︰「有點像。」
「你知道我們這個村莊原來叫什麼名字嗎?」宋喜來又問。
徐曉海又搖搖頭,睜大眼楮疑惑地看著面前的宋喜來。
「不知道吧」,宋喜來自豪地說,「告訴你,我們這地方原來不叫清河灣,而叫……」
「叫什麼?」徐曉海急著問。
「哎,叫——叫什麼來著?」宋喜來一下也想不出來,用手在腦瓜頂上撓著,這是他一貫的動作,徐曉海非常熟悉,在學校讀書時,每當回答不上老師的提問,他也會撓腦瓜頂的。
「編不出來了吧!」徐曉海笑著說。
「不是我編的,叫——」宋喜來更緊張地撓著頭,完全是回答老師提問的樣子,「噢,叫龍王灘。」他終于想出來了。
「不會吧,那怎麼現在又叫清水灣呢?」徐曉海對他的話有點不相信的。
「是真的,這是胡子爺爺告訴我的,我發誓沒騙你。」宋喜來很認真的樣子。
「胡子爺爺?」徐曉海當然知道胡子爺爺,他是村莊里胡子最多的老人,是生產隊的飼養員,現在每天趕著牲口去放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