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福女人只睜一只眼
百樣的男女,造就了百樣的婚姻。作為一個依舊在婚姻邊緣徘徊的我,親眼目睹了兩個最要好的已婚朋友的生活。
文和雪都是我的閨中密友,我們三個人曾在被窩里策劃過甜蜜的未來︰找一個疼愛自己的老公,做一個小鳥依人的幸福女人。當我還在尋找時,她們兩個丟下我急忙嫁人了。
幾天前,文在QQ上告訴我,她想離婚。我不由地驚慌失措,連問了幾個為什麼?文曾經為了愛情,義無反顧地離開了生她養她十幾年的父母,獨自一人來外地尋找她夢中的愛情。然而,結婚不到一年,愛情童話中的公主就嚷嚷著自己的委屈,數落著男人的不是︰「那個男人啊,真讓我傷透了心,我辛辛苦苦把房子收拾干淨,他一回來就全變了。你說他,他不听,你吼他,他就急。看他那凶相,我真懷疑我們以前的愛情!」而我只能在計算機上勸解說︰「文,拜托你了,都結婚了還吵得跟小孩似的,就為那點小事,省省吧!」「不,這不是小事,這說明他不尊重我,非得治治他不可!」文的頭像閃動著。
而雪呢?兩年的婚姻生活,不斷磨合,她和老公的感情越來越好。他們曾在一所學校上學,畢業後各自分配了喜歡的工作,每年一有空閑就會出去旅游,每到一處便會拍下許多相片作為留念。有時,老公去另一座城市出差,雪絲毫沒有獨守空房的寂寞感覺,反而覺得一個人的生活自由自在。
我把文的事情告訴了雪,雪卻笑了,說︰「男人都是這樣的,不用小題大做,有時,一雙襪子還扔兩個地方呢,更別提讓他們收拾房子了。」我問雪是怎麼過的,她只是說︰「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想做就收拾收拾,累了就由它去吧。」
是啊,我不禁感嘆,幸福有時不是自己能夠選擇的,幸福的女人要學會只睜一只眼!
丟失的夢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里你爸的眼鏡上了霧水。我給他擦,怎麼也擦不干淨……
槐說,後來呢?
母親說,後來你爸找來一個大木盆,把我,還有你,抱上去。他推著木盆,劃啊,劃……我閉著眼楮,給你爸唱歌……我不停地唱……唱啊,唱……突然一個大浪打來,你爸就不見了……
那時,他們正吃中飯。母親夾一塊魚,小心地剔去上面的刺。她的表情平靜得像黃昏的湖面。
槐不厭其煩地听母親講夢,听了三十年。母親的夢千姿百態、千奇百怪、千頭萬緒、千變萬化。可是她的夢不管如何變化,有一點一成不變。那就是,槐年輕的父親,總是固執地在她夢里出現。
槐完全忘記了父親的樣子。槐的父親沒有留下任何一張照片。那時母親還很年輕,鮮花般的臉,稗子般飽滿的身子。那時槐還在襁褓,像未及睜眼的粉色透明的小狗或者小貓。大水眨眼就來了,房子成為落葉,在水中翻著跟頭。父親說,跑。他抱起女人,女人抱起槐,他把女人和槐抱進木盆。木盆漂起來了,他也漂起來了。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眼鏡濕了,你幫我擦。母親就幫他擦干眼鏡,再幫他戴上。擦干的眼鏡在幾秒鐘後被重新打濕,巨大的水珠像鏡片淌出的汗。槐在母親懷里號啕,父親在漫天洪水里微笑。母親說你累嗎?父親說你唱支歌給我听吧。母親就開始唱。她不停地唱,不停地唱。後來,她睡過去。睡過去的她,仍然唱得聲情並茂。再後來她醒過來。醒過來,只看見一片黃濁的水。
從此,母親只能在夢中,見到自己的丈夫。夢成為母親平行並游離現實的另一個世界,她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每天她都要給槐講述自己的夢。
槐盯著母親,他發現母親是那樣蒼老。母親的身體飛快地僵化,像一枚風干的棗,落下了,靜靜等待著冬的掩埋。槐說媽您休息不好嗎?母親說習慣了。這麼多年,天天晚上做夢,醒了,就再也睡不著。母親再一次陷入沉思。槐知道,其實,她怕所有的夢。因為父親總會在夢中出現,三十年來,一夜也沒有落下。夢讓母親在夢里興奮異常,在醒後傷心不已。
母親對槐說,槐啊,昨夜里你爸,嫌我把菜炒咸了。這個死老頭子……
年輕的父親,竟然在母親的夢里,一點一點地變老。槐想著這些,心隱隱地痛。
槐找到學醫的大學同學。他把他家中,吃了一頓飯。飯後,同學悄悄告訴他,你的母親,需要更多的休息。
槐說,可是她並不累。
同學說,可是她睡眠不好,這樣下去,她的身體會徹底垮掉。
槐說,可是她三十年來一直這樣。
同學說,可是她現在年紀大了,年紀大了,就不比以前。總之,她不需要夢,她只需要更深的睡眠。
槐听了同學的話。他的菜譜嚴格按照同學的指點。茶幾上有茶,客廳里有淡淡的曲子。所有的一切,全是槐的精心安排,全都有助于母親的睡眠。
終于,那天飯桌上,母親沒有講她的夢。母親靜靜地吃飯,眼楮盯著碗里的米飯。槐說,媽,您今天沒給我講你的夢。
母親笑了笑。她說昨天夜里,我沒有做夢。昨天夜里,我把你爸弄丟了。槐啊,你說,是不是人老了,連夢都會躲開?
槐說,媽,您睡得好,是好事情。听說,這樣可以長壽。
母親再笑笑,笑出兩行淚,那淚順著她的笑紋,蜿蜒而下。她說,可是這樣的話,活一千年,又有什麼用呢?如果沒有夢,如果夢中不能相見,我靠什麼活下去呢?
紅娘變
梅芳結婚十年了,說起她和先生的緣分還是很興奮。
她說先生原本並不是要追求她的,而是要拜托她幫忙,去追求她身邊一個「仙女型」的女同學。女同學長得漂亮,情書幾乎要用麻袋裝。梅芳是她的好友,常常要幫她看信。梅芳說,是她從眾多追求者中挑出她的先生的,她覺得這個男生性格很好,人品也不錯,只是,她完全沒向「仙女」推薦,她其實另有主張。
她約了男生出來見面,先告訴這個男生,他要面對的是怎樣激烈的競爭,再告訴他自己對他的欣賞,很願意幫他的忙。男生當然感激她的好意,也感動于她的知遇,立刻對她坦誠自己的許多想法。
「成為他的同路人,是第一件重要的事。」梅芳如此說。
既然擔任了紅娘的角色,自然他們倆見面的次數就愈來愈多,梅芳傾听他的想法,給他許多贊美和肯定,偶爾也把「仙女」的狀況透露一些給他知道。當他期望和「仙女」見面的時候,梅芳就會消失一陣子,讓他積極尋找,找到的時候,便很愧疚地說︰「對不起,我沒辦法幫你,我不好意思跟你見面。」男生急急表態,他們是好朋友,見不到「仙女」沒關系,但,他希望他們還是好朋友。「讓他慢慢發現我的重要性,這是第二步。」梅芳是有計劃的。
當他們夜夜電話聊天聊上一兩個小時,男生靠她愈來愈近時,梅芳知道時候到了。她告訴男生,最近有另一個男生在追她,她需要听听他的意見,他開始焦慮,她干脆避而不見。男生終于忍不住向她示愛,說他其實已經喜歡了,她比「仙女」在他的心中還重要,他想和她在一起。梅芳說這是不行的,你只是把我當成「仙女」的替身。男生懇切地說︰「陪我聊天的人是你,為我加油的人是你,跟我看電影的人也是你。別的女生對我根本沒有意!」
自此,男人愛上了紅娘。
很多女人樂意幫男人牽紅線,扮紅娘,對于某些被動型的男人,他們就在等待著一個殷勤的女人,為他們謀劃情感道路與未來的人生。如果初次介紹就成功,也就功德圓滿。如果屢戰屢敗,男人便會開始思索,在這個世界上,其他的女人都對我不屑一顧,真正能夠賞識我的,不就只有紅娘一個人嗎?從慚愧而感激,由感激而生愛意,也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只要女人願意放段,充當紅娘,就有可能變成新娘沒有無緣無故的位置最近小區重修,樓前來了好多農民工,偶爾進出,瞥見他們的生活。
一日晌午,一周身黝黑頭發蓬亂的民工,在炎炎的日頭底下,弓腰把一個變形的鋁飯盒放到地下的兩塊磚頭上,隨即席地而坐,津津有味的享受著剛剛排隊從一個大塑料桶里打來的飯。無意間看到,呆呆的在原地望了幾秒鐘。這樣的日子,這樣的一種生活方式。一種淡淡的情緒,像細小紛揚的雨絲霧化了我的心情。
這讓我想起比爾蓋茨的話,生活是不公平的,要去適應它。
那些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人們。
我總是想,至少他們是比我懂得生活的,他們沒有抱怨沒有不滿,他們懂得適應生活,過得繪聲繪色。他們也會有希望也會有企盼,雖然也許只是明天的午飯里多幾塊肉丁。單憑這樣一種腳踏實地的態度,也是值得一個依靠幻想度日的我好好思量的。
每次看到浴池內修腳搓澡的服務人員,看到他們在烏煙瘴氣的換衣室里一邊吃飯一邊高聲喊叫打趣,心里總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不是同情不是憐憫也不是敬佩。我想,他們也許是沒趕上好時機,如果他們也有機會讀書,也許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吧。偶爾把做女乃浴剩下的一盒牛女乃送給為我搓澡的大姐,希望她也能從自己的工作中得到驚喜跟肯定,那樣的舉動也會讓我自己快樂一下。
我不是什麼地位顯赫高高在上的人,現在這樣白白的感慨人家的生活,很可能自己工作時的收入還遠不及人家哩!
只是每次看到他們,還是會有一點酸酸的感覺。
直至發生剛才的一幕。
趕上常去的那家洗浴中心裝修,我東奔西走好容易逮到一家浴池。總共三個搓澡師傅,老板娘一人身兼前台保潔數職。雖然浴池不大搓澡風格有氣無力,但鑒于地點以及自己動手後遍體鱗傷等綜合因素,我也只好忍下。
我想這次換一個師傅,情況也許會好些。
這麼快就泡好了,能搓好嘛?搓澡師傅極不情願的拎著我的澡巾沒好氣的說,你這東西紋路松懈,搓不好我可不管哈,別賴我。我可提前告訴你!要不你在這買一個吧!這里的好!
這是什麼態度!
搓齡多年,這種花錢看人臉色的情況還是頭一回。而且我了解普天之下搓澡工一成不變的營銷戰略,無非是以澡巾不合格為由來推銷自家的商品。我自己知道這條澡巾加起來沒用過幾次。
什麼什麼態度?我怎麼了?不提前告訴你一聲搓不好了別賴我啊!
她的回答讓我失去了跟她繼續對話的興趣,有的人就是有一種本事,一開口就讓你連跟她爭吵的興趣都蕩然無存。
我感覺的出,仰仗剛才寥寥的控訴以及我不想再追究的態度,她更加理直氣壯的有氣無力下去。
你用點力!我加重了語氣。
怎麼用力?我都說了你這澡巾不好我怎麼用力?穿透力極強的聲音分貝,我斷定她一定是菜地里出道的!
我坐起身,用力大小跟澡巾質量有什麼關系?你能不能搓了?不行的話找你們領導來說!我被顧客是上帝的路線徹底同化了!我甚至糊涂的蹦出了競爭機制。是我瘋了,這樣一個巴掌大的地方怎麼會懂得什麼市場營銷戰略?
她果然更加精神抖擻,拔高音調吼道︰不搓了不搓了這錢我不賺啦!
在一陣般的胡說八道之中,那個身兼數職的老板娘向我詢問,我沒有理睬周圍的挑釁,簡要的說了下情況,老板娘忽然一改進門時的自信,轉向給我搓澡的中年女子說,行啊你就再將就給她搓了吧。行啊!
見我沒有強烈反擊,旁邊一位幫腔的搓澡工放下手中的澡巾,朝我狂吼一句︰你這樣的不配做大學生!呸!(她什麼時候注意到我買的學生票。)接踵而來的又是一頓不知所雲的狂轟亂咋!
老板娘言語支吾繼續央求。
我實在不想繼續跟一群搓澡的人這樣不講道理的糾纏下去。更何況這種靠聲調取勝把對方的不語當做勝利的口舌之快伎倆我已經好多年不玩!
老板娘的一再懇求之下,最初的搓澡工站到位置上一幅打勝仗的神態,我用阿Q精神安慰自己,走過去。她指著我狂妄的喊道,你要是下次再敢搓到一半下來你看我還給不給你搓!
我平靜的說,這是最後一次!
我不知道她是怎樣的一種思維軌跡難道這種態度還妄圖我會再來嗎?听到這句話竟然很意外的樣子,又不肯給我搓了。
真不配做大學生!先前那個幫腔的又一句!
你有完沒完?我忍不住發火!
我跟你說話了嗎?哎?我自己在搓澡自己說話不行啊?你不讓啊?
眼前這位搓澡大姐少說也有三十多歲了,竟然還能記得如此童真的語句。我都記不清自己最後一次講這種話是小學幾年級的時候了。想必一定是掛在嘴邊時常提起,才會準備的這樣充分!
既然無法溝通接下來的情節我也不贅述,總之後來搞懂,她們的此番舉動原來是因為前一次來的時候,我質疑了那位給我搓澡的師傅,而那個人,恰是她們公認的搓澡技術最高的人。
我被一群搓澡團伙欺負了。
但我也終于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位置,每個人在什麼位置上絕對是有道理的,不可以選擇出身,但你絕對可以選擇做一個什麼樣的人,這樣的做人態度又決定了你將會在一個怎樣的社會位置上。所謂的公平與不公平存在著好多事件發生的偶然性。但這絕對不是一個人自甘墮落的借口。
從這種搓澡女工的思維方式我看出,那些生活在最底層的體力勞動者,並不是他們有多懂得生活甚至適應生活,他們只是從來不去想。不去想什麼是生活,該怎樣生活,生活對于他們,是一種本能。井底之蛙好歹也能看到自己頭頂的一片天,而他們,只以跟身邊的人為己任,再用不堪一擊的來換取心靈上的一點點平衡!他們永遠搞不懂活著與生活的差別。
不是說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但大多數沒有知識的人也只能有這樣微薄的素質。那些沒有知識武裝的頭腦,只能看得近想的淺,在他們身上可以輕易的看到人類甚至動物最本質的和需要。
再不會無謂的為那些人揪心,這個世界上每一個人的位置都不是無緣無故隨上帝心情安排的,坐在哪里都有他潛在的道理,想保住哪一層位置都不容易。只有坐在最底層,才永遠不用擔心有一天會跌落愛情像DV一樣寂寞大學畢業後我在故鄉小城的海邊開了一間電影Bar,這是這個城市的第一個影吧,常來的人們喜歡叫我的英文名字︰Ling。
剛開始的時候店里的客人並不多,至少沒有現在這樣多。那個時候每到陽光很好的午後,我都會搬一張躺椅,坐在店門口數樹上的鳥。
那些鳥,它們飛來飛去,讓我總也數不清。然而它們的凌亂卻是另一個版本的自由與快樂,這種快樂讓我羨慕。
因為我會猜想︰它們,是不是有幸福的愛情?
然後,在某一個傍晚,當我正在冥想的時候,我遇上了伊可。
那時候他還是一名中文系的大四學生,他從城市的那一端走來,在這一端駐足。他在店門口端詳了很久,然後把我從冥想中喚醒︰嗨,你這里缺人手麼?
什麼?
我是問你缺人手麼?比如放片子,或者調配飲料什麼的。
對不起,我一個人就足夠了。
可是你的生意並不好。
生意好了我就不能在這里曬太陽了。
所以你才需要我這樣的雇員——我能讓你的生意好起來,也可以讓你每天都有時間曬太陽。
真的?
真的。
那麼好吧,從明天開始,我等你。
就這樣,伊可成為了我的雇員,甚至在當時,我還沒有來得及了解他的一切。我是後來才知道,他叫伊可,是個喜歡電影的年輕人。
而後來的事實也證明了,伊可真的是個好雇員。他很賣力。
和我的慵懶不同,伊可是個天生的宣傳家。他的海報,從大學校園貼到高檔寫字樓。而且每個月末,他都會親自去北京采購新的片子。所以,那一季,伊可和我,我們掙了很多很多錢,也認識了很多很多朋友。
有的時候,比如陽光燦爛的上午,店里沒有客人,伊可和我,就並肩坐在門口的樹下。伊可就問︰Ling姐,你是怎麼想起要開間電影吧的呢?
我歪歪腦袋,看看他的眼楮——那雙眼楮里是一種你所無法形容的純淨,就象六月里你所見到的淡綠色的薄荷酒。我就說︰因為我喜歡。
然後在那天晚上,我拿出淺紫色的信箋給水顏寫信。水顏是我少年時代最要好的女友,可是現在她生活在另一個國度。我說水顏我為什麼要開電影吧的呢?你還記得我們少年時代的夢想麼?
然後我把信小心翼翼地塞進航空信封,再小心翼翼地貼上五元四角郵票。
大概是從上幼兒園的時候起,我、水顏、明暉,就是三個拆不散的伙伴。我們的家在前後如列兵一般佇立的三棟宿舍樓上。有事情的時候,我喊一聲明暉,他的腦袋就會從對面那座樓的五樓伸出來。那時我們的父母都是一家化工廠的工人,我們後來讀書的小學就叫「化工子弟小學」。
相比較而言,明暉的父親因為是廠里一個會寫點文章的人而顯得與我們的父親有所不同。他對明暉的期望是考大學,而且要考中國最好的大學。孩提時代所有孩子都會說自己的夢想是將來要做科學家,只有明暉不。他說︰我要考北大。
小學三年級那年寫作文,題目是《我的理想》,我的作文和明暉的作文同時成為了班里的範文。明暉的理想被當時因為而與大學失之交臂的班主任大加贊揚,而我的文章則是因為一直以來的「文采出眾」。我說我的理想是將來開個電影院,能天天看電影。我說「我期待著那樣的好天氣里,我能和那些生活在另一個世界里的人一起呼吸。」
多麼個性的句子!這可不是80年代的小學三年級學生所能想出來的。
實際上我之所以有這個理想也是因為有一天,被父親強制在家學習的明暉在得知我們都去看過電影《媽媽再愛我一次》之後若有所失地說︰如果將來有一天,我能天天都看上電影該多好?
那一年,我十歲,是班里一個成績普通但是情感很豐富很細膩的女孩子。水顏是班里成績最好的女生,明暉是班長兼學習委員。
那個年代,我堅信明暉會實現他的理想。作為他的朋友,我為他驕傲。
情人節要到來的時候,海邊的冬天變得寒冷,于是我開始蜷縮在店里和一些朋友聊電影。也是這個時候我才發現伊可有很理性的思想。他的語言犀利,目光沉著。他喜歡說點希區柯克或者黑澤明,他的眼楮里燃燒著白色的火焰——激動,卻又冷靜。
而我喜歡所有具有形式美感的作品,比如說鏡頭里大紅大綠的彩、千回百轉的音樂或者是長鏡頭里人物表情的變化。更多的時候,店里的男人們側重討論影片的思想性與內涵,而更多的女子卻在議論鏡頭、燈光、色彩以及其它。
每到這個時候,溫暖的店里都有一種特殊的力量,讓我一點點變得輕松,一點點地快樂起來。
就象那些南遷的鳥兒一樣。
後來伊可給店里做定期宣傳用的海報,血紅的底色上是黑色的大字︰如果愛情會留下寂寞,我寧願抓住寂寞的手……
他問我︰Ling姐,你有過愛情麼?
我用模糊的目光看他,其實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有過的那場記憶,算是愛情麼?
那年中考,明暉和水顏都考到省重點中學的高中部,只有我落榜。差1.5分,被調配到一所普通高中。
于是開始和水顏通信,也就知道了,明暉在新的學校里象瘋了一樣地學習,為了他的北大夢可以放棄一切。周末,我們一起去郊區玩,那里有一大片草地。春天的陽光里滿是青草的芳香。
我們三個人一起躺在草地上,從樹葉的縫隙中我捕捉著圓而亮的光斑。然後我扭頭看明暉,他的臉上有很清晰的疲憊。
我們誰也不說話,任陽光灑在我們身上,溫暖而和煦。
那年我們16歲。
伊可最近是越發地忙碌了。因為幾個有閑又有錢的朋友提出要搞一部DV。近些日子他們常常聚在一起埋頭討論,伊可說他要拍的片子與愛情有關,反映的就是當代青年在戀愛前後的孤獨狀態。他說這話的時候我抬頭看他一眼︰在一群人中間,他的表情很嚴肅。
DV的觀眾不是很多。我潑他冷水。
當然,DV就象愛情一樣,不一定有很多人圍觀,甚至只有很少人贊同,但是最懂得的人可以品味出真正的價值。
DV怎麼可能象愛情呢?
那是因為你現在沒有愛情。如果你有,你會相信。愛情需要的不是很多的觀眾,而是有真心人去獲得共鳴。
我不說話了,抬頭看看牆上的鐘,時針指在3點30分。
四點的時候我穿上絨外套化好淡妝往門外走,向伊可打招呼。
我要出門去兜風!我大聲喊。
伊可追出來︰我送你。
我回頭微笑著看他,我說︰不用了,我一個人隨便走走。
然後我一個人向郊區的方向走去。快黃昏的時候我在風里距綠色越來越近。那是一片廣袤的綠,在城市的邊緣。那里有紅頂白牆的房子,在一片淺黃色的花朵中佇立。在藍、綠、紅、黃、白的構圖中,你會以為那是康斯太布爾的畫︰透過你的眼楮,空氣中有飽滿的水分的變化。
每周總有一天,我會來這里。當我在這片綠色中走,伸手,依稀可以觸模到我的少年時代,還有那些相關的記憶。
高三的時候,我要上晚自習,而明暉和水顏的學校則免除了這樣的苦差。後來水顏說,這就是重點高中的好處。
兩節晚自習的課間有15分鐘的休息時間,有的情侶會在400米一周的場跑道上手牽手一圈圈地走。有時候明暉會來看我,我們也就肩並肩地繞圈走。
從來沒有牽過手,一直到明暉離開我,我們都沒有牽過手。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總覺得明暉和水顏之間會發生一點什麼,因為空間上的距離比較近。可是沒有。
和明暉聊天,感覺很壓抑很痛苦,但是我無法抗拒見他。明暉也只有在我面前可以傾訴他的郁悶他的煩惱,講最近成績下降了兩個名次,或者是學校里的第一輪保送將要開始。明暉的家里空氣很凝重,他的父親常常象對待一個大人那樣握著他的手說︰兒子,你一定要考上北大。
明暉用那種他一貫的迷惑的眼神看我︰這些年來我不知道除了考北大,人生還有什麼別的目標?除了讀書,人生還有什麼別的樂趣?我甚至不知道我有什麼愛好,或者是為什麼要考北大?
他晃著我的肩︰你說,我為什麼要考北大?
我沒有說話,我的目光沿他的發際走遠,天上的星星很亮,月亮是上弦。
後來水顏也來了,她說我是多麼喜歡明暉啊,可是他壓力太大。他除了考北大什麼都不想,也不做。
她的語氣里充滿了青草味道的憂傷。
我陪她坐在場邊高高的台階上,我總是這樣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好。
不久後我才知道,也是那個春天,明暉放棄了浙江大學的保送。因為他是那樣的固執,他說︰我只要考北大。
伊可的鏡頭開始瞄準我。
我調咖啡,放碟片,在午後的陽光里冥想。
我穿著大圓下擺的裙子,赤腳,指甲上涂著帶閃粉的RedEarth嫣妮2號指甲油。
我的目光總有一點點的迷離,在顛簸的鏡頭中,伊可說這個樣子比較真實。
然後鏡頭對準伊可,他開始喃喃自語,關于天氣關于心情關于我們少年時代的夢想。後來說︰電影是有意味的形式,可是為什麼有很多有意味的東西反而都是寂寞的?就像愛情一樣寂寞?
我愣住了,因為我依稀看到一顆如我一樣寂寞的心。
然後我听到伊可說︰Ling,我愛你。
高三的末節,很多人很奮力地讀書。桌子上堆了很多課本和習題,不伸長脖子就看不到黑板,同樣講台上的老師也好象是對著很多空座位講課。
很少見到明暉了,見他的時候也是在郊外的草地上。他總是說自己頭痛,說里面有很多聲音在吵。我很擔憂,但是我無能為力。
那個時候我已經通過了藝術學院的專業招生考試,只待一張說得過去的高考文化課成績單,就可以快快樂樂地去藝術學院戲劇系報到。四門功課(不算數學)共計360分的分數線對我來說沒有任何障礙可言。所以我常常一個人去郊外的草地,那片綠在那個夏天,撼人心魄。
水顏很努力地學外語,因為她的理想是去外語學院學德語。從水顏的眼楮里我仍可看到她對明暉的情誼,但是她不再提起。
因為相對于幾年後將要出國的水顏來說,這份愛情不是她所承受得起的。
有的愛情,注定是理想化而且不容易實現。
其實又不僅僅是愛情。
那年8月,天氣得很。我在家里吃冰鎮西瓜的時候收到了藝術學院導演專業的錄取通知書。幾天後,水顏的通知書也到了,她考取了北京第二外國語大學德語系。
而明暉收到的,卻是一所調劑後的二類大學的錄取通知!
那個夏天,高考改變了我們的命運。
因為那以後,水顏如願以償地出國。寫信回來的時候不再提明暉,最多只是問他最近好不好。我在離家470公里外的城市里學導演,課余時間里看畫展听音樂會也和不同的男孩一起聊天喝咖啡。但是我依然沒有忘記時常地去看明暉,並且目睹他從一個昔日目光充滿迷惑的男孩變成今天有著硬硬的胡茬的所謂男人。
我指的是他的外形。
因為那個8月,明暉在收到通知書後,瘋了。
伊可終于在盛夏里說了這句「我愛你」。可是在我的眼楮里,他看不到相等的回應。
Ling,你不愛我?
伊可,你還是個孩子。
孩子?真可笑,我們認識這麼久了你還當我是孩子?
可是,我有愛的人,雖然他現在不在我身邊。
空氣里有短暫的沉默,象燃燒前的干燥。我看著伊可的錯愕,他的表情是我所從未見過。
那個下午,我帶伊可去了我每周都會去的那片草地。帶他去看那有紅屋頂和白牆的房子。房子在草地中央,所有的房間窗戶上都有粗粗的欄桿。
那就是明暉6年來居住的地方。在他最喜歡的藍天下,草地上,紅瓦白牆間,他的目光六年如一日的空洞。
他的手上,還握著一本殘破而陳舊的高中政治課本。
一切都和六年前沒有什麼差別。
醫生的回答也沒有變︰他沒有什麼好轉,如果有任何變化,我們會及時通知你。
六年了,我听這句話已經麻木。
伊可沒有說話。只是在夕陽如血般照耀進來的時候,他把我拉到他的懷中。單調的空氣里,我的淚水一串串滑落。
伊可走了。因為他大學畢業,說要到更遠的地方走一走。
但是他說他會回來。因為他說︰我要用我的行動證明,愛情雖然也會象DV一樣寂寞,但是總有真心人會得到共鳴。我愛你,所以會等你。就象你明知道沒有多少人贊同你的選擇,卻仍在等他一樣。
雖然我並不十分相信伊可真的會等我一生,但是至少,在這個盛夏,當我再听到莫文蔚的歌,我會,在我的冥想中加入關于伊可的這一段記憶。
就這樣,盛夏的傍晚,海邊微涼的風里,有一種愛情,延續著,如DV一樣寂寞。
也如DV一樣真實而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