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星好似銀釘，綴在深藍的天空中。媽媽取下自己的銀耳釘，嘆了口氣，對爸爸說︰「小年的功課又不會做了，我看還是請個家教吧？」爸爸在床頭燈下看著晚報，哼了一聲，他對這個一直漠不關心。
小年，瘦瘦的背影，伏在自己的書桌上，嘴巴咬著筆頭，費力地算數學題，左手舍不得放下那個鐵絲做的小玩具。他是我弟弟，他的題目我卻不會，我只能遠遠地看著他，然後從我們的綠色小衣櫥里取出我的睡裙。
柔和的橘黃色棉布睡裙，一直垂到我的腳踝。媽媽把它放在櫥子最底層，我很輕巧就把它拿出來了，在微亮的光線里抖一抖，灰塵飛舞的姿態我都看得一清二楚。
我光腳走在石板路上。有的人家窗口亮著燈，也有小孩子在寫作業。比如有一個叫陶樂的小男孩，跟小年一樣光光的頭，卻是個小胖子，眼楮滴溜溜地轉。我趴在他窗口往里看，我看見比他還要肥胖得多的媽媽正從水缸里舀水洗臉，一邊洗一邊數落自己的婆婆。老女乃女乃就在一邊，她已經快不能動了，渾濁的眼球慢慢轉動，我很同情她，我知道她快要死了。
陶樂是唯一一個跟小年玩的男孩。我挺關心他，他沒有爸爸，還有一個很可憐的女乃女乃。我在窗口看了他一會兒就走了，我還要去別的地方呢。
晚上一個人在外面玩，很有趣，像一個人在一間堆滿玩具的大屋子里玩一樣有趣。天空是屋頂，涼涼的石板對我來說比地毯要更舒適，房子，樹木，在經歷了一天的喧囂後，開始說起悄悄話來。
那座最小的屋子，住著母女二人——小女孩田田和她的媽媽，她媽媽愛她愛得不得了，可是她們經常吃不飽肚子，小屋的煙囪每天最多冒兩次煙。田田的頭發又細又黃，被男同學揪住不放，陶樂和小年往往充當保護者的角色，他們三個一起放學的情景，我都是趴在窗口上看見的。
田田沒有來過我家，她站在門口往里瞅一瞅，站了一小會兒，說︰「我媽媽等我回家呢，她會急的！」陶樂和小年進了房間，我躲在衣櫥里，跟他們捉迷藏，可他們只是熱衷討論鐵絲做的小玩意，細細的鐵絲在他們手里變成了自行車，小狗，還有……我看不清了。
晚上真的很安靜很安靜，即使有說話聲也很快被安靜覆蓋了。安靜是我的朋友，我們相伴而行，她甚至伸出一只手扶著我走上了那堵矮矮的牆。
牆里面長滿了茁壯的野草，野草中央有一座孤零零的小木屋。月亮升起來了，照得小木屋頂上刷白。
我踩著草尖走過去，那窗戶上沒有玻璃，沒有塑料布，沒有紙，光禿禿的木頭，黑洞洞的眼楮。安靜放開了我的手，有孩子的哭聲傳來。
小年的哭聲。
沒錯。
爸爸媽媽抱著我，去鎮上的集市買東西。我過生日，他們跟過節似的，爸爸還請了一天假。爸爸給我買了一個布女圭女圭、一只塑料蝸牛水壺、一大袋水果糖，媽媽給我挑衣服，選來選去，連爸爸都不耐煩了，最後才選中了兩件花外衣和一條橘黃色小睡裙。
那天晚上我就穿著新買的睡裙爬上新的小床睡覺。媽媽說，過完生日我就5歲了，要自己一個人睡覺了，而且還是一個人在小房間里睡。我有點怕怕的，緊緊抱著女圭女圭，媽媽說，等我睡著了她才離開我的小房間。于是，我就安心地睡著了……
從那以後我喜歡夜里出來。夜晚的空氣特別純淨、柔和，她著我的臉頰，撩動我的頭發，我穿著心愛的睡裙，跟在她輕捷的步子後面，她一轉眼化作了風。
陶樂的女乃女乃虛弱地咳嗽不停，陶樂的媽媽一邊費力地拖地一邊埋怨陶樂的爸爸︰「走那麼早，什麼負擔都丟給我！」
陶樂有和他爸爸一樣凝重的神情，他只有和小年在一起時才像個快樂的七歲孩子，家里的老女乃女乃是喜歡他的，但是她大病了一場後，只能坐在自己的老藤椅上一動不動了。他偶爾會模模她的手，老樹皮一樣粗糙的手，目光還是慈愛的，但他不知道跟她說些什麼，也許她已經听不見了。
媽媽有段時間老是哭，爸爸也安慰不了她，然後爸爸也呆坐在床邊。我從自己的小房間溜出去，光著腳，不發出一點兒聲響。
我想弄一根長長的繩子，一頭栓在月亮尖尖的鉤上，一頭系在銀釘般的星星上，這樣就可以蕩秋千了。我以前玩秋千總要媽媽扶著，害怕掉下來，特別是蕩得高高的時候，現在我不怕了，就算飛到天上我也不怕。
有一戶人家生小孩兒了，沒多久小孩的爸爸就出門打工，他走的時候是開開心心的，背著大包行李。一個夜晚他兩手空空地回家，站在門口不進去，我正好經過，和他對視了一眼。幾年後我在陶樂的眼楮里看到了同樣的東西。
小木屋旁邊有幾只流浪貓，它們都是善良的小動物，但是餓極了就會是猛獸，我不能讓那兩個小嬰兒被貓咬破臉蛋。
我在前面走，媽媽跟在我身後，我故意在出門時發出了聲音，黑夜里，我橘黃色的睡裙非常醒目。
媽媽費了一番力氣翻過那堵牆，她走到小木屋那里，听到了嬰兒的啼哭。只有一個嬰兒，另一個我不知道哪兒去了。媽媽抱著小家伙回了家，她臉上滿是淚水，卻是笑著的，把爸爸嚇了一跳。
媽媽一心一意地愛著小年。我的小床也讓給小年了。
田田這個女孩已經比我還要高了，我也終于發現她跟小年同樣的瘦，還有，他們長得很像很像。我一直以為另外那一個小孩被野狗什麼的吃掉了。田田一直沒有爸爸，是啊，听說她的媽媽一直都是一個人。
小年和田田拉著手經過我窗前的時候，我的心底就涌出了絲絲溫暖。
好久沒有體會到溫暖了。我再一次走到外面。
風吹過來，我抓住她，搖搖晃晃走到那堵矮牆上。我還記得當時走上這堵牆的情形。那天我是第一次一個人睡覺，誰都不會知道我在夢中坐起了身子，下了床，沿著小街慢慢走，神奇地爬到了牆頭……搖搖晃晃的我沒有抓住風，因為那時的我和現在不一樣——
從牆上墜落的瞬間，我從夢中驚醒了，但為時已晚。我失魂落魄回了家，但是爸爸媽媽第二天還是抱著我的身子在牆角下哭了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