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漸終,余音裊裊,終至無聲。「姑娘神技!」文子安深深透得口氣,起身見禮。葉輕痕微微一笑,手指再揮,琴聲如訴如嘆,「民安在?填溝壑。嘆江山如故,千村寥落……」竟便是他在雲夢山中,撫的那闕《滿江紅》。文子安心頭一震,待要凝神細听,卻見葉輕痕玉指輕劃,琴聲脆響,歸為沉寂。
那一瞬間,文子安心頭,掠過震驚、不信、狂喜諸般情緒,臉上神情卻是一閃即逝,不著半點痕跡。他哪知葉輕痕撫出這兩句,本就有心相試,他那未及時掩藏的神情,卻是滿滿的落入葉輕痕眼底。「葉九班門弄斧,倒教文公子見笑!」葉輕痕輕笑起身,含笑見禮。那片刻的失神,她已肯定,他,便是雲夢山梅林中的撫琴之人了!抬眸時,見文子安躬身還禮,精神倒是稍好,心中略安。
月兌月兌阿布見二人見禮,亦自站起身來,正欲述話,卻聞得山下老夫人揚了聲兒喊,「方才是郡主撫琴嗎?卻是不曾听的曲子!」
「哪里是我?」月兌月兌阿布輕笑回應,「是葉家九兒與文公子較技!」
「原是葉家九兒撫琴,竟也不弱文公子!」老夫人輕笑。
葉輕痕聞贊,一張俏臉不禁一紅,揚聲回道,「九兒較文公子遠甚,故只彈得生疏些兒的,也免彈錯了,落大伙兒笑柄!」說罷,只伸得伸舌頭輕笑。
「原是我枯坐無聊,拉了九兒來擾文公子。」月兌月兌阿布也笑,「倒是攪了各位雅興。」轉了頭向文子安道,「公子想也乏了,與我姐妹走走可好?」
「子安從命!」文子安拱手為禮,請兩位女子先行。二人也不推辭,沿階下了假山。
那假山之後,一片紅梅正自盛開,被白雪一映,煞是好看。葉輕痕牽了月兌月兌阿布的手,輕躍踩雪,淺笑盈盈。一襲紫衣,在梅樹間穿梭來去,映以白雪,更是耀眼。月兌月兌阿布只被葉輕痕拉來扯去,倒是布偶一般,心中極是無奈,只輕輕搖頭。
葉輕痕得以證實文子安便是當日所見撫琴之人,心中愉悅,清脆的笑聲不斷揚起,在林間回蕩。「文公子,快點!」回眸見文子安隨在二人身後,只含笑注視,卻不跟上,不由招手相呼。
「子安不敢!」文子安微笑,向月兌月兌阿布掃得一眼,只跟上兩步,仍稍稍落後二人。
「你們官家臭規矩真是多!」葉輕痕知他是因了月兌月兌阿布的身份,只微微撇嘴嗔道,「我家便是奴僕,也常與我們兄妹說笑打鬧。」
「有這等事?」月兌月兌阿布大為驚訝,回首向文子安望得一眼,心中略有不安,「九兒,莫要胡說!」便是蒙族女子不及漢人重禮法,而以文子安尷尬的身份,亦是常自小心。
「哪里胡說?」葉輕痕挑眉,「阿布姐姐不信?文公子,你信不信?」側了頭,望向文子安。
「葉小姐本非俗人,想來葉小姐府上,自非我等可比!」文子安眼見葉輕痕快活靈動,心生羨慕,這幾句話卻非恭維,竟是說的由衷。
葉輕痕聞他信得,不由笑逐顏開,「文公子喜歡,日後赴江南,我家里去玩兒?」轉了身子,面向文子安,向後蹦跳而行,「我哥哥們定會很喜歡你!」
(二)
「咳!」月兌月兌阿布聞言,不禁輕咳。文子安便只出趟府門,尚有人盯著,葉輕痕要他去江南,卻不是痴人說夢?文子安也是一窒,唇角掠過一抹苦澀,瞬間消失無蹤,只是輕笑看向葉輕痕,「想來葉小姐口中的哥哥,便是前日所見的葉六爺了!」方才聞得她自稱葉九,兩日來的諸般猜測,方始落至實處。
「我說的是哥哥們!」葉輕痕輕笑,「自是不只一個葉六爺,還有葉大爺、葉二爺、葉三爺、葉四爺、葉五爺、葉七爺、葉八爺!」一口氣數了,不禁氣喘,換得口氣,輕笑出聲,「其實五爺你見過!」
「見過?」文子安听得她一口氣數出如許多哥哥,亦自傻眼,欲待不信,卻實實聞得月兌月兌阿布喚她「九兒」,欲待要信,卻從不曾見得誰家有諸多兄弟,凝注了葉輕痕笑顏,不禁將信將疑。
「對啊,見過!」葉輕痕大大點頭,「便是前幾日,你騎馬穿街,我自樓上摔下,救了我那個!」說著,俏臉微紅,咬了唇笑望文子安,「倒是讓文公子笑話了!」
「原來那個,便是葉五爺!」文子安輕喃,恍惚間,倒是听得有人喚他做葉五爺。再凝神細思,那日街上穿窗而出之人,眉目間,確是與葉驚鴻極為相似。想到這里,心中沒來由的一松,竟是有些喜歡。
「嗯!」葉輕痕點頭,「如今,還有三哥在大都,其余幾個哥哥,卻是在江南。」
「哦!」文子安只輕聲低應,卻不知該如何接口,心中,卻是好生羨慕。
三人正說,葉輕痕但聞鼻端飄過一縷清香。「什麼味道?」俏鼻輕嗅,聞得一聞,卻是一縷酒香,「姐姐,似是有人飲酒!」
「不是飲酒!」月兌月兌阿布輕笑,「是煮酒!」回了頭笑指來處,「他們說,賞梅必得煮酒,便帶了酒來,一會兒玩的冷了,倒可去喝上一杯。」
「哦,是煮酒!」葉輕痕輕輕點頭,側了眸望向月兌月兌阿布,「姐姐!」靈動的眸子輕轉,長睫眨得幾眨,「听說,你們蒙古女子也甚是能喝,是麼?」
「是啊!」月兌月兌阿布輕輕點頭,「我們蒙古馬上得天下,不論男女,都飲得酒、騎得馬,比不得你們漢人……」說到這里,瞥眼見文子安垂了頭,驚覺走嘴,急急剎住。
葉輕痕聞言,卻是不以為意,只纏了月兌月兌阿布輕問,「那姐姐一會兒要喝麼?」
「喝些無防!」月兌月兌阿布輕輕點頭。
「那……」葉輕痕眼珠輕轉,悄悄向文子安處移了一步,「姐姐一會兒莫喝醉了,仔細我六哥不要你!」口中一行說著,一行繞過文子安逃開。
「九兒!」月兌月兌阿布醒覺,紅了臉,跺腳追去,卻早已被她逃的遠了。
文子安眼見一紫一青兩個身影奔遠,只含笑而望,聞著清脆的笑聲林中灑落,一時心神恍惚。自由、快樂,那自幼便是連夢都不敢夢得的夢境,竟似,自己亦已獲得。
(三)
當得酒盡,大家盡興而散,一時眾人皆互辭了,各自乘車歸去。
「子安」文夫人下了馬車,含笑望了文子安,「你隨我來,有話問你!」口中吩咐,已自向前廳行去。
「是,母親!」文子安躬身輕應,隨後跟去。
文夫人入廳,喚了人奉茶,自于上首坐了,「子安,今日阿布郡主喚了你,所為何事?」上下打量文子安,心中自思。所幸生得如此模樣,否則,以這般身世,如何去攀龍附鳳?
「何事?」文子安微窘,心知母親所指,只道,「郡主不曾有事,只是喚了子安,陪著走走!」
「陪著走走?」文夫人雙眸微亮,露出一抹笑意,「便不曾說得什麼話兒?」
「只聊得些家常,多半,是葉小姐與郡主說話,兒只是一旁陪著。」文子安眼見母親神色,心中一揪,知是要舊事重提,命他親近月兌月兌阿布。
「前些時,郡主對你不理不睬,今日突見好了,卻不知何意。」果聞得文夫人低聲輕語,抬了頭注視著兒子,「日後你打點著些精神,好生侍候著,若哄得郡主動了心,便是你的造化。」
「是,母親!」文子安垂了頭,只低聲輕應。
文夫人見他竟無喜色,不禁皺了皺眉頭,「白生得一副好皮囊!」心底暗念,上下打量得文子安一番,搖頭道,「你且去吧,我也乏了!」眼見文子安辭了要去,又叫了回來,「那叫九兒的女孩子,是什麼路數,和郡主如此親熱?」
「她?」文子安心頭一跳,聞得「九兒」二字,心中沒來由的升起一團暖意,「那葉小姐,是葉六爺的妹子,郡主與葉六爺極熟,想來與葉小姐也是熟識。」
「我倒忘了葉六!」文夫人皺眉,滿腔的歡喜頓然無蹤,抬眸盯了文子安,「你堂堂丞相之後,又是萬歲親封的正二品,竟是比不得一個商賈?卻是你自個兒不曾用心!」這般說著,心中厭煩,「你還是去罷,莫在我眼前晃著!」揮了手,命文子安離去。
文子安退出廳去,輕輕松了口氣,眼見兩個小廝跟了來,嘆了口氣,只得緩步向自己院子行去。小徑一側生著一株梅樹,正自盛開,文子安凝神注目,卻覺眼前一花,竟是葉輕痕一襲紫衣,正自巧笑倩兮,數說她的八個哥哥。
「她竟有如此多的家人!」文子安輕語。「你堂堂一個丞相之後,又是正二品,竟是比不得一個商賈?」想著母親的話,唇角泛起一抹苦澀,如果可以選擇,他寧願自己不是什麼丞相之後,更不要做什麼大元朝的資善大夫。如果,可以做她眾多哥哥中的一個,想必,也比做這丞相之後來得快活。
怔怔立于梅樹之下,文子安一時心緒紛雜,卻聞得身後小廝冷冷道,「今日梅園的梅花還未賞夠麼?少爺身子弱,還是回罷,仔細吹了風!」
「嗯!」文子安瞬間回神,淡然輕應,抬步向自己所居小院行去。眼眸神情,未有一絲改變,心中卻是暗驚,自恃素來藏得心事,今日,卻為何屢屢失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