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不知她半卷著身體坐了多久。她想了很多，前所未有的多，等她終于意識到必須換一個姿勢以免身體上的痛苦超過精神上的，她暫時讓腦袋停止運轉。
但這沒什麼用。沒過一會，她又扭曲在桌子旁開始從頭想起。
齊美之事……她反復琢磨著仲德說的意思。她承認，即使再想上十遍八遍，關于夫君何時做下的決定，個中苗頭到底是出現過而她沒發覺，還是根本就沒什麼苗頭的事，她一樣也無法確定。唯一可以肯定的，極具諷刺意味，她想，因為女乃媽生病突然打亂了她們的安排，卻讓夫君趕上了這個好時機，搶先把他的決斷說出來。
他說齊美之事時，就已經在暗示我。這想法一被確定，她整個人更加悲涼。暖手爐像變成了純粹的銅爐，貼著她的手背似乎反過來在吸取她身上僅存的一點溫度。
連小伴喜都覺察到了不對勁。她深呼吸一口，現在她的情感中又加入了惱怒。他們明眼的人一個個全在背後笑我吧？又笨又傻的夫人……不過命好，出身為王大人的千金……不知不覺王 的眼淚已經順著太陽穴一直往下流。如意郎君——用不了多久，那如意郎君想必就是夫君你自己吧？
憑什麼這麼欺負我？她徹底哭出聲，兩只手並在一起蓋到臉上。這才多久，難道你已經忘了當著我父母的面說的那番話？情分！我該對她有情有義，我也想對她有情有義，可她呢？她不該以同樣的情分對待我嗎？
外面響起很輕的敲門聲，王 驚覺，把哭泣聲壓抑在喉嚨底。叩叩叩，又響了幾聲。王 听出是伴喜的動作。
「什麼事？」她盡可能正常的發音。
門外伴喜的回答欲言又止。「奴婢……奴婢……」
「沒事別來煩我。」
「哎。」
一聲答應後，屋里屋外又恢復了平靜。
王 坐起來，用手掌抹了一把臉。放肆的哭訴消耗了她大量的體力，盡管心頭還不能平復，眼淚已經停了。她撐住桌面勉強站了起來，兩條腿幾乎像粗了兩圈似的笨拙得不知該怎麼邁步。她想去梳妝台那，于是試著朝房門的方向喊了聲「伴喜？」沒有回答。
「伴喜！」使出所有的力氣，王 又喊了一句。
門立刻被推開了。伴喜紅著臉頰站在門口，王 知道那是被寒風吹的。擔憂和著急在伴喜的一對不大但有神的眼楮里表露得清清楚楚，「快進來！」王 喊道，伴喜的表現在這種時刻顯示出異常突出的感人力量。
伴喜利索地關上門，轉眼就到王 身邊扶著她胳膊。
「沒什麼事老站在外頭干什麼？」
「奴婢，擔心夫人。」伴喜低著頭小心地扶王 往梳妝台走去。
王 又問︰「站了很久了？」這話是心疼伴喜在外面受凍，但伴喜誤解了。
「沒！沒有很久，就一小會！」伴喜緊張地搖著頭。
王 坐下後，伴喜半跪到她腿邊，仰頭望著她。
「我給您捶捶？」
王 搖搖頭。「起來吧。」她淡淡地說，轉過去盯著銅鏡中的人看。「你覺得，我待潭小姐如何？」
喜回答得簡短堅定，卻使王 又產生新的怒氣。
她透過銅鏡盯住伴喜的臉。「老實回答。」她狠狠命令道。
伴喜擺出發毒誓的神態︰「奴婢若非肺腑之言，便叫奴婢出了這道門後，給……給土豆噎了！」
「我怎麼招了你這麼傻的丫環！」王 沒好氣地用左手肘頂在台面上，轉過來瞪著伴喜。「土豆能噎死你嗎？」
「能……」伴喜蹭著布鞋擠出一個字，但馬上被王 搶斷了。
「還敢頂嘴。」
伴喜轉著無辜的眼珠，逃避著可以不落在王 臉上。
「都听到了？」王 毫無藏掖的意思，抓住她的眼神直截了當的問。
「之前……談話听不清。」伴喜幾乎耳語地回答。
「那你怎麼一口就回答好？」
「一口……」困惑不解使得伴喜下意識地重復王 的話，王 也不給提示，一動不動的等著。「奴婢的的確確見著夫人對潭小姐愛護有加。」她終于意識到王 還是不認為剛才的回答是她的真心話。「不過，話說回來……潭小姐對夫人……也好。」她嘟著嘴小心地補充道。
王 嘆出重重的一口氣，又轉回去看著自己。
「夫人？」
王 揚起睫毛看著她。
「該……怎麼辦？」伴喜這話把她心底最大也最痛苦的水泡挑破了。泡水迅速地滲到周邊地帶，留下干癟丑陋的泡皮急待處理。
「你看著大人走開的？」王 不答反問。
「沒。大人出來時，奴婢躲開了。」
「他對你的舉動毫無察覺？」
到了這個時候，王 對伴喜是否已暴露的懷疑程度決定著伴喜的「去留」。
「奴婢見大人並無轉頭，直接朝院外走去。」伴喜邊回想邊說，「他走得很快。」
王 收回眼神，相信她了。她說得很合乎實情，仲德走路的習慣加上他當時的心情，足以使他忽略掉伴喜這樣的小人物。
「你知道多少事？」王 公開地問，語氣里已經隱隱流露出同伙人之間特有的味道。
伴喜顯然也發現了。「奴婢看得出來，」她大膽揣測著。「大人對潭小姐很是……」
「說出來。」王 鼓勵她。
「奴婢不知道怎麼說。」
很好，這就是一個無知小丫環的能力，即便發現了什麼也說不確切。王 疲倦地想。
「大人的意思，你怎麼看？」她繼續發問。
「奴婢認為……大人或許……不舍得潭小姐回去。」
「說得很好。」
果然連一個小丫環都認識到了他的意圖，那麼，以潭妹的聰明才智，她會作如何打算？
伴喜驚喜又困惑地眨著眼楮。「夫人是說奴婢猜的沒錯？」
王 點點頭。「對。大人就是這個意思。他已經決定要把潭妹留在府中。」
「他……」伴喜的眼珠被鼓了出來，她的手在梳妝台邊胡亂模索著，最後緊緊抓住台面的邊緣。「決定了？難道大人要……」
「納妾？」王 搖搖頭。「眼下他還只說留下潭小姐來幫我，借了女乃媽生病的機會。」
王 的答案並不能讓人欣慰，伴喜馬上想到接下去的事。「那……那……」
「我擔心的就是以後。」王 毫不掩飾話里的悲涼。「他是看上她了。」
「潭小姐近兩天不怎麼往這里走動了。」伴喜提醒說。
王 又被一激。「你留意她了？」
「奴婢，沒能。侍琴姐會——」
王 擺擺手，伴喜不再多解釋。
「帶一個你的小姐妹，讓小良送你們。」王 拿出一小把銅錢交到伴喜手中，囑咐道，「想一想女乃媽可能需要些什麼，到醫館後再仔細問一問大夫她的情況，看還要買什麼的，就到那附近都買齊了。」
「奴婢遵命。」伴喜微微欠一欠身，神情莊重地邁著穩扎穩打的步子出去了。
王 獨自又坐了一會。該找潭妹面對面談一談了。我得預先想好一些話做應對嗎？她苦惱地想。不不，沒有用，以潭妹的聰明才智，我說什麼都會暴露心意。更重要的是，她不是黎煙，更不是侍琴，她不是任何無關緊要的人，她是我最親的妹妹。令王 糾結在痛苦中，不忍說出送客的話以免傷了王潭，這一切全因她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門上又響起一陣有人到來的叩叩叩聲，王 嚇了一跳，很快地站起來說︰「進來。」
這伴喜，又忘了說什麼事要折回來。她不高興的想。但門開後，她意外地看到王潭站立在風中。
「快進來。」同樣的話，不僅少了命令的口吻，明顯底氣不足。
「我不放心你，」王潭邊說邊坐到王 的右邊。「見你這麼久還待在屋里，我想一定要來看看。」她擔心的目光鎖在王 臉上，這一表達非常見效，立即融化了不少對立的氣氛。
「該擔心的人還躺在大夫那。」王 拐了個彎想轉移王潭的注意力。
王潭趕在她下定決心前突然出現，使事情變得不再是放心底猶豫，她被逼著面對了。
「我就知道你放心不下。」王潭哄著她說，「姐夫讓我們打道回府那會，我真擔心死了。若你當時不願意，我打算立即拖上你快馬加鞭往醫館跑——現在呢？我們現在去？」
現在還有更迫切的事！「剛打發丫環過去了。」王 說。「等他們回來報了再看吧。」
這是實情，但她不想供出伴喜，更不想被王潭發現她真正的意圖。
「也好。」王潭站起來去撥弄一盆煤炭，長時間沒人動里面的紅色火星快消失殆盡。「我向他們打听來著，說一時半會可能沒那麼快，但能治。女乃媽身體一向都好，大夫醫起來成效很快能出來。」
「他們？誰？」王 只留意到她關心的內容。
「何大人他們。楊默還說了一個很怪的名字，叫做……」她抿住嘴努力地想。「中風。」
「中風？什麼意思？中了風邪？」
「我也不明白。楊默那個人向來同我們不大一樣。」
「他懂嗎？又不是大夫。」王 不滿地說，「總做些奇怪的事，說些奇怪的話。」但不知為何，她心里卻隱約感到楊默不是在胡謅。
王潭又走了回來，重新坐在王 手臂邊，疼愛地看著她。
王 盡可能無視她的關懷，兩眼直視漸漸發紅的煤炭，說道︰「夫君前面對我說，希望你能長時間留在府中。」
說完，她調回眼神射進王潭的眼楮里，緊緊盯住她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