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她睜開眼楮,平穩問道,「妹妹這會是要替大人討個說法嗎?」
「難道姐姐對大人的看法非常確切?」
「若妹妹認為不確切,姐姐只好向你請教。」
「妹妹只是想提醒姐姐,你如今還在氣頭上,評判難免會偏頗。」
「我的確還在氣頭上,」王 特意頓了頓,以讓王潭听清楚她接下去的話。「但我對大人的評判很公正。」
「不可理喻」應是王潭極想沖王 說的詞,都能從她臉上清楚地讀出來。有那麼一下,王 渴望王潭能被氣得同她翻臉,這樣的話,事情就簡單多了。
但王潭還是忍住了。她的胸脯劇烈地起伏,但嘴唇卻被緊緊咬住,沒有任何難听到會撕破臉的詞從她嘴里蹦出。一如她往常的做法,總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卻默默忍受著,總好像她面對的完全是一個難以言喻的惡人。
不幸的是,這比大吵大鬧還要叫王 難以忍受。她不想再忍受。
「若沒其它的事,」她站起來說道,「我這邊幾個人今日出發。」
「姐姐曾有一刻站在你夫君的立場想過嗎?」王潭突然問道。
王 停下剛邁開的腳步,重新坐回去。一股比外頭更冷的寒意由內至外在她身上迅速擴散開。正如她一直認為的,王潭從未改變對她的輕視。即便仲德待她比一個小廝好不了多少,王潭仍舊認為她的錯更多。
「你意指什麼?」她反問道,話說的很慢很輕。
她感到臉上冰涼麻木。王潭一定是急了才不得已把這個話說出口,可她向來是知道王潭輕視她的,為何听王潭真說出口時,仍會想哭?
「你有替大人想過他的無奈嗎?為何就不能替他想想?但凡他有更好的辦法,他會這麼做嗎?桓玄公然叛國,他身為他手下,就必須跟隨到底嗎?且不說桓玄與當今的朝廷哪一個更值得追隨,身為當朝中人,誰不想跟隨一個真正的英雄?劉裕比起桓玄算是一個後起之秀,他將來能否成為一個受人傾佩的大將自然不是你我能下定論的事,但既然大人看中他,我們身為家中婦人,理當支持他,不是嗎?」
「因此?」
「劉裕提出的考驗大人的事,大人不去完成劉裕能信任他嗎?」
「你是說,劉裕要大人親手殺了我,大人也應當做到,而我,應當毫無怨言?」
王潭輕蔑地瞪了她一眼,「劉裕若是此等無理無頭之人,大人會冒著性命危險轉而投向他?他要求大人展示不隨同于桓玄的決心——如此要求不合理嗎?他要大人以夫人做人質,也不是不可理喻的事。如今他只在劉將軍手下任官,可沒強大到能公然反對桓玄的時候,萬一大人事敗,為求活命反將他一軍,他以後還有官做嗎?指不定性命都難保他這只是在要求大人以表決心的同時也為自己備好退路。如此,姐姐就想不透嗎?」
王潭的眼中已經泛起了淚光,身子陣陣抽動著,一看便知是在竭力壓住傷心大哭的勁頭。
「姐姐是姨丈的女兒,劉裕自然想到你,而不會是我,如此普普通通的女子。難道姐姐從沒有這樣想過嗎?他要扣押自然要選一個有分量的人,怎會隨便挑人呢?」她哭了起來,眼中閃著堅定的目光。「若換做我是姨丈的女兒,」她起誓般的說,「為自己的夫君,我定當全力以赴支持他。他有難,我定會挺身而出。只要能幫到他,我還有別的什麼怨言?如今他被迫無奈做此安排,能幫他的人……姐姐為何就不能體諒他的苦處,為何就不能替他想想?我有心……卻……沒有一點分量……」她哭得難以再說下去。
王 只好等著,等她先哭完。
這番話反倒教剛才的難受勁說跑了。
但王潭將她的沉默當成了默認,說道,「姐姐若是有這般想過,便不會只一味地責怪大人。」
王 嘆了口氣。也或許根本無需看她的反應,王潭說話之前便已確定,她說這番話雖然會教王 更難受,但听過之後,王 才會醒悟。
看著她為仲德傷心落淚,為仲德甚至不惜性命的心意,王 想起仲德剛俘獲她的心那會,若是仲德向她表明他有難,她大約也會同如今的王潭一樣,為了他送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她不是沒想過王潭說的,但她不想騙自己。她有更可信的懷疑。
「到如今,只要妹妹相信大人便好,我如何看待他又有何重要。」她避重就輕地說。
「姐姐怎麼還說這樣的話」王潭又板起臉來,「為何就不能明白?妹妹說的如此赤骨姐姐還是不懂嗎?替旁人想一想這般簡單的事姐姐就不能做一回?」
有必要對王潭說出她的懷疑嗎?王 還在猶豫。
「日久自會見人心,妹妹。」她再次站起來,不想再接著听王潭訓斥。「若是我錯看了大人,日後真相自會揭曉,到時我也定將反省自個。」
王潭也跟著站起來,憤慨的情緒又在她臉上聚斂。
「可就眼下來說,我只想在大哥家中待一陣。」她明確說道。但王潭一把抓住她,不肯由她結束談話。
王 不帶希望地問︰「這一回妹妹可以順姐姐的心意嗎?」
王潭不回答,但仍拉著她。王 試著動一動胳膊,王潭卻更緊地拽住她。
如此這般僵持從未有過,看王潭的樣子是非要她給個說法不可了。
「那好,」王 回身盯住王潭的雙眼,「若妹妹能答應我不急,不氣,不哭,我便接著剛剛的話再說幾句。」
等了一下,王潭的手慢慢地放了下去。
「能答應嗎?」王 再問道,默認這樣的回答可不夠。
「我答應。」王潭小聲說道。
「妹妹一直說,大人完全是被迫無奈,沒有更好的辦法,可我很懷疑。」
「懷疑什麼?」
「我也如妹妹一樣替大人設想過他的處境。」對于這一點,她也不求王潭相信。「但大人的脾性和一貫的做法,我想,我比妹妹更了解。」道出這點後,直到從王潭眼中得到肯定的回答,她才接著說道,「若是,幾個主意均出自大人自己呢?」
王潭沒接話。但王 也不急。她變化的神情便是答案。
「大人他不是那種坐以待斃的人,他很會想辦法。」王 繼續說,「平日里他憑著擅于出謀劃策的本領在短時間內得到了桓玄的重用,那麼這一回,生死攸關,為自個謀出路的時刻,他只會加倍用心。他向劉裕提供策略,桓玄這邊由他使力,同劉裕那頭做照應,以保證戰火燃起。然而此時此刻何等關鍵,又何等危險,劉裕怎肯輕易采用他的計策。于是,大人便提出,將我交出去做人質,以此表明他對此事絕對是痛下了決心。」
王潭的臉漲得通紅,上下牙齒緊咬在一起。「這純粹是污蔑」她低吼道。這一瞬間,王 懷疑她極想甩她一巴掌。
「你答應過的,」她冷冷地提醒王潭。「不急不氣。」
「這便是姐姐要說的?」王潭的語氣更冷。
王 抱起雙臂,已經後悔對王潭說出她的懷疑。王潭氣得徹底沒了往常的樣子,花容月貌全然不見,只剩一張歪扭的臉。也自然不記得剛剛的允諾。更別提當她還沒成為仲德的人時,她口中念著的最親的人,總是王 。
也莫怪王潭,仲德想拿下的人到目前還沒有失過手。先是她父親,繼而是桓玄,如今是劉裕。他們一個個都稱得上是經歷頗多,不缺見識的男子,卻都沒有拒絕仲德的親近,更何況王潭一個小女子。
她已將仲德當成了她的命。
「如此污蔑你的夫君,你心里就好受了?」王潭突然怒斥著爆出刺耳的聲音,一對眼珠子瞪得就快擠出眼眶,似乎她再也忍無可忍了。「就因為犯了一回錯,他就該千刀萬剮了?」
「王潭——」王 抬起手示意,但她的話幾乎听不到。
「竟然編出個故事來污蔑他——你的夫君難道你就如此記恨他人,甚至不惜捏造詆毀?」王潭邊說邊大聲冷笑,「將他說成是大奸大惡之人,可憐的你則是無辜受害者——這般的記恨旁人是你唯一會做的事嗎?」
「夠了」王 大喊一聲打斷她。「我的推測還輪不到你來責罵你若還記得你受過的教導,就立刻閉上嘴要氣要吼你到外面去鬧個夠,別教我听到」
屋里突然安靜得很異樣。王潭怒著臉跑了出去,剩下王 一個人坐著。
屋外的風吹到王 臉上時,她感到從未有過的刺痛。她瑟縮著抱緊雙臂,不去想剛才兩個失態的婦人有多不堪入目,只任憑淚水在臉上無情地縱橫。
這麼多年,最親的姐妹,再也無法修補的裂痕,這是她痛哭時唯一清晰的想法。它跟隨著體內一陣陣的寒流一次次地提醒她,刺著她。
此刻竟然比仲德戳成的痛輕不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