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村里,到了夏天,收成就慢慢地要來了。咯不,水田里的稻秧開始分蘗了,旱土上的煙葉已經可以打葉烤煙了。
栗林沖三個灣村的烤煙房都是建在大灣村下水頭的劉家大祠堂里的。那棟氣派的劉氏祠堂,多虧哪一輩祖宗有眼光,沒把它建在灣村的亂屋場堆里。祠堂建在離大灣村東頭兩百多米遠的一片開闊地上,正面朝南,眼收從西頭上水方向經上林灣、對林灣和大灣而過的潺潺流水,大有吸納本族子孫而包容之的氣度。祠堂中大門寬兩米有余,高近五米,門楣上那「劉氏祠堂」的字樣雖經特殊時期的涂抹,仍依稀可見。進得大門,迎面是一個寬大的廳堂,正面一大面牆現在是空蕩蕩的,那里原本是供奉祖宗牌位的地方。祠堂東西兩向都是兩層樓的廂房,想必是當年用來接待來自四方的族人的客房。現在都分給各生產隊作了隊屋。各隊就干脆利用祠堂屋周正的結構和密實的牆體,改作了烤煙房。每年烤煙季節,各隊的婦女和老弱半勞力就都集中在祠堂里扎煙、開煙。
隊里的煙葉打下來了,全都運到祠堂里,全隊的人都在那里扎煙葉。扎成一串串的生鮮煙葉,掛進烤房里去烤。扎煙是將從煙地里收剝來的生鮮煙葉,每兩三片一束用小麻繩綁著其葉柄,整齊地扎在一根根一米長的竹竿上,以便將煙葉排架到烤房的架杠上烘烤。開煙是將烤干而卷曲的煙葉一片片地展開抹平,整理成束,成擔,讓男人們挑到公社收購站去繳售。
在收煙葉的季節,凡有扎煙、開煙的時候。隊長功英哥總是安排曉楠與隊里的女勞力、半勞力一起到祠堂里去出工。在祠堂里,一門心思做事的曉楠,常常不小心把扎煙時那滿手粘粘巴巴的煙油揩到臉上鼻子上,怎麼也抹不掉,引得女人們的瘋笑。開煙時那熱鬧氣氛和煙葉灰塵在射入祠堂的太陽光柱照射下飛舞的情景,非但沒讓人覺得髒,反而還給了全隊人一種收獲的喜悅。要是哪一爐煙烤出了上佳的成色,金燦燦的,在陽光的照耀下,就如同金子般地閃著金光。估計咯一爐煙葉可以高賣一兩個等級,大伙兒就更是笑開了花。
收獲金黃的煙葉,是一年里趕在收獲早稻之前的一次豐收體驗。也是灣村里會吃煙的男人們的第一個節日。隊里在送繳任務以後,總是能給各家各戶分一些烤好的煙葉。吃煙的男人咯一年里就有了自己特殊的食糧。不吃煙的人家,就能把分得的煙葉拿到墟場上賣了,得幾個錢,換回些鹽啊、醬油麼子的回來。要逢到煙葉分得多,又賣了個好價錢,講不定還能給女人孩子扯塊布回來做件新衣裳。最高興的或許是那些小伢崽們。他們擠在開煙的大人們之間,瞅空揣一小把碎煙葉出去,就可以和小伙伴躲到一邊去學著大人的樣子吹喇叭筒了。
曉楠曉枰他們也分到了一小捆烤煙葉。咯是他們自隊里夏收以來,在分得了半籮筐麥子後,又一次收獲了。他們不會吃煙,當然也不會學吃煙。他們把它收在碗櫃的上面,想等著麼子時候要用錢了,拿到墟場上去賣。
但是,最能震撼曉楠那尚未成熟的心靈的,是夜深人靜時空曠的祠堂里那種近乎虛無的寂靜和偶爾感覺到的似乎來自遙遠的遠方的若有若無的回音。每次煙葉在烤房上架後,要白天黑夜不間斷地慢慢烘烤好幾天。咯時,烤煙師傅要到祠堂里守夜,隨時察看烤房的火候。隊里是由功崇哥負責烤煙的,他就常帶著曉枰曉楠一起去守夜。給他作個伴,還可以聊很多有些文化的事。
夜深人靜,功崇哥看過火候後呼呼入睡了。哥哥曉枰也很快入睡了。只有曉楠,他只要是白天做事不是太累,晚上就不需要太多睡眠。整個祠堂里除了從烤房爐膛的火門縫隙間透出的微弱火光外,漆黑一片,什麼都看不見,似乎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偶爾哪個旮落里傳出一陣悉悉嗦嗦的聲響,那一定是哪只田耗子雖找了烤房的暖窩做住房,卻因咯里食物不足,而出去覓食了。有時候,不知是不是外面起了風,總覺得有一股氣流在祠堂大堂的上空來回動蕩,發出一種低沉的似有似無的悠悠聲,有時好像遠在天邊,有時好像就曉楠的耳膜旁。
曉楠躺在地板上的草席上,久久不能入睡,常常回想到兒時,祖母在皎潔的月光下給他講老家泉水灣祖宗創業的故事。是啊,一百多年前,在江南偏僻的小山沖里,祖宗們居然能建造出一色的青磚灰瓦、山牆飛檐,到如今還能容下幾百號子孫的泉水灣、栗林灣,還有咯高大寬敞、雕梁畫棟的劉家祠堂。自打兒時每年回老家度假過年,到現在下鄉到祖宗發源的地方,所到之處,同宗的鄉親們居住的竟十有八九是老祖宗造就的產業。每每看到咯光景,少年的曉楠就不由自主地生發出莫名的惆悵心情和作為後代子孫血脈里那種本能的羞恥感。我們咯些子孫做了些麼子啊,種的是祖宗的地,就連住也是住的祖宗造下的房屋。已經鬧騰了幾年特殊時期,不是嚷嚷著為廣大工人農民謀幸福嗎,不是鬧哄哄地總在破舊立新嗎,若真要把老祖宗的東西都破了,而新的東西又子虛烏有,那鄉親們就只有上山穴居野生了,談何幸福。
所以,盡管外面的世界鬧騰得很凶,但咯里的鄉親們還是以祖宗為上。你外面人可以叫著鬧著不敬咯個麼子神,要敬那個麼子神,你可以打爛了鍍金的佛神,又請來紅色的新神,但你永遠動不了鄉親們心里的祖宗之神位。因為,為子孫們帶來現在咯塊安生立命之地的是劉家的祖宗,為子孫們建下咯遮風避雨的屋宇的還是劉家的祖宗。你們那些只會亂喊口號,亂搞運動的人,除了那些年餓死了不少劉家子孫外,沒見到給大伙兒帶來麼子幸福。
或許,曉枰曉楠兩兄弟正是因了與劉家祖宗的血脈,咯里的人們雖然知道他們是為避父母的牽連才來的,但也不能明里講他們麼子空話。老祖宗的基業,他們兄弟當然也有份。子孫們都得認祖宗的血脈,都得忠于自己的祖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