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冷了,田土里的事也少了,上林灣的男人們就商量著進榨屋把今年的茶油榨了。
榨屋就在栗林沖的祠堂邊。劉氏祠堂的東牆外原來有個小庵子,名曰金尼庵。現在不準敬佛了,和尚也都被還俗遣散了,只留了一間屋子給一個沒處去的老和尚住,其他的房間就都成了栗林沖的公屋。現在,那庵子的房舍,一間正屋是老和尚的寢室,一間廳屋是他廚房,佛堂則成了榨茶油的榨屋。
每年冬天,三個灣村輪流到榨屋榨茶油。上林灣的人做事利索些,就佔了今年的頭一份。榨屋是男人的世界,全隊唯一戶中沒有女人的知青戶兄弟倆,自然成了榨屋的小幫工。
上林灣的男人們挑著大擔大擔已經曬干了的油茶籽,一進榨屋,就點燃了烘焙爐的火,把油茶籽放到烘焙爐去烤燥了。
烤燥的油茶籽再放到鐵碾槽里去碾。曉枰曉楠兩兄弟就主要是做碾茶籽的事。榨屋里一共有三架碾槽,體力比較弱的洪意伯、勛老,還有德財、功行他們,也多是做咯個事。每兩個人面對面地站在碾槽的兩頭,一人握住碾盤輪的一個把手,就對著一推一拉的,把碾盤輪拉得在碾槽里來回滾動。鐵打的碾盤輪在鐵碾槽里,碾壓得烤燥的茶籽「 哩啪啦」地裂了,碎了,粉了。
咯時候,就可以把碾好的茶籽粉渣放到烘焙爐後面的一個蒸鍋里去蒸。功書哥講,茶籽要蒸熱了,才出油快些、多些。
蒸得熱氣騰騰的茶籽再倒在一對里面墊了稻草的、有著一尺半直徑的鐵圈里。只見功書哥、功崇哥他們光著腳板,一人站著一對倒有熱茶籽的鐵圈里,雙腳飛快地一邊把里面的茶籽撥弄平整,一邊把鐵圈里伸出來的稻草折回到平整的茶籽面上去。然後,他們踩在那個下有稻草托著,上有稻草蓋著,中間形成了的一個茶籽餅的鐵圈上,使勁將咯個茶籽餅踩緊。
將踩好的茶籽餅,連同鐵圈一起,提起來裝進大榨槽里去。一次可以足足裝上二十個茶籽餅。然後,再卡好堅硬的雜木楔,就可以開始榨油了。
榨油是用勁甩動一個吊在屋梁上的大榨錘,讓它像鐘擺一樣來回晃動,準確地錘打在那個雜木楔上,將榨槽里那一串厚實的茶籽餅擠壓嚴實,把茶籽里的油擠得流出來,滴到接在榨槽下面的油桶里。
甩動大榨錘要三個人,一個眼力好、手法準的人在後面掌錘桿,兩個臂力大的人拉著系在榨錘中間的拉繩,向榨槽方向使勁。
功崇哥、功治哥一般是做掌錘桿的人,而身體壯力氣大的鴻習叔、功書哥、功程哥、功英哥、功光哥他們,大多是輪流著甩拉繩,順便招呼烘焙爐上的事。
在蒸茶餅的熱騰騰的水汽里和大榨錘有力地槌擊榨槽木楔的震動屋瓦的響聲中,涓涓流入油桶的新茶油晶瑩透亮,濃香撲鼻。大伙兒用剛出榨的新油,就著老和尚的小爐灶,做起了榨屋的免費「工作餐」,在現實生活中油膩膩的榨屋里提前享受難得的「共產主義萌芽」。
這時候,老和尚總是在一旁默默地力所能及地拾掇鍋盆、打來用水,有時還從庵旁他自種的小菜地里摘來蔥蒜麼子的。當然,大伙也不會忘了他那一份飯食。有時從大油桶里打來炒菜的油有多,也不再拿走,就留給了老和尚。
吃飯時,看著不緊不慢忙前忙後的老和尚,曉楠心里不禁生出一種奇怪來。劉家的祠堂旁建庵廟,可見祖宗們念佛向善的風氣,肯定是極盛一時。只是,只見一個老和尚,卻從未見過什麼尼姑,怎麼就起了金尼庵的名字。難道,在沒有遣散庵廟的人之前,咯里是個僧尼同住的所在?不過,不管怎樣,在眼下特殊時期運動咯樣的環境下,咯個老和尚居然能存在,而且看來還過得不錯,除了劉氏族人因虔誠的佛教信念而有意無意地保護了和尚外,再不能有任何其他的解釋了。
你看,現在庵廟已經不可能接受信徒們的香火,年老的和尚成了栗林沖大灣的一個五保戶,成天過得也還無憂無慮。特別是在咯種時期,他居然還整天一身和尚的打扮,小光頭總是剃得干干淨淨,淺灰色的寬大的圓領對襟布扣粗布上衣總是漿洗得平平整整,肥大的淺灰色抄頭褲的褲腳口總是扎得整整齊齊,一雙白底青面圓口土布鞋總是一塵不染。加上那總是不惱不慍面帶善意微笑的表情,全身上下看不出是咯個時代的背運的和尚。
在熱乎乎、鬧哄哄的工作餐中,不論出身高低貴賤,不論政治背景好壞敵我,不論老人少年,不論宗教信仰,在其樂融融的共同享受氛圍中,實踐著人類的追求富裕、共同富裕的天性。曉楠想,或許從當初建祠堂、建庵廟的老祖宗,到百余年後在特殊時期中為生計艱難撲騰的今人,謀求家人、族人,乃至國家民族的富裕和幸福,乃是一脈相承的。只是,老祖宗發源地的鄉親們麼子時候才能擺月兌但求吃飽穿暖的境地,在祖宗們開拓的老宅基地上,建設自己的新房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