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平區民兵營進入縣城北郊的大橋工地,孫醫生的小醫務室並入了指揮部的大醫務室。她的船一靠岸,就有指揮部安排的人來招呼一切,全不用劉曉楠操心幫忙了。再說,他是排里負責後勤生活的,這時候必須回排里安排本排民兵的住處。
大平區民兵營的全體勞工民兵,全部被安排在位于北郊的縣一中校園里駐扎。一中將學校臨江的一棟名為柏廬的老宿舍樓騰出來,供民兵營使用。營部安排大水民兵連住宿舍樓的北廂房二樓。而李連長按連里四個排的編號,由西到東安排房間,二排全體民兵就住在柏廬的北廂房二樓西起第二間大寢室里。
負責後勤生活的劉曉楠一接到連部的房間安排通知,心里就一下激動起來了,「我又要住柏廬了,而且還是那個二樓的第二間寢室!」
劉曉楠沒要學校的管理員帶路,獨自就徑直到了那間被分配給自己排里的寢室門口。他在門口站了一下,讓自己的心跳放平緩了一些,再輕輕地推開那扇自己曾經推過無數次的房門。兩年前,他還是一個住在這個寢室里的中學生!
十二歲那年,劉曉楠以全校第一的成績考入全縣最好的的中學——來江縣一中。那一屆,一中的初中新生招了三個班,編為初九十七班,初九十八班,初九十九班。學校也是按從西到東的順序安排三個班的男生寢室,他所在的初九十八班就是住在這個寢室里。房間很大,北牆開著三個大窗戶,南牆就是這個房門又兩個窗戶。房間里全都是木樓板,全班三十幾個男同學就繞著牆角,開了一圈地鋪。
劉曉楠這時站在房門口,一眼就看到了當年自己的鋪位,正對著北牆中間那個窗戶下的地板位置。他在那個鋪位,一住就是三年。第一年,是正正規規的中學生寄宿生活。三十幾個同學每天听著學校鐘聲按時起床、按時就寢,在這里度過了幸福的初中一年級。
但是,初二那年一開學,特殊時期就開始了,才剛回到學校里的同學,很快就又因停課鬧革命而散了。初二的學生能鬧什麼革命呀,學校一停課,就只有各自回家了。最後,一個寢室里只剩下了兩個人,一個是享受人民助學金在縣一中免費就讀生活的烈士遺孤李小古,一個就是劉曉楠。他的父母被批斗遣送到鄉下去了,那原來作為他的家的房間,也是父母在單位上的宿舍,現在被收走了。他也就無家可歸了,只有呆在學校里。
那個時候,十三歲的劉曉楠就經常趴在中間那個窗口上,听著外面遠遠傳來的造反派的口號聲,慶祝革命喜訊的鞭炮聲,還有後來文攻武衛的槍子聲,想著父母不知怎麼樣了,寄養在舅舅家的小妹不知怎麼樣了,如他一樣呆在那個民辦中學里而無家可歸的哥哥不知怎麼樣了。
很多時候,他想讀書,卻又不知什麼時候學校還能上課。那時候,白天,他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看書學習。晚上就借著門口透進來的走廊上路燈的燈光,翻出藏在衣箱底下的課本,初二報到時發下的,還從沒上課用過的新課本,在手里摩挲著,翻弄著,看著里面那些不知怎麼認怎麼讀的數學物理化學符號,茫然以對。
後來,學校里搞復課鬧革命。上面派來了解放軍宣傳隊,工農宣傳隊,組織管理同學們。一度就回來二十幾個同學,寢室里又熱鬧起來。可是,復課沒搞起來,寢室里的熱鬧也好景不長。同學們陸陸續續地讓家里叫回去了,就連那個李小古,也讓一個親戚接走了。幸虧這時班上多了幾個無家可歸的同學,才沒讓李曉楠落個一人獨守寢室。
就咯樣,劉曉楠在這個寢室里過了一年中學生生活,過了兩年無家可歸的孤兒生活,熬過了三年,也就到了毛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的時候。于是,他成了一個初中畢業生,被安排插隊落戶,到了上林灣。
可如今,過了兩年,劉曉楠竟然作為上林灣派出的支持大橋建設的民兵勞力,又回到了這個寢室里來了。全班三十幾個同學,誰有這份幸運,誰有這種不幸啊。重回舊地,還如此巧合,讓他心里涌起了無限的感慨,惆悵,失落,欣喜,以及一種說不清的給人命運或啟示或愚弄的感覺。激動與傷痛,懷念與茫然,同時矛盾地在他心里活動著。
劉曉楠一抬頭,發現走廊上那支燈還在,而且還是兩年前的那種白熾燈,甚至燈泡的大小都和原來一樣。是啊,那時候他望著這靜得嚇人、黑得嚇人的校園里的這支燈,就猶如向往著新的開學上課的日子到來。燈光啊,但願你永遠不要熄,或許,重新上課的那一天就要回來。
劉曉楠這時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顧,當然也沒去顧著全排人的安排,只是自己徑直走向了中間那個大窗戶前,久久地望著窗外,好像是要追回過去的東西,腦海卻又是一片空白。不知過了多久,他回頭將整個寢室環視了一遍,「啪」地一聲,就把肩上鋪蓋卷扔在當年自己的鋪位上。這是他自當副排長,主管全排的後勤生活以來,第一次在全排民兵之前,先安排自己的事。他這次先佔這個鋪位,不是在乎它的位置,而是他心里那份記憶和留念。
這種重回,這種巧合,並沒有給劉曉楠帶來驚喜,反而讓他陷在一種幾乎被遺忘了兩年的學生情懷之中。是啊,就憑他現在這個年齡,還有他當年那種學習能力,這時候的他,本來是應該還在校園里,在教室里的,而且,至少還應該再當四五年學生。可眼下卻是以這種方式重回了校園。
民兵隊伍新到一個駐地,本應最忙,最活躍的後勤副排長劉曉楠,這時候卻只是坐在鋪蓋卷上發呆。除了發呆,除了自己獨自在心里平復感情和思緒,他還能做什麼呢?心里的話能給誰講啊。農村里的樸實的朋友們,誰會听你這讀書人的酸味話啊。
「哎,曉楠,你發什麼呆啊?」鐘術敏從門外急急地進來,沖著發呆的劉曉楠大叫了一聲,卻還沒把他怎麼叫醒。鐘術敏在面前站了一下,象是在等他清醒過來,可他卻還是沉浸著,沒有回應。鐘術敏不由分說,一把拖起他就往連部跑。
「怎麼了,怎麼了,你要干什麼啊?」這一下,劉曉楠才清醒了過來,沖著鐘術敏大聲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