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前,從縣城到火車站的柏油馬路修好了。但是,縣里講,民兵團還不能撤。縣里還有一項大工程,需要民兵團去完成。那就是在新建的來江大橋東岸附近,建設一座化肥廠。
現在各項準備工作正在抓緊進行,民兵們就先暫時回家去休息一個禮拜。回來後,就要大干快上,爭取在明年春季就把廠子建成,趕在早稻中耕施肥之前生產出第一批農用化肥。
咯時候回去休息,正好是家里忙著蒸紅薯粉皮的時候。劉曉楠回到家里,可趕上幫忙了。他想啊,咯個收紅薯的季節,自己一直在大橋工地,家里兩邊,上林灣那邊和泉水灣母親咯邊,都是哥哥曉枰一個人忙著收紅薯,打薯渣,過濾紅薯澱粉,肯定是累壞了他。現在到了熬夜蒸紅薯粉皮的時候,自己能在家里幫上一個禮拜的幫,讓哥哥他也少受累點。
還和去年一樣,上林灣那邊的紅薯澱粉,哥哥都已經擔過來放在泉水灣母親咯邊了。所以,蒸紅薯粉皮的事就都在泉水灣咯邊做。
還是和去年一樣,做咯種事,要把個場面架起來,母親李主煌是不行的。而劉曉楠自己對泉水灣咯邊的許多事也不是很清楚。所以,還是得靠功余哥的婦娘艾崽嫂子幫忙。不,不只是幫忙,而是全由艾崽嫂子把場面撐起來,劉曉楠只做現成事而已。
艾崽嫂子為二嬸子李氏做事,是從來不惜力氣,不計酬勞的。她只是知道,家族里,只有二叔鴻僖、滿叔鴻侔對她男人好。自己那個沒用的男人,老實巴交,要不靠得有二叔、滿叔咯樣的近親,灣村里的人還不欺負死他去。
二嬸子李主煌讓咯個族佷媳婦幫著干活,只認為是一種理所當然的事,從來也沒想著要給她點麼子酬勞。在咯樣的晚輩面前,不管階級成分是麼子,李主煌咯個在城里沒有任何面子的敵對分子,倒是不失一點長輩的尊嚴。再講,灣村里鄉親們相互幫忙,本也是不計麼子酬勞的。像艾崽咯樣幫她做一晚的粉皮,大不了就是半夜時分,給她拌一碗熱乎乎的辣椒粉醬油新粉皮吃。
劉曉楠還記得去年,艾崽嫂子每次都是很受用咯一大碗新出鍋的熱粉皮的。她掀一塊剛蒸熟的新粉皮,粗粗地幾刀切了,堆在大海碗里,滿得還只往外流溢。她趕用手撈著那往外掉的熱粉皮,燙得她又是甩手,又是吹手的。然後,她把辣椒粉放得多多的,把一大碗粉皮都拌紅了。又把醬油放得多多的,再把一大碗粉皮都拌黑了。最後,端起那個大海碗,筷子趕著碗里的粉皮往嘴巴里去。她好像沒怎麼嚼,嘴巴「嗦嗦」地抽吸著碗里的粉皮,就都吞了進去。當然,她也被辣得、咸得、燙得一下子就滿頭大汗了,連鼻涕眼淚都出來了。
劉曉楠知道,咯就是艾崽嫂子一年中最愜意最心滿意足的一頓吃食了。平日里,她那個家窮得連一餐飽飯都吃不上,一點青菜都是一勺清水煮了,哪能隨著口味放麼子佐料調味品啊。家里除了有一點點鹽外,再沒其他可調味的東西了,而那點鹽也不敢多放,就更不用講放醬油了。
今年初,她生了女兒後,家里的生活就更緊張了。常常菜都熟了,鹽壇子卻見底了,不得不到二嬸子家去借一調羹鹽應急。當然,借,只是口頭上講的,她家里是還不出的,二嬸子也不會計著要她還。只不過,每次借鹽時,二嬸子免不了要叨叨一句︰「你們咯過的麼子日子啊?」
咯時候,艾崽就要罵她那不中用的老公︰「一年到頭病秧秧的,連個吃食都掙不到,還講得麼子口味啊」,「要他去灶頭街稱斤鹽回來,總是講沒錢」,「一講要他稱鹽,他就要賣家里的東西換錢」,「油賣了,米賣了,一家人天天吃紅薯,吃得肚子脹氣,盡打臭屁」。
她只管一邊罵罵咧咧地,一邊頂著手上的調羹,挖了滿滿一大調羹鹽,小心翼翼地走了,還一只手端著調羹,一只手在下面接著,別在路上掉了鹽粒兒。
她的二嬸子知道她家困難,但卻是不能理解她心里難到了麼子程度,只覺得是她們兩口子不會過日子。也可能是出于咯種想法,每次艾崽來借或者要麼子東西,她都要以大長輩的口氣,教訓咯個晚輩幾句。
咯種來往形式好像成了她們兩個人之間的常態。李主煌對艾崽講起來話來,也就沒麼子好多顧忌了。我的東西都給你借了用了,講你幾句,還要顧忌麼子啊。
咯幾天,劉曉楠在家里,也沒少听到她們兩個女人之間咯類對話。每次,他對母親的叨叨總是不以為然。以前,我們兄弟跟著女乃女乃在灶頭街時,父母都不管我們。每個月都是功余哥到灶頭街來,幫我們到煤店里擔回來煤,到米店里背回來米。要不一個老太太帶著兩個小孫孫,還不得餓死啊。那時候正是三年困難時期,功余哥怕餓了兩個小族弟,每次來擔煤背米時,都自己從鄉下帶自己一餐中飯的米。有時候,他還會在來的路上,在一路的稻田里抓些泥鰍來,讓小兄弟倆沾上一頓帶葷的菜食。
功余哥人老實,身體又不好,現在拖家帶口了,過不成個像樣的日子,咱家能幫點就幫點唄,老講那些閑話搞麼子嗎。劉曉楠心里咯樣想著,但他不好對母親講麼子。母親那人,在兒女和家人面前,老是不怎麼听人講話的,搞不好,還得挨她教訓幾句。
咯天傍晚,劉曉楠坐在大門口石頭墩子上歇著,就听到艾崽又來借用東西了。咯一次不是借鹽,而是要借一勺子醬油︰「二嬸子,他今天捉了幾條泥鰍,我清水煮了。想來想去,還是要來你咯里借一小勺子醬油加里面才好。」
「麼子啊,要醬油?」咯是母親的聲音。話音里分明有一種不屑的口氣。
艾崽可不管二嬸子麼子口氣,也好像她听不出別人講話的口氣似的,照樣興致勃勃地講著︰「醬油是個好東西,前天晚上那碗熱粉皮,全是那醬油的味,才是好吃呀。」
「三天兩頭的沒鹽吃,還想要醬油的好味道,真是的。」母親的話一點也不給人家面子。
「來啦,來啦,二嬸子,我那火上還煮著泥鰍 。呵呵,呵呵。」艾崽不放棄自己的主意。
「吱呀, 」,咯是母親在開碗櫃門拿醬油,不小心,踫著哪了。
「你拿個咯樣小勺子,怎麼倒醬油啊。」母親講歸講,做起來還是不小氣的。
「唔,未必拿個大碗來,那不把你一瓶醬油倒光了,嘿嘿。」只要能借到醬油,艾崽就高興。至少,在二嬸子面前要裝個高興的樣子。
接著是一陣安靜。那是她們兩個人在往小勺子里倒醬油,小心地憋著氣,不能搞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