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黑了,男人們都收工回來了。哥哥曉枰也從上林灣那邊過來了,他講,曉楠明天回工地了,他過來送一送。
曉枰一個人在上林灣隊里,還是喂了雞。他來時,把最近攢下的十幾個雞蛋都帶來了,給妹妹曉雪吃。兩兄弟在上林灣那邊分得的茶油,曉枰早就挑過來了。母親用了大圈的油,煎了幾個雞蛋,再用自己自留地里的辣椒、小蔥一配,女敕黃淡綠油乎乎的一盤好菜就出來了。
一家人湊在小飯桌上,正吃著夜飯,突然听到正廳屋那邊傳來吵罵聲。功余哥一家就住在灣村里正廳屋的西廂房里,咯吵罵聲是他們兩口子又吵架了。唉,真是貧賤夫妻百事哀。就沒見過他們兩口子和和美美地過幾天。
「買,買,買,你就曉得喊要買東西,哪來的錢啊,隊里又開不出半個工錢。」咯是功余哥那略帶沙啞的無奈的聲音。
「我要買麼子了,買金了買銀了,還是要過一件衣服一雙鞋啊?你總不能讓我倆娘女見天里就是清水煮紅薯,連點油鹽都不放吧?咯個日子沒法子過,沒法子過。」咯是艾崽嫂子的尖聲,雖然尖得刺耳,卻分明也是無奈。
「哇,哇,哇哇。」那是他們的女兒被父母的吵罵嚇得大哭起來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了,妹崽哭了。我拿麼子哄她,湯湯水水的沒一點咸味甜味,孩子都受不了。怎麼過?怎麼過啊!嗚,嗚,嗚嗚。」艾崽嫂子也哭了起來。
老婆孩子哭成一團,功余也慌了︰「你不是從二嬸子那里借了點嗎?先搞了給妹崽吃吧。」
「借,借,借麼子啊?那都是討,是要啊。做人做到咯個份上,還有麼子臉面,還有麼子意思啊。嗚嗚,嗚嗚。」劉曉楠听出艾崽嫂子咯話,是今天母親的話讓她傷心了。是啊,一個人被人家講得連吃醬油的資格都沒有了,那還有麼子意思啊。
「哭,哭,哭,唉,啊。」功余哥的聲音也帶了哭腔了。
「我咯個命啊,怎麼嫁了你咯樣一個沒用的,活得還有麼子意思啊。我不活了,我活不下去了,我不活了。」听著艾崽嫂子的話音里有些走調了,劉曉楠覺得心里發慌,好象有麼子不對勁的。
「我不活了啊,不活了啊。」艾崽的聲音突然增高了,並且帶著咯高聲的喊叫,一陣腳步聲從正廳屋里奔過來,在大門口的門廳里,也就是劉曉楠他們屋子門外經過,直奔大門外去了。
「我不活了,我不活了啊。嗚嗚,嗚嗚,不活了,不活了。」听咯聲音,竟然是奔向村前面的大水塘去了。
不好!劉曉枰兩兄弟幾乎同時意識到了麼子事,騰地從飯桌邊立起,就往門外跑。
剛一打開屋門,功余哥正從門前沖過,口里還嘟嘟嚷嚷地︰「你還找死,你還找死啊?」
就听得灣村前的大水塘里一陣嘩啦啦的趟水的聲音,那是艾崽往水塘里去了!
功余一個快步,赴到水塘里,一把抱住了自己的婦娘,連拉帶扯地就往屋里拖去。
艾崽一邊與老公扭著,鬧著,在一聲大哭後,是一串悲傷的哭泣,一句一哭,一句一拖長音︰「你扯麼子啊,你拖麼子啊,我不活了啊,活個麼子勁啊,活個麼子意思啊,我死了算啊,讓你一個人過啊,看你一個過啊,我不活了啊,我死了算啊,……」哭聲夾著悲傷的泣訴,在泉水灣的夜空上回蕩,將整個灣村籠罩在了一種窮困悲傷的氛圍里。
劉曉楠立在大門口,看著功余哥把艾崽嫂子拉扯著回屋去了。他不知能幫他們麼子,他也不知要怎麼去幫他們。農村里的夫妻,大多是咯麼吵架的。要講起來,他們之間並沒有麼子太多的事可吵,除了過日子的艱難外。
上林灣的功英哥和丫妹大嫂不也是咯樣嗎?他們兩口子,沒有麼子文化,沒有麼子除了過日子以外的愛好,所以,平日里也沒麼子好吵的。但是,農村里的日子總歸是艱難的。就如上林灣那樣還算不錯的生產隊,也只是有了三餐外,再難得有麼子好改善了。
可一個女人,總是想著要給自己,給孩子們,給老公,把日子再過好點。何況,丫妹崽的老公還是生產隊長啊。可一踫到咯種要改善生活的事,經濟問題就出來了,兩口子的架就吵起來了。
好在上林灣的日子比泉水灣,比功余家里咯種狀況強多了。丫妹崽不至于尋死尋活的。她與老公吵架,只是想著把日子再過好一點點。所以,她生氣也好,發怒也好,是從來不會傷害自己身體,也不會損壞一點家什物品的。
有一次,劉曉楠就見到丫妹大嫂與功英哥生氣,故意把正拿在手上的一把洋布雨傘摔到地上。可那把洋布雨傘一落地,她就趕緊跟著拾了起來,連忙察看是不是摔壞了。惹得一旁看見了的劉曉楠直想笑。
是啊,夫妻間的吵架也是由經濟條件決定的,真正是如劉曉楠前不久看過的一本政治經濟學書上講的,經濟基礎決定意識形態。
就講劉曉楠的父母吧,他們不會為吃飯或者油鹽的事吵架。因為,他們現在的經濟水平用不著擔心吃的問題。但他們會為要不要制一個大櫃子吵,會為要不要與兄弟分祖上的房子吵,還會為要不要去縣上爭取重新甄別問題而吵。他們吵的是另一個生活層次上的事,有些是政治精神生活層次上的事。
功余哥屋里那邊的吵鬧聲好像平息了下來。也不知功余是怎麼讓他婦娘不哭了,不吵了,孩子的哭聲也沒有了。唉,劉曉楠想,真是難為功余哥咯麼一個老實人了。現在的農民,麼子東西都在隊里,大家都在咯口大鍋里爭吃。一個性格老實,身體又弱的人,能爭得到麼子啊?何況,咯口大鍋里本來就沒好多東西。
劉曉楠覺得,功余哥他們的生活要求很低很低,咯個二叔二嬸家是多少可以幫他們一點的。實際上,母親平日里也多少幫著艾崽一些。當然,艾崽也沒少用自己勞力來回報。但是,母親講話口上太沒顧忌,尤其是對咯個沒麼子地位的晚輩,全不顧人家的臉面,好像人家沒有自尊心似。就如今天,艾崽的心情不定就是因為的二嬸子的話傷了她。
唉,他們大人,幾十歲的年紀了,怎麼還咯樣不顧全人呢?你們自己進城上街時,不是還要走小路,躲避熟人,不也就是個臉面自尊嗎?人同此心,事同此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