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周令德微微訝然,「原來竟有此事?不知當日那位貴女是哪家高門之女?走失時可留有什麼線索?」
梁官人微微一笑,「奴婢主家家業甚大,可謂權勢 赫。可終究心系骨肉至親,這些年來一直惦記著尋找。卻多年沒有所獲,本以為這輩子不能再見了,沒想到前些日子忽然接到消息,說是在湖州得了這位小娘子的零星線索,主子便急急遣了我趕過來,瞧瞧究竟。若是真的,也好將小娘子接回去,讓她和親人團聚。」
周天德微微沉吟,這位梁官人身份頗不簡單,他雖對貴女身世避而不談,但想來能夠勞他親自趕到湖州尋找,這位貴女身份當真尊貴至極,非同小可。梁官人今日拜訪顧府,指名道姓求見顧家二房孤女三娘子,莫非這位顧家三娘子……便是他所找尋的貴女?思及此,忙轉了頭問堂下的顧大郎,「你家的三娘子還沒有到麼?」
顧大郎正自擦著汗,聞得周明府追問,只得道,「快了,快了,」轉頭瞪著問妻子,「三娘子如今到哪兒了?」
他的妻子崔氏立在一旁,抬頭微微一笑,「大郎放心吧,三弟妹已經去接了,想來很快就到了。」聲音平靜從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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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四,你給我回房間去!」馬氏打了四娘一巴掌,怒聲斥道。
顧四娘掩著左臉,蹌踉退了一步,愕然看著馬氏,眼圈漸漸紅了。
跟著過來的顧二娘也被這一巴掌驚的一跳,她畢竟年長一些,知道輕重,能夠讓疼女如命的三嬸子狠下心打四娘,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發生了,忙拉住四娘勸道,「四妹妹,不過是一件春裳罷了,你先忍忍。三嬸最疼你不過,過幾天一定補做一件漂亮的春裳給你。」
顧四娘被她拉的退了一步,心中委屈到了極致,將一腔怒火發泄到三娘子身上,忽的狠狠瞪向三娘子,向著三娘子方向撲過去,伸出指甲要抓撓三娘子,「顧三,都是你這個小蹄子,看我不抓花你的臉。」
「反了,反了,」馬氏氣的渾身發抖,喝斥道,「還不把四娘子拉住。」
園中使女婆子們連忙上前,拉扯顧四娘,顧四娘正在忿恨的勁頭上,拼命掙扎,婆子們卻不敢用勁道狠了。眼見的這里亂成了一團亂麻,一個聲音忽的從身後傳來,「真是好威風的小女娃啊!」
馬氏身子微微一僵,猛的回過頭去,見一個素色棕紅衣裳的女子立在園道中,大約四五十歲年紀,腦後挽著個一絲不苟的圓髻,朝著這邊走過來,眼角可見道道皺紋深刻。聲音淡淡,卻透出一絲不容忽視的威嚴。
她神情丕變,恭敬喚道,「羅姑姑。」顧四娘更是被嚇的連眼淚都停了,躲在二娘身後,縮了縮身子,不敢抬頭。
羅姑姑輕輕哼了一聲,目光掃過園中眾人,最後落在婆子懷中的三娘子身上。少女身子縴弱,仿佛一片落葉,只要稍稍大些的風一吹,便被吹走了。但舉手投足之間姿勢嫻雅,雖然容貌因著長期的飲食不良而有些暗黃,但依稀可見得五官秀美的底子。她的神情柔和起來,開口問道,「你便是顧家三娘子麼?」
三娘子復抬頭看了羅姑姑一眼,見面前的姑姑看起來雖然嚴肅,目光卻很慈愛,倒也不太怕,輕輕點了點頭,「是。」
「羅姑姑,」馬氏討好的賠笑從一旁傳來,「小女性子淘,她不過是一時氣惱,平日里可不是這樣的!……」馬氏尚迭迭的說著不少,羅姑姑卻充耳不聞,目光凝視著三娘子一會兒,落在婆子抱在三娘子腰間的粗糙手掌上。
婆子動了一動,微微不安。
她心中不在意三娘子一個顧家孤女,一路上雖抱著三娘子過來,卻極不經心,此時在羅姑姑審視的目光下漸漸不大自在起來,不自禁的將懷中的三娘子摟的緊了緊,三娘子眉宇微蹙,羅姑姑窺見了,眸子里閃過一絲憐惜神色,伸出手道,「將小娘子給我吧!」
「這怎麼敢?」婆子連忙推拒,卻敵不過羅姑姑的強勢。三娘子只覺得身子一輕,落入一個輕柔的懷抱,羅姑姑棕紅錦袖在陽光下閃著柔和的光澤,觸手柔軟,看起來比前年大伯母崔氏祭祖時穿的越錦大袖衫還要好些,身上的燻香味道也很是清爽好聞,她情緒微微放松,繃起的背慢慢的軟下去,忽的月復中傳出一聲咕嚕嚕的輕鳴。
羅姑姑愣了一愣,問道,「娘子可用了朝食了?」
三娘子今日餓的狠了,綠兒之前給的半個蒸餅不過在月復中略墊了墊,不僅沒有填了饑火,反而引的更加劇烈,此時羞囧不已,「沒有。」
馬氏的臉變的像一張調色盤,十分精彩,急急吩咐道,「還不快讓廚房上一份飯食來。」狼狽非常,怒道,「春桃是怎麼伺候三娘子的?都將近午時了,還沒有把娘子的朝食送過去?讓她滾到堂前跪著去。」
園子中春風明媚,馬小娥走到顧氏姐妹身邊,望著前方羅姑姑懷中女孩的身影,好奇問道,「那位就是三娘姐姐麼?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二娘茫然半響,「我也不知道呢!」
今日顧家的事情似乎有些不尋常。
馬小娥眼圈兒咕嚕嚕轉了一圈,拉著四娘子的手,嘻嘻笑道,「四妹妹,姑姑她們去前堂了,咱們跟過去悄悄看個究竟吧?」
四娘子驚悸余消,想來想去終究覺得憤恨,跺了跺腳,拉著馬小娥道,「跟我來。」
二娘子「哎」了一聲喚住她們,本能有些覺得不妥,但四娘子與馬小娥都裝作沒有听到,徑直向前去了,二娘子在原地靜了靜,終究抵不住心中好奇,遲疑片刻,也跟了上去。
白粥盛在青瓷碗中,尚冒著騰騰熱氣。粥養脾胃,最適合久餓的人食用。三娘子用調羹挹了一口,送到口中。雖是極餓狀態中,但她喝粥的動作還是有著一絲優雅的意味。
小小的白瓷粥碗放在案幾上,發出輕輕的「咄」的一聲聲響。三娘子道,「我吃好了。」語音很輕。
「小娘子,可還要再來一碗?」羅姑姑笑著問道。
「不用了。」三娘子搖了搖頭。一雙清冷的眸子在堂中掃視了一圈,復又垂眸凝定。
烏程縣令周令德候到此時,捋著胡子笑著問梁官人,「梁先生,這個便是顧家的三娘子了,你瞧著……」
梁官人眉頭微微蹙起。行人司雖然查證到了一些消息,但說起來,那位貴女當年走失的時候不過一歲半,如今已經過了七年,小孩子容貌隨著年歲變化很大,一時之間也拿不準,轉頭問立在一旁的羅姑姑道,「羅娘,你覺得顧娘子的容貌可像那位女主子?」
羅姑姑眉目微抬,道,「我觀之小娘子面容肖似家中六娘子,尤其這一雙眼楮和唇兒,活月兌月兌的和六娘子一個模樣。阿羅覺得倒有五六分是準的!」
周令德大喜,轉頭問顧大郎,「顧大郎,這三娘子可當真是你顧家骨肉?」
顧家一干人等侯在堂下,渾渾噩噩,听到現在才有幾分明白︰自家三娘子許並非是顧氏骨肉,另有尊貴身世。只是因著一些緣故才流落民間,被自家撫養長大。顧大郎只覺難以置信,開口道,「先生怕是弄錯了吧!三娘是我二弟成勇的女兒,二弟去的早,我們顧家將她拉扯大,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
他面色忽的一變,漸漸說不下去。
說起來,當日顧二郎拼死趕回家中,將三娘子托付給老父,只是讓老父照顧懷中的女嬰,並從未明確說過這位女嬰是自己骨血的字眼。只顧家上下按著常理認定,便將三娘子當做顧家的女兒養了下來。
這麼說起來,莫非三娘子竟真的不是顧家血脈?
顧大郎的身子陡然瑟瑟發起抖來。若真是如此,那三娘子究竟是何人家的女兒?二弟和她是什麼關系?又因著什麼將那個女嬰帶回了自己老家?顧大郎思索二弟行徑,竟發現腦海之中一片空白,竟沒有任何答案。他和顧二郎本是兄弟,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對于少年離家的二郎他其實已經太不熟悉,根本說不出他的生平和行跡。
宅子堂下人影重重,顧家姐妹與馬小娥立在堂前一棵楊樹下,望著堂上舉動,貝齒微微咬著唇澤。顧家下人們紛紛簇擁在角落中,指點堂上,竊竊私語。兩個男童出現在園子的來道上,朝著這邊而來,四娘子一眼瞥見了,眼楮一亮,忙招手道,「大兄,二兄,你們也過來了啊。」
顧家小一輩唯二的男丁︰顧承祖和顧嗣宗遠遠看見她們,也走了過來,「二姐姐,四妹妹,我們听見這兒動靜過來看看。這兒發生了什麼事情?」
顧二娘遙望著堂上三娘子縴細的眉眼,皺了皺眉頭,慢慢道,「我們也不知道呢。今天家里有貴客來訪,三嬸嬸就去老宅將三妹妹帶了過來,如今正在堂上,究竟是怎麼回事,咱們也不清楚。」
「……六年前主家娘子及夫婿返回長安,途徑關內道延州之時,小貴女不慎走失。」堂上,梁官人正述說著當年此事內情,「後來,主家也花了多般力氣尋找,只是,最後在泗州找到拐走她的賊人的時候,那伙賊人已經全部死于非命,現場散落許多刀劍血跡,小貴女也不知所蹤。一晃七年過去,當年留下的些許痕跡大多已經消亡,主家本已覺得沒指望了,沒承想卻在今年初發現新的消息,當年主家娘子夫婿府上有一位侍衛顧成勇。」
他說罷此話,目光往顧大郎方向看了一眼。顧大郎面色一驚,只覺得汗出如漿。
梁官人娓娓的聲音繼續在堂上響起,「十二年前主家娘子經過洛南之時,見一人病重倒臥于路畔,娘子心善,出錢請人為他治傷,此人便是顧成勇。顧成勇傷好痊愈之後,為報娘子恩德,便入府為侍衛,他為人精干,習得一手好刀法,倒也頗得重用。延州之事前一個月,顧侍衛向娘子辭行,娘子贈了他百兩銀錢做盤纏。
主子本以為顧侍衛與小貴女無干,所以之前查找小貴女下落,並沒有涉及顧侍衛。今年年初,有人發現當年延州出事的時候,顧侍衛正在延州附近,此後他一路曲折向東南而行,泗州賊人死絕之時,現場有與人火拼的痕跡。顧侍衛再之後出現,便是回到老家烏程,帶著一個女嬰倒在顧宅門前。
顧侍衛之前的行蹤我們也曾經查過,此前一年有余,顧侍衛身邊並無相熟*女子,想來這個女嬰並非他的骨肉。」他言到此,望著三娘子,
「主子猜想,這位他帶回家的女嬰,許便是主家尋找多時的那位小娘子。」
轉身望著顧大郎,「若我家小娘子當年為顧侍衛所救,待真相查明,主家上下蒙顧家恩情,定當厚報。」
顧大郎勉強笑道,「貴人言重了,不敢當。」面上雖泛著笑意,額頭冷汗涔涔而下。忍不住回頭看了看面無表情的崔氏,滿嘴苦澀。
三娘子坐在原處,心中一片茫然。
從小到大,她一直以為自己是顧二郎的女兒,雖也曾為阿爺早亡留下自己孤苦伶仃的生活生過一些怨懟,但對著這個早逝的阿爺終究是抱著濃濃的孺慕之情。此時得知顧二郎竟非自己生父,自己另出生高門之家,父母另有其人,一時之間竟呆怔在原處,心思翻覆,不知道落定何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