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 第三章 ︰今還燕巢梁(之兵事)

作者 ︰ 柳寄江

暖閣紫金嵌寶香爐吐著淡淡青煙,十公主手中捧著一個金黃的橘子,正自笑意燦燦,和阿顧說著閑話,忽的耳朵一凝,傾意傾听西次間中太皇太後母女的話語。

「我果然不適合這事兒,」公主怔了怔,自嘲笑道,「這才剛剛張了嘴,母後就猜到了這許多。」她抬眼望向殿中西部,自己失而復得的愛女阿顧正坐在暖閣中的羅漢榻大張朱錦袱上,和表妹十公主說笑著什麼,蒼白瘦削的臉上露出淡淡的紅暈,一雙琉璃眸子亦亮的驚人。

「其實,聖人說的也並不是沒有道理……」她斟酌道。

太皇太後伸手擺了擺,阻住了公主的話語,重聲道,「寧娘,這些國事你不懂,就不要多插手了!」她發出了一聲哼聲,聲音中明顯的帶了一絲惱怒,「聖人雖然天資聰穎,但少年登基,難免有些氣盛,他自以為治國只需要憑著胸中的一腔血氣就夠了,卻哪里知道,其中尚有著許多繁復勾當,如今大周新君剛剛繼位,時局不穩,一靜不如一動。何必在萬里之外妄動刀兵。」

公主沉吟了半會兒,抬起頭來,一雙和女兒阿顧一脈相承的眸子熠熠生輝,「母後說的這些動靜之道,女兒並不明白,但女兒卻十分明白一件事情︰聖人血氣方剛,頗有重振大周百年興旺之心——」

那一廂,阿顧正興致勃勃的說起湖州北上一路見聞,不經意間抬頭,見姬紅萼手中捧著大橘子許久沒有剝的動作,心神不知飛馳何處,不由奇道,「阿鵠,你怎麼了?」

「哦,」姬紅萼回過神來,忙燦然一笑道,「沒什麼……」

公主的聲音裊裊在殿中繼續響下去,「這份雄心,母後可以壓制一時,但終究是壓制不住一世的。昔年西漢武帝自小有雄心壯志,竇太皇太後以黃老之道治國,認為當以無為清淨為要,壓制住了武帝,待到竇氏去世,武帝很快興兵征伐匈奴,一切都按著自己的心意來,最終創下了不朽偉業,雖然晚年因自悔窮兵黷武在輪台下罪己詔,承認自己的錯誤。但縱然是錯,也要年輕人撞個頭破血流,知道痛了,才能夠仔細悔改。寧娘倒是覺得,母後不妨允了聖人這一次,聖人年少氣盛,心中既有此念,終究是壓不住的。若他真的注定得跌這麼一跤,才能成長,那這一跤還不如在母後盯著的情況下讓他去跌,縱有錯漏,母後在一旁補救扶助,反能掌住大局,不至于最後真的誤了大事,也可在此事之中指點聖人,讓聖人心服口服。否則的話,等聖人真正掌了大權,定會按自己的心意行事,反而動靜更大。」

「這——」太皇太後皺起眉頭,公主雖平素沉靜不干國事,這一段話就說的似有幾分道理,太皇太後眉目聳動,沉吟了半響,終于道,「讓我考慮一下。」

一輪紅日從東方高高升起,照在洛陽城巍峨的城牆上。大周首重關中,高祖姬宏攻下長安之後,便以長安為都城,統治天下。應天女帝以女帝之身治國,為避開關中地區關隴世族門閥林立之勢,常年居東都洛陽,女帝退位後,仁宗皇帝又將大周重心遷回長安。太初宮作為洛陽歷史最悠久的宮殿,駐立于洛陽城西北部,歷經百年風雨,肅穆莊嚴,沉望天下。新帝此時登基未滿一年,本當固守關中,但大周承平百年,關中人口漸多,兼著漕運淤堵不暢之故,糧食壓力越來越大。去夏關中大旱,江南豐收糧食運不進去,帝都長安糧價陡漲,到了開春,已經到了一斗米三百余文。新帝無奈便照著大周先前皇帝的舊例,率文武百官,奉太皇太後馮氏東行就食洛陽。

這一日乾元殿大朝結束,百官持著笏板陸續離開宮門,政事堂的兩位宰相卻留了下來,則穿過乾元門,向著乾元殿一旁的武陽殿緩緩而去。

大周百年慣例,政事堂宰相員額滿額為三員。神宗皇帝晚年啟用奸相唐忠民,唐忠民乃唐貴妃堂兄,上台之後,與唐貴妃一內一外把持住了神宗皇帝,做下了很多勞民傷財的事情,百姓對之深惡痛絕。待到先帝駕崩後,新帝繼位,立時黜了唐忠民,如今過去了小半年,依舊未提拔臣子入閣,政事堂如今便只剩下兩位宰相。

四十五歲的宰相朱潼腰懸金魚袋,腳踏黑皂靴,面上一片意氣風發。對于一個這個年紀就進入政事堂的大周官員而言,他著實是在最年富力強的時候,不免更躊躇滿志,想要按著自己的心意,雕琢這片宏大的大周江山。他抬起頭,將炯炯的目光投向走在自己身前的楊鈞和身上。

政事堂的宰相中有一人居首,稱之為「執政事筆」,楊安時老成持重,資歷極深,便是如今大周的首輔。縱是在楊忠民叱 朝堂的時候,政事堂的為首之位依舊牢牢把在這位老者身上。此時,這位老者在宮道上緩緩行走,一身紫袍,須發花白,背脊因著年紀的原因已經挺不直了。這個仕宦三十余年,歷經五帝,曾經大起大落的大人物已經垂垂老矣,須發花白,步如同日暮西山,即將離開這片錦繡斑斕舞台了!

朱潼挺直胸膛一笑,伸手喚道,「安時兄(楊鈞和字安時),請留步。」

楊鈞和回過頭來,似乎是頓了片刻,方看清楚朱潼的眉目,笑著道,「懷梓(朱潼字懷梓)啊,你有何事?」

朱潼唇角翹出一絲笑意,只是似乎因為心性進取的關系,怎麼作勢都沒有和藹的意思,反而看起來有幾分陰鷙,「……自聖人登基,以雷厲風行的架勢罷黜了楊忠民後,政事堂的三位閣臣便出缺了一位,不知安時公有何看法?」

「懷梓慎言,」楊鈞和聞言微微板起臉來,「罷黜楊忠民乃大周幸事。至于今後啟用何人為相,當有太皇太後殿下和聖人乾綱獨斷,我等臣子不該多言。」語罷,拂袖進了武陽殿。

朱潼立在身後,冷笑片刻,也在殿外除了靴履,踏入武陽殿,二人在殿中分開站在原處。大約過了一盞茶聲音,听得殿內宦官略帶尖柔的聲音傳來,「聖駕到,太皇太後鸞駕到。」一陣腳步聲從殿內簾子外傳來,不一會兒,馮太皇太後和皇帝從內而出。楊鈞和和朱潼都恭敬的跪了下去,再拜道,「臣等參見聖人,參見太皇太後殿下。」

年輕的皇帝奉著太皇太後在上首金絲回文榻坐下,方回身道,「兩位愛卿請起吧!」

「謝聖人。」

年輕的皇帝回過頭來,掀開衣裳下擺在一旁的坐榻上跪坐下,楊鈞和和朱潼拱手謝恩之後,也掀開衣裳下擺在殿中下首清漆榻上坐下。皇帝抬頭,平望了兩位宰相一眼,在朱潼的身上落了一會兒,方優容道,「今次喚幾位卿家前來,依舊是為了碎葉城之事。」

朱潼頓時皺了眉頭,碎葉城之事在朝堂上紛紛攘攘月余,朱潼是最不贊成開戰的人選,此時不悅開口,「此事政事堂不是已經議論過多次了麼?先帝大行未久,關中又出現大旱,當此之時,最重要的還當是穩固月復心,相比之下,西域之患猶如芥蘚,不當過于看重。」他語重心長道,「聖人春秋年輕,怕是不知道,一旦開戰,糧食、馬匹花銷如流水,我大周尚有無數百姓尚未得以溫飽,又豈能為了一小小的騰里斯而致這些子民于不顧?」

皇帝皺了皺眉,微微一笑,望向楊鈞和,「楊卿家覺得如何?」

楊鈞和打了個哈哈,捻了捻花白的胡須,「此役朝堂上已經紛爭多日,老臣以為,戰可揚我大周國威,為騰里斯主持公道,不戰亦可收縮月復心國力,治理朝堂,戰與不戰俱有好處。或可遣朝中一使者前往碎葉城,譴責達奚部叛行,命其退讓出碎葉城,若不果行,則再發兵征討也就是了!」

太皇太後坐在上首金絲回文榻上,冷眼旁觀著殿中君臣對問之景。西域達奚部叛起,年輕的皇帝一力主張征伐,自己以女子之身參政,政治主張慣來偏向保守,自是不希望在新君繼位之初在萬里之外擅起邊戰的。政事堂的兩位宰相,朱潼態度強硬的支持自己,首相楊鈞和卻是服從皇帝的意見的,只是態度頗為溫和曖昧。

她一敲金絲楠鳳頭拐杖,喝道,「好了。」積威之下,整個武陽殿一時之間竟靜了一靜。

太皇太後摩挲著拐杖光錚錚的鳳頭,漫不經心說,「卿等都是大周國家柱石,言的都是老成持重之意。考慮國事只有偏重之分,並無對錯之別。不論定斷如何,此事之後,大伙兒心中都不許記著仇。」她轉頭看著年輕的皇帝,「聖人,你是否一意要發兵打這一場戰?」

皇帝鳳眸中閃過一絲微愕,起身肅手道,「皇祖母,孫兒只是不想辜負了碎葉子民和太宗皇帝的雄風。」

「好。」太皇太後昂聲道,「既如此,老身便同意西域都護府出兵。」

太皇太後一言既發,皇帝頓時大喜過望,朱潼則詫異非常,失聲喚道,「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伸手搖了搖,「不必再說了,老身已經想明白了。西域亦是我大周領土,碎葉城陷入叛逆之手,城中子民無不盼沐浴天恩,老身不忍逆其意,聖人這便命中書擬旨,命西域大都護張孝瓘即刻派兵討伐達奚叛部。」

皇帝主戰態度一貫以來十分鮮明,太皇太後如今妥協,首相楊鈞和態度曖昧,朱潼在武陽殿中獨木難支,只覺心中一口郁氣,似乎要從胸膛噴涌而出,卻生生忍住。

他不得不忍。

政事堂是大周朝堂最重之地,他以這樣年輕的年紀和資歷能夠躋身進來,在先帝朝時能與唐忠民分庭抗禮,便是如今鋒芒亦直逼首輔楊鈞和,便是因為身後有著太皇太後的支持。

太皇太後馮氏是個傳奇女性,自高宗年間入安王姬斂王府為滕,一步步的走到了如今太皇太後的至尊位置,身雖女流,但溫柔*之外,亦有堅毅果敢。長安三年之時,當初宰相張闌之和右羽林大將軍李榮、太平公主姬寰逼宮,逼迫應天女皇退位,擁立安王姬斂繼位。應天女皇自高宗皇帝中晚年便主掌政權,在位多年內,大肆屠戮宗室,連親子英宗姬敬都流放在外,最終在流放地病死。安王自幼在其積威之下長大,一時竟不敢入宮,時為孺人的馮氏在一旁勸道,「王為女皇獨子,自當受命于天,何故辭也?」安王遂入宮,後繼位,奉應天女皇為太上皇,君臨天下,便是後來的仁宗皇帝。

仁宗皇帝感念胞妹太平公主擁立之功,封為鎮國太平公主。因元妃杜氏已亡,便立了馮孺人為皇後,世子姬玢年前病逝,馮皇後所生的三皇子姬琮被冊為皇太子。馮氏入主中宮之後,謙慧柔和,政令不出後宮。仁宗皇帝在位時,偶以政事咨詢,馮皇後答之,多中其妙。神宗皇帝繼位後亦多賴其母。神宗駕崩之前以新君托于母後,故太皇太後在新帝登基之後,雖托言以女子之身不願臨朝堂垂簾听政,但時常出臨前朝武陽殿,對家國大事有決斷之權。

在這位歷經六朝經歷豐富的傳奇老婦人面前,朱潼低下頭去,應道,「臣遵旨。」生生吞下心口的一口血。

太皇太後轉過頭對皇帝道,「聖人。」

皇帝肅手站立在一旁,「孫兒在。」

太皇太後肅色道,「你是神宗皇帝親自擇出來的嗣皇帝,先帝對你寄予厚望。你如今君臨天下,當好好思索著怎麼為國為民。」

皇帝聞言肅然起敬。恭敬拱手拜道,「孫兒謹听皇祖母教誨。」

太皇太後點了點頭,疲憊道,「此次出兵碎葉城,安西兵力空虛,就近從朔方軍里調一些兵西上補上吧。」

「是。」皇帝躬身恭敬應了,想了想,開口道,「皇祖母,朔方軍本有守土之責,若將之抽調一空,似乎有不妥。不若從河東軍里抽調一部分?」

「也好。」太皇太後沒有在意,隨口應了。「時候不早了,我老婆子先回去了。」

殿中臣子在她身後跪拜道,「臣等恭送太皇太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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