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阿顧那一日目睹姬澤與姚良女的決絕場景,轉眼之中已經過去半個月。這半月時光如水,南風漸燻,桃花洲上的桃花盡皆謝了,陶成園中的杏花卻蔥蔥郁郁的開了起來,轉眼已經到暮春,春未荼蘼。
這一日,阿顧倚在東次間窗下促讀《詩經》,「關關雎鳩,在河之洲。」詩經開篇的第一首便是這首《關雎》,描述著少年男女的感情,風味明朗而美麗。美麗少女戀慕著英俊的郎君,那少年情郎卻終究薄情寡義,辜負了這段深情!世事傷情,莫過于此!
阿顧將手中書卷擲到一旁,抬頭看著窗外,院中春光殘盛,牆上的一架薔薇已經過了極盛之期,次間窗前的幾竿綠竹卻依舊青翠森森,鸚鵡巧巧在懸著的八角金絲籠中上下跳躍,甩了甩神氣活現的綠毛大尾巴,趾高氣昂的念道,「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搖頭晃腦,吟誦不絕,仿佛一個老學究讀到詩中妙處,逗趣非常。
「走的老遠的,巧巧念的詩就傳到耳朵里了!」十公主歡謔的聲音從軒外傳來,次間猩紅如意雲紋簾被從下頭打開,姬紅萼披著一件玫紅斗篷從外頭進來,抬起頭來,露出一臉燦爛笑意。
阿顧邀著姬紅萼在羅漢榻上坐下,桃兒奉上了扶芳飲,阿顧端著啜飲了一口,「如今春天快要盡了,夏天就快到了。到了夏天,洛陽卻要比江南熱呢。說起來,巧巧十分有趣,這些日子陪在身邊解了我很多悶,多謝你送了它給我呢!」
姬紅萼抬頭看了巧巧一眼,圓圓的眼楮中閃過一道懷念的光芒,很快掩飾住了,嘻嘻笑道,「妹妹手頭也沒有什麼好東西,只好擇了只扁毛活物送給你。阿顧姐姐你喜歡就好。」
巧巧在金絲籠中跳躍,急促歡快的念道,「開且落!」「開且落!」
姬紅萼撲哧一笑,拾著蘆葦棒子逗弄著籠子中跳躍的巧巧,「巧巧,你只會念這一首詩麼?成天念一樣的,煩不煩啊?我教你念一首新詩吧!」
綠尾鸚鵡歪著一雙綠豆眼楮看了姬紅萼一眼。姬紅萼唇邊綻著笑意道,「來,跟著我念︰‘仰頭望明月,寄情千里光。’」
巧巧在籠中啪啦啦的張開翅膀,繼續開口,「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哎呀,笨巧巧,」姬紅萼跺了跺腳,抱怨道,「你真是太笨了。是‘仰頭望明月,寄情千里光’啦!」
「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你怎麼這麼笨呀!」姬紅萼摞下手中的蘆葦棒子,急急斥道,「這麼簡單的詩你都學不會。」
巧巧到了鳴岐軒後由軒中上下宮人一起照顧,軒中的大小丫頭都很喜歡這只漂亮伶俐,又會念詩的綠尾鸚鵡,繡春看著姬紅萼這般訓斥它,有些不忍心,便笑著勸道,「公主,您就別為難巧巧了吧!鸚鵡雖然靈巧,但說到底,畢竟只是只扁毛畜生,要馴著說人話,是要費很大功夫調*教的。就這兩句詩,要念的這般純熟,怕是要調*教兩三個月功夫呢。如今它好容易記住了這兩句,您要它忘記舊的,再學一首新的,哪有那麼簡單呢?」
姬紅萼一怔,手中握著的蘆葦棒子不由一凝。
「我倒是不知道,」阿顧咋舌道,「說是鸚鵡學舌,原來這鸚鵡學舌也是這樣不容易呢!」
「如何不是呢?」繡春沒有注意到面上失神的姬紅萼,繼續笑著說道,「鸚鵡雖然在鳥類中算是靈巧的,可終究只是只扁毛畜生,比之人差著很多呢!」
「說的也是呢。」阿顧應承道,興致勃勃的逗弄著巧巧,笑著對姬紅萼道,「也不知道,當初訓巧巧的那人,究竟費了多少心才教會巧巧念這兩句詩呢!」
姬紅萼似乎有些魂不守舍,點了點頭,道,「是啊。」
正在這時,簾下的兩個小宮人傳來喚禮的聲音,「空雨姐姐,」公主面前的大丫頭空雨從打起的簾子下進了鳴岐軒,對阿顧有禮道,「娘子萬福,」又轉過身子,對十公主道了聲萬福,一襲綠衣系出裊裊身姿,側影縴縴,猶如雨後新荷娟娟可愛。
阿顧道,「空雨姐姐請起。」姬紅萼亦點了點頭。空雨是丹陽公主身邊的服侍人,無論是阿顧還是十公主都對她多了幾分尊敬。阿顧奇道,「空雨姐姐,今兒怎麼是你過來了?阿娘遣你有事麼?」
空雨臉上泛起了微微的紅暈,她勉強抑制住了,開口稟道,「好叫小娘子知道,伽蘭姐姐今兒有事,是奴婢自己求了公主過來的。」空雨是公主四個大丫頭中容貌最盛的一個,管理賬務頗為能干,性子卻十分膽怯,只在熟人面前能夠放的開來,若見了生人,則訥訥難成于言。因此在和光殿里守于內務,少見外人。平日里常來鳴岐軒傳話的是伽蘭和圓秀,但空雨既坐穩了和光殿四個大丫頭的位置,心中終究有些成算,自己也知道,公主雖然對自己很是寬待,顧娘子卻是公主唯一的愛女,公主視若命根子一般,自己若想要守好公主身邊的位置,便必須要和阿顧交好。于是有意壓著自己的性子和阿顧接觸,這才主動要來了這次來鳴岐軒傳話的差事。
「公主命我過來轉告小娘子,她為你擇了一位師傅,明兒個一早帶你過去拜見,小娘子今個兒晚上需好好睡下,明兒好好打扮打扮再過去。」
「拜師傅?」阿顧面上露出一絲訝然之色,隨即點了點頭,「勞阿娘費心了,只是不知道阿娘擇的師傅是哪一位?」
空雨道,「這奴婢便不知道了!」抿唇一笑,這般一笑,端的是國色天香,清艷無雙。巧巧仿佛也被空雨的榮光所懾,撲稜稜的張開翅膀從支桿上躍下來,張開口念著自己唯一會的一詩句,「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
空雨目光不由投落在金絲籠中的巧巧身上,怔了一怔,閃過一絲喜愛之情。
阿顧瞧著她的目光落過去,抿嘴嘻嘻笑道,「空雨姐姐,我的這只鸚鵡叫巧巧,它還忽念詩,很聰明吧?」
空雨微微一笑,「這只鸚鵡果然很聰明,是十公主送過來的吧?」
阿顧奇道,「空雨姐姐怎麼知道巧巧是阿鵠送給我的?我沒跟姐姐說過啊。」頓了頓,想了想,恍然大悟道,「哦,莫非姐姐是听伽蘭姐姐說的。」
「那倒沒有,」空雨唇邊綻開一朵清新的笑意,「奴婢是猜的。」她雖性膽怯怕見生人,談到自己擅長的事情,之前的膽怯拘謹慢慢消失不見,整個人也因為這樣幽獨的笑意而顯得煥發自信起來,「‘木末芙蓉花,山中發紅萼。澗戶寂無人,紛紛開且落’,這是王禪王太丞的《辛夷塢》詩,」
河東王禪乃大周當代有名的詩人,一生中創下很多詩歌膾炙人口,這首《辛夷塢》乃是他十八歲時游覽一座破落古剎時所作,意境清麗,卻沒有太大的知名度。空雨讀詩繁多,曾經習曉,這時候便念解了出來,「這首《辛夷塢》詩中嵌著十公主的閨名,想來這只綠尾鸚鵡的原主自是十公主!」
阿顧目光中閃過奇色,贊道,「空雨姐姐,你知道的真多。」
空雨臉上一紅,忙局促道,「奴婢也不過是偶然讀過,實在不堪娘子夸贊。」
「啪」的一聲,姬紅萼手邊的白瓷蓮花盞落在地上,摔的粉碎。阿顧愕然回頭,喚問,「阿鵠?」
姬紅萼發白的臉蛋慢慢的緩和過來,勉強笑道,「我沒事。」
「那就好,」阿顧道,轉過頭道,「空雨姐姐,我知道了。還請姐姐早些回去,伺候我阿娘吧。」
空雨點了點頭,從之前談詩詞的自信狀態中退出來,又顯得十分拘謹起來,福身道,「奴婢告退。」
待到阿顧送走了空雨,回過頭來,再與姬紅萼說話,姬紅萼卻已經心不在焉,勉強接應了幾句,忽的道,「阿顧,我忽然有些不舒服,先回臨波閣了!」
阿顧看著姬紅萼微微泛白的臉色,有些不放心,「阿鵠,你沒事吧?要不要在我這兒歇一歇再回去?」
「不用了,」姬紅萼搖頭道,「我身子還好,只是忽然有些困了,想來回去睡一會兒就好了。」
阿顧瞧著她的神色,終究道,「那好吧!你若有事,一定要派人和我打個招呼啊!」
蔚藍色的夜幕猶如一張帳子,月亮躲在雲層之後,悄悄的露了小半張臉,碧桐將暗色燈罩罩在床邊的回文長擎宮燈上,擁著被衾躺在腳踏上睡下。阿顧躺在水磨楠木榻上,閉上眼楮,想起今天晚上空雨的話。
阿娘想要給自己請的師傅究竟是誰?
自己就要有師傅了麼?
自己究竟是否能夠學好呢?
阿顧陷入了沉靜的睡眠中,做了一個夢。
夢中散著淡淡的杏花香,杏花灼熱開放,仿佛一路鋪到了天涯,淡淡的霧氣漸漸散開,阿顧看到了一雙美麗的眼楮。這雙眼楮鳳眸微勾,淒涼而又哀婉,這哀婉荼靡在姚良女劍直的眉宇,隨著暮風揚起的大紅色斗篷之間,就分外顯的烈火投珠、猶如仙鶴引頸哀鳴。
「姬澤,」姚良女問著面前的少年,「這麼多年,你到底有沒有喜歡過我呢?」
少年的回答冷淡而無情,「沒有!」
——阿顧從睡夢中猛然醒過來,坐直了身體,看著頭頂的緋色繡梅花羅帳,輕輕吁了口氣。
「娘子,你醒了麼?」簾外的宮人輕輕問道。
阿顧輕輕吁了口氣,覺得身後冷汗直貼肌膚,淡淡應了一聲,「進來吧!」
梅花羅帳被從外頭打起來,碧桐帶著桃兒、菊兒進來,伺候著阿顧盥洗。阿顧披著一頭青絲坐在黑漆描金鏡奩妝台前,碧桐到鳴岐軒已經有大半個月了,阿顧念著從前的情分,一直很照顧她,金鶯和繡春也度著阿顧的意思,將大多貼身伺候的事情都交給了碧桐。只是碧桐雖稟性忠厚,在靈巧上頭卻實是缺乏了一些,到了如今伺候盥洗的動作依舊不夠流暢,掖起阿顧的中衣袖子的時候缺了一角,帕子擦拭的時候染濕了娘子的衣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