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二,司徒延要前往幽州城,去给外公拜年,路遥则不陪他去了。她得回威武军处理一些事情。几天不在军营,料想那桌案上必是堆积如山。
只是在回威武军的路上,被一个像小丫鬟模样的小姑娘拦住了。路遥问她有什么事。她什么话也不说,只是向路遥猛磕头。见到她额头磕出血来,路遥便于心不忍,道:“罢,罢,你定有什么事想跟我,却不好开口。这样吧,我跟你去。能否帮忙,我却不敢打保票。”
小姑娘连连点头。
小姑娘在前面领路,路遥骑马在后面跟着。只是走了好长的路,路遥发现前方还是空空如也,没有人家居住,便对小姑娘说:“走路很辛苦,你还是上马来。你指路,我催马快些!”
小姑娘脸露喜色,更是点头不止。
又不知走了多久,路遥看到前方出现了许多房屋。她便随口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胭脂沟,”这回,小姑娘终于开口说话了。
听了小姑娘这话,路遥脸色一变。这个地方,路遥还是听说过。据悉,离此不远的地方山谷,就是被称为黄金沟的地方。因盛产黄金,成千上万的人不远万里来这儿淘金。幽州各世家也派人来此收购黄金。后来,朝廷知道这事,与幽州各世家几经协商,便决定四六开,即黄金沟每年开采的黄金,朝廷得四,幽州各世家得六。但随着司徒延的母亲嫁往京城,朝廷与幽州又进行了一次侃价,四六开变成了对半分。她的威武军负责镇守黄金沟各要道,防止淘金工私带黄金逃跑。
“你怎么跑那么远的地方,去拦截我?”路遥不由得好奇。既然小姑娘开口说话了,这个问题想来她是会回答的。
“因为那是官道,能骑着马往那儿走的。不是一般的人。”小姑娘又一次上下打量了路遥,回答得干脆利落。
“哦,”瞧着小姑娘那一脸正经的样子,路遥有些想笑。“那你说,我会是何种不一般的人?”
“你是女儿家,虽然是武装,但全身上下没有一处不显得华贵,你要么是幽州世家女,要么就是威武军中女兵旅里的女官。”小姑娘想了想。便如是回答。
“哈哈——”,路遥不由得大笑起来。
然而,当真正走进胭脂沟,路遥的脸色却沉了下来。胭脂沟。顾名思义就是妓女居住的地方。由于黄金沟都是男人,为了阴阳调和,幽州各世家便收购许多女子来此开妓院,以满足黄金沟男人的需求,让他们安心挖采黄金。
走进一家挂着红灯笼的店面,一位扑着厚厚脂粉,却已徐娘半老的妇人迎了出来。当她正以大过年的还有人光临而沾沾自喜时,却发现路遥竟是个女儿家,不由得老脸垮了下来。路遥不作声。伸手从怀中掏出一点碎银,丢到那妇人手中。于是,那妇人立即变成了笑脸,让小姑娘领着路遥进去。
小姑娘将她领进一间屋里。这屋里的摆设简陋而整洁,一张罩着浅粉色罗帐的床。床旁边有一只雕花大柜。柜子对面是木头桌子,两旁各有一条木凳。座椅的扶手上刻着细密的雕花图案,色泽陈旧。
“你是威武军中的人吗?”有一个女子坐在木凳上,是轻轻地问路遥。
“你是谁,找我有何事?”路遥没有回答,反而向对方提出问题来。
“我是谁。你应该很清楚!”女子有些不耐烦,转过头望向窗外。
插在她发髻上的发簪,在路遥眼前轻轻晃荡。泛黄的珍珠和古旧的绿宝石。镶拼在一起,像孔雀开屏。这是大秦官妓所特有的头饰。路遥重新打量她。她穿着大袖子的斜襟衫,厚实的织棉缎面料,深渊般媚惑的蓝,衣襟上刺着梅花的刺绣,是深玫瑰红。深蓝与玫红,这两种截然不同的艳色撞在一起,娇媚无比,艳得让人坐立难安。
“我叫梅,因为出生那天梅花开得正艳。梅花与我一起生,或许也会与我一起死。”她说这话时,不知怎的,显得幽情漫漫。
“梅,这个名字不错,”路遥点点头。随口诵道:“冷艳幽香冰玉姿。占断孤高压尽芳菲。长是年年,雪约霜期。嫣然一笑,百花迟。”
“这是南宋黄公度的《一剪梅》。如此精通诗词的女儿家——看来,你是世家女。”她微微蹙着收,双眸淡而遥远。这是谜一样的眼神,令人沉迷其中,一步步地也跟着跌进迷雾里。
“冬天到了,”她忽然对路遥说。
“我知道冬天到了,”路遥耐着性子。
“我叫梅,”她在说。
“我知道你叫梅,”路遥依然耐着性子。
“可你不知道我的姓。我姓钟,叫钟梅。他却只叫我名字的一半。第一次见面时,他也诵读着你才刚念得那首词。”她在说。
“他是谁?”见到小姑娘端茶进来,路遥一笑。
“他?”钟梅的嘴角浮现出一朵浅而微弱的笑,像盛开在风中的梅花,虚寒而柔弱。“原本只是一个化生。”
“化生?”路遥有些不解。
“不好意思,你听不懂我们的话。化生是指一个不固定的嫖客。我们这儿的姑娘都这么叫着。而我,早就被鸨母逼着接客了。”钟梅淡淡地说。
“你因何沦落至此?”路遥还是道出了心中的疑惑。
“沦落?”钟梅不由得愁露眉梢。“你也觉得我是个沦落之人?是一个卖身换钱的妓女?”
“不,不不,”瞧着面前如此瘦弱不堪的女子,路遥的心不由得软了,只得摇头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对你的故事好奇”
“其实,我没什么故事。”钟梅宽大的衣袖一挥而过。“我还是为你讲一段别人的故事吧。要听吗?”
“嗯,”此时,路遥只有点头的份了。
钟梅手指了指窗外,开始说:“这里的地下埋着许多金子,从四面八方涌来的矿工就居住在这里,没日没夜地为朝廷和世家卖力地挖着金子。离乡背井的汉子,几年都回不了家。他们需要女人。于是,妓院一家一家地开。
我也来到了这里,呆在这梅研阁。有一个营州来的姐妹和我住在一起。她叫雪莲。大伙儿都叫她雪儿。雪儿人漂亮,也聪明,每天是卖命地接客。她想多赚些钱,早点回家去照顾家人。她家有九口只,爷爷、女乃女乃、父亲、母亲,一个哥哥,两个妹妹和一个弟弟。爷爷女乃女乃老了,父亲重病在身,长年卧床。妹妹和弟弟都还拖着鼻涕不懂事,只有哥哥出门赚钱去了。可是,她哥哥一去六年,没有回过家。一大家子,天天过着上顿不接下顿的日子。不得已,母亲把十四岁的她卖给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又把她卖到这里来。初始,她每天以泪洗面,拒绝接客。很快,她又顺从了。来这里的女子,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过程。半年之后,雪儿攒了一些银子。她想再攒一些,为自己赎身,便回老家去,过上干干净净的日子。
不曾想,有天傍晚,堂子里闹哄哄的。来了几个矿工,鸨母叫了雪儿,说是那几个矿工专门过来找雪儿的。跟他们一聊,原来都是营州老乡。也不知从哪个化生嘴里传出,梅研阁有个来自营州的妓女,叫雪儿。他们便相约过来会老乡。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聊了一会儿,便你争我抢地要跟雪儿过夜。和雪儿过夜的那个矿工,忽然在雪儿的房间里大嚷起来。他是在愤怒地呵斥雪儿,为什么要出来做妓女?随后,便听到屋子里传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原来,那个矿工就是雪儿离散六年的亲哥哥。后来,雪儿自杀了,吊死在林子里的一棵古松树下。在自杀前的那个响午,有人看见雪儿穿了一通好看的新衣裳,在胭脂沟里梳妆打扮,胭脂花粉还留在胭脂沟旁边的一块石头上。”
说到这里,钟梅的眼里闪烁着泪花,不想再说下去。
“苦命的人,”路遥叹息一声。但她还是忍不住地问:“那雪儿的哥哥呢?”
“不知道,”钟梅幽幽地说。“我不关心她的哥哥。我恨这个男人。要不是他,雪儿不会死。”
好大一会儿,路遥和钟梅都沉默不语。四周一片凄凉。
望着钟梅,路遥觉得她不像梅,更像虞美人。植物学上,虞美人与罂粟同科,别名丽春花,蝴蝶满园春,属罂粟科罂粟属。一、两年生直立草本,分枝纤细,全株被糙毛,叶羽状深裂,花猩红色,基部有紫黑色斑。原产伊朗至地中海,比利时将其作为国花。虞美人花未开时,蛋圆形的花蕾上包着两片绿色白边的萼片,垂独生于细长直立的花梗上,极像低头沉思的少女。待到花蕾绽放,萼片月兑落时,虞美人便月兑颖而出了:弯着的身子直立起来,向上的花朵上四片薄薄的花瓣质薄如绫,光洁如绸,轻盈花冠似朵朵红云片彩绸,虽无风亦似自摇,风动时更是飘然欲飞,原来弯曲柔弱的花枝,此时竟也挺直着身子,撑起了花朵。实难想象,原来柔弱朴素的虞美人竟能开出如此浓艳华丽的花朵,姿态葱秀,袅袅娉娉,因风飞舞,俨然彩蝶展翅,颇引人遐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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