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玉楼不待小鸾说完,就嗔她道:“别人家的事情你也少管些吧,如今眼看一年小二年大,也不知道个事体,你看五房里春梅、大房里玉箫,比你也大不了几岁,都那样懂事了,知道帮衬主子。你自小儿在我房里养大,娇养惯了,横针不拈,竖线不动的,一年下来倒还没有我做的活计多些,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主子小姐,我是奴才丫头。”
说的小鸾嘻嘻一笑,猴儿在玉楼身上道:“好亲亲的女乃女乃,小鸾自幼蒙你和大爷娇养着,吃穿用度比一般寻常人家儿的小姐还体面,自然娇贵些不事生产,等我再长一两岁年纪,保管比五房里春梅大姐姐还出息,给女乃女乃做脸!”
说了玉楼笑了一回。又蹙起眉头道:“这一回春梅回去学舌,不知五房里又要闹到什么地步呢,不然你跟我去瞧瞧吧,别闹出人命来不是玩的。”
小鸾闻言头摇得拨浪鼓一般道:“我的女乃女乃,如今咱们房里刚刚安稳些,咱家爷那个脾气你还不晓得?最是怜香惜玉的,就是当日那杨大人不襄助咱们,只怕他也舍不得跟你丢开手,这一回又是二女乃女乃的侄女儿,比我大不了几岁,两个生得狐狸一般,又打扮得乔模乔样,爷真下得去狠心赶出去?要我说,也是五娘太痴心了些,女乃女乃就从来不做这样痴心妄想的事……”
孟玉楼听了这样摇头苦笑道:“这实心眼儿的孩子,你情窦未开,不知端的,情场之上,执着是苦……”说的小鸾似懂非懂的,玉楼见她不意去,因说道:“你留下看家也好,反正不过是两进的院子,难道我还走丢了不成?这一会儿得空儿,今儿爷也未必过来了,你自己在家把花样子描出来,等我回来咱们两个熬夜做活计吧。”小鸾点头答应。
孟玉楼因穿了家常衣裳,看看天色也晚了,早已是掌灯时分,就除去花冠儿卸了浓妆,只做晚妆样式,蜜合色袄儿,青缎儿裙子,地下穿了沉香色绣鞋,一色半新不旧的打扮,伸手取了门首处一盏小宫灯,自顾自提了出去。
来在五房门首处,还来不及打门,就听见内间鸡飞狗跳的,杯盘碟碗摔个稀烂,玉楼听了,心里不耐烦,待要不去,又有些放心不下,只得硬着头皮进去。
迎面见春梅跑了出来,正与她撞个满怀,玉楼一把扶住了,定睛观瞧之际,但见春梅脸上红彤彤的,倒像是挨了一巴掌的模样儿。
春梅见自家尴尬之处给外人瞧见,脸上一红,也不知道请安,夺手跑到下房之处取了。玉楼见状叹了口气,只得蹭到金莲房里,半打气帘栊还不曾进屋,就听见那潘五姐骂道:
“王八银妇,都是一条藤儿,你以为老娘不知道,你和那狠心短命的爷办的好事……那勾栏院里的粉头生得比你好怎的?都是十五六岁年纪,你就笼络不住汉子,一个良家丫头,连个唱曲儿的表子也不如?小浪蹄子,平日里勾搭男人的本事都丢到爪哇国去了……”
孟玉楼听了这话,知道潘金莲定然打听着西门庆今日睡在李娇儿房里,并不曾将桂姐赶出去,是以迁怒在春梅身上,怪她主仆两个联手爷笼络不住丈夫,心中倒替春梅不值起来。
因啐了一声道:“也不看清楚就骂人,幸而是我,要是大姐姐来了,你说这话就该打,皮不揭了你的,小蹄子,睁眼睛看看我是谁?”
那潘金莲一行骂一行哭,冷不防抬头一瞧,却是那孟三儿笑吟吟地站在门首处,知道方才自己的话都给她听了去,不由得脸上一红,低了头道:“你这三丫头,平日里就好听个贼话儿,事到如今奴家也不瞒着你,你要告诉他只管告诉去,既然不能把那窑姐儿撵出去,倒撵了奴吧,省得每日里在这宅门之中守活寡……”
孟玉楼给她这话怄得噗嗤一笑,上前来推她道:“病才好了就作死,你们两个还真是一路脾气,怪不得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都是这么牛心左性的不知变通。”
金莲啐了一声道:“三丫头倒会将天比地,他拿什么比老娘。”孟玉楼往她炕沿儿上坐了笑道:“他是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还是根基儿家私儿配不上你这个烧糊了的卷子?哪一点儿玷辱了你呢?”
说的金莲不依,将孟玉楼按在炕沿儿上就要搔她的痒,玉楼连忙娇笑着求饶,金莲才放了她,两个起身,那潘五姐往熏笼上一歪,叹道:
“到头来,就只有你这三丫头还疼我,奴一生没个人气儿,如今便是个石头人儿,也叫你这妮子给捂化了。”说得玉楼心中虽然还保留了几分,也是有些感动,携了她的手柔声说道:“方才大姐姐已经打人去莲花庵问过了,那薛姑子说,图谋人的青丝,无非就是纳鞋底出出气,好比每年过节在绣鞋里画小人儿一样,上不得台面、成不了气候。
她若成心将你治死,这样的法子却不灵验,要做好大一场邪法,还要你的生辰八字,好不麻烦的,今天只因你们两个共处一室,她才冲撞了你,如今你既然没事,见爷也不曾对别人说起咱们的八字,心里自是疼你,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说那桂姐与咱们共事一夫,但看她是二姐姐的侄女儿,你只当小孩儿家不懂规矩,慢慢教她就是了,又何必恼到底呢。”
潘金莲听她这一番劝解之言,虽然心中依然十分不服气,也知道孟玉楼说的是好话,点了点头道:“三姐姐说的,奴家记着就是了,既然那狠心短命的又续上了心甜的姐妹,咱们又何必做那痴心的妇人,如今在他家里,头上片瓦,脚下立锥,也就罢了,奴家再不争竞,得有一碗安茶饭吃。”
玉楼听了这话笑道:“这不就明白过来了?今儿我看你也是真的唬着了,跟我往三房里睡吧,左右汉子也不到我房里去,咱们熬夜做针黹说话儿。”
金莲听着,拿了针线笸箩就要下炕,玉楼连忙嗔她道:“你忙什么?方才得罪了春梅姐姐,这样伶伶俐俐的走了,她一时回心转意,来房里瞧你,若见你走了,还道是与她恼了呢。”
金莲道:“理她呢?一会子就好了,三姐姐不知道,这妮子原是上房屋里的丫头,心比天高,无奈命比纸薄,自从到了我房里,横挑鼻子竖挑眼的,好歹撺掇着爷收用了她,方才安分些。如今不敢惯着她那样大小姐脾气,咱们自去,不必理她。”
玉楼闻言啐了一声道:“这也是你当主子的该说的话么?旁人我是不知道,这春梅姑娘我却知道些的,人家是念书人家的女孩儿,父亲是有功名的秀才老爷,若不是家里没钱打官司,能买进来服侍你这破落户?人家识文断字好个姐姐,平日里没少替你念书解闷儿,你还做梦呢。
旁的不说,今儿你中了邪,我冷眼旁观着,这妮子虽然嘴上傲气不肯哭,憋得眼圈儿都红了,眼泪直往回澄,这会子你汉子给人笼络去了,你心里有气撒不出来,就拿人家姑娘出气,连我也看不上,快跟了我往她房里陪个不是,带到我家里去,大家谈谈讲讲,吃些宵夜做做针黹,以消永夜才好。”
说着,推了那潘金莲两把。金莲自知理亏,且喜孟三儿撞了来,化解了这一场纷争,嘴上虽然不肯服软儿,也是脚不沾地跟着她往春梅房里去。
原来这潘五姐的院落又与旁人不同,当日西门府上还不如今日的规模,到了五姐这一出房子已经蔓延在花园子里头,西门庆娶她过门,多半也是由怜生爱,不像宠爱玉楼那样挥金如土,就索性将她安排在园子里住着,并没有单独安排居所。
金莲委委屈屈住了进来,却是个会笼络汉子的婆娘,又深谙床笫之道,好风月手段,渐渐的就勾搭住了西门庆,时常抱怨房屋窄小,巧当日园子翻新,西门庆索性给她建了一座玩花楼,到底三层,亭台楼阁应有尽有,把这妇人欢喜的什么似的。
当日庞春梅刚刚开了脸做通房大丫头,因为有了名份,就不方便跟金莲睡了,那潘金莲为了刁买人心,给她收拾出一间闺房住着,不拿她当一般的丫头看待,渐渐抬举起来。
所以到了今日,两个妇人要寻她,却要绕到玩花楼后头,玉楼因为没有来过春梅的下房,一面随着金莲走一面叹道:“你还不知足?当年娶我时那么疼我,也不见给我修这样一座好房子,你瞧我房里的小鸾,如今还在外头上夜,就睡在春凳上,有时候爷不来过夜,我们娘们儿就一个床上胡乱睡了。”
金莲听了这话很是得意,笑道:“你家里住不开,只管搬过来跟我住,咱们如今是一对儿烧糊了的卷子,爷懒得看一眼。”
说到此处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也不往前走了,回身将孟玉楼拦腰抱住笑道:“好姐姐,没想到汉子不知羞耻,喜欢玩儿那娥皇女英的勾当,你搬过来我房里,咱们一个床上睡觉,就凭你我的姿色,不比二房里那两个粉头还强十倍?爷既然喜欢这样下流玩意儿,咱们也给他些甜头尝尝,只怕那眼馋肚饱的就是到死也迈不出咱们家的门槛儿了!”
一席话说的孟玉楼满面绯红,狠命推了她一把道:“好个没廉耻的五丫头,这话只在我跟前儿说说罢了,若是传到六耳,你这银妇之名只怕就要坐实了呢,还不老老实实赔罪去,又说这些幺蛾子。”
说的潘金莲嘻嘻一笑,两个手挽着手往春梅房里去,还不曾进的门去,就听见里间春梅的声音骂道:“小倡妇,看我病着,一个一个都来勒掯我,你离我一丈远,叫我怎么漱口,往前走几步,我是老虎能吃了你!”
又是秋菊的声音道:“不是这话,怕走进了,身上气味儿不好,腌臜了姐姐。”春梅道:“呸!下流没脸的东西,你这是拐着弯儿的说我使唤你,你既然心里不平,就去告诉五娘,打了我,或是直接告诉上房屋大娘去,叫人牙子来卖了我,才算是你有本事!”
说得秋菊嘤嘤咛咛哭了起来。
孟玉楼听了这一番公案,隐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把房里两个唬了一跳,秋菊忙出来,打起帘子,见了她们姐妹两个,连忙请了安,一面说道:“春梅姐姐身上不好,刚吃了药,正吃蜜饯漱口呢,”
玉楼点点头道:“你回屋歇着吧,这里有我们。”秋菊巴不得一声,连忙谢了恩典跑了。
金莲见了啐一声道:“眼里没人的小倡妇,也不对老娘说一声,大喇喇跑了,明儿见了她定要教她懂些规矩。”
玉楼笑道:“你们主仆两个,前世别是嫡亲的姐妹吧?你受了委屈拿她撒性子,这妮子倒随你,也给秋菊好瞧的,当真是有助其必有其仆了……”
春梅在内间炕上,早听见两个说笑,连忙挣扎着起来,要下炕伺候,玉楼紧走几步上前按住了道:“姑娘身上不好,暂且躺躺吧,如今我带了你那不成材的主子,过来给姑娘赔不是呢。”
春梅听了摇头笑道:“女乃女乃虽是打趣儿我们,奴婢禁不起这话,天底下哪有奴才挑主子的道理,主子奴才是天理人伦,就好比君与臣、父与子、嫡与庶,只有主子打骂奴才,哪有奴才记恨主子的道理。”
孟玉楼原是大家女孩儿出身,自幼饱读诗书,听了这话喜得什么似的,连忙推了金莲两把道:“你瞧瞧人家的胸襟气魄,再看看你这破落户,还不过去陪个不是,你们两个丢开手别恼了罢。”
那潘金莲原本心中气不顺,随手打了春梅两下出出气,如今心里已经知道后悔了,此番听了春梅自谦的话,心中又怜又爱,见那孟三儿一力说和,就坡儿下驴上前来说道:
“姑娘,方才给你那个糊涂的爷气着了,奴家又不敢和她们那一对儿粉头去吵的,气不过,打了姑娘两下,如今明白过来,给姑娘陪个不是,别恼了,与我往三娘房里熬夜做活计去吧,你小鸾妹妹正炖着上好的茶等咱们呢。”
那庞春梅素知金莲是个心高气傲的,如今当着别人的面,这样低声下气央求自己,也觉得有些脸面,加上孟玉楼说情,倒不好认真恼了,只得搀扶了金莲道:
“女乃女乃这是做什么,没得折煞了奴婢。”
两个方好了,玉楼□□梅多穿一件衣裳,带了铺盖、睡鞋,领着主仆两个往三房屋里做针黹,熬夜说话儿不提。
到次日,那西门庆昨夜在李娇儿房里,搂着两个妇人颠鸾倒凤了一整夜,心中自知理亏,就要往金莲房里走走,好言安慰一番,又想着怎么对她说起,安排李桂姐在家常住的事。
谁知走到金莲屋中,空空荡荡的没有半个人影,上炕来坐下一模,冷冰冰的,好似昨儿就没人睡过。不由得大吃一惊,还以为是潘金莲恼羞成怒,带着春梅回了娘家。
因扬声说了两句“来人。”方才看见帘栊之处,秋菊磨磨蹭蹭的进来,见了他,唬得低头不敢言语。
西门庆素来不喜欢秋菊粗粗笨笨的,见了她就没好气道:“你们女乃女乃呢?怎么也不见你春梅姐姐?”秋菊低头道:“昨儿三女乃女乃来瞧女乃女乃,会了女乃女乃和春梅姐姐去三房屋里熬夜做针黹,只怕天晚留他们住了一夜吧,底下的事儿奴婢不知道。”
西门庆听了这话却是欢喜,他素知三房里孟玉楼最是长袖善舞八面玲珑,如今定然知道自己与娇儿、桂姐做下的事情,怕金莲这蹄子恼了,就撞进来替自己解围。
想到此处十分得意,撇下秋菊,一径往三房屋中来,进了外间,但见春梅和小鸾俩个,挤在春凳之上和衣而睡,手上还拿着针线,只怕是做活儿做的晚了,朦胧睡去。
就不惊动他们,自顾自打起帘子进了内间,但见金莲、玉楼两个,倒是铺盖整齐月兑了衣裳睡的,因如今天气渐渐炎热起来,玉楼倒还老实,也将一弯雪白的膀子露在外头,隐隐怜肚兜儿上的金锁链儿,那潘金莲半luo着身子,一条雪白的大腿骑在玉楼身上,伸着藕臂搂住玉楼的纤腰,脸儿枕在她的酥胸之上睡的正香。
那西门庆昨儿刚尝了齐人之福,如今见了这般香艳场面如何不爱,蹑手蹑脚的月兑了衣裳,就往两个姐妹花儿的被窝儿里钻了进去,唬得两个惊醒了,纷纷娇呼躲避,一见是西门庆,姐妹两个挥着粉拳就往他身上招呼,被那西门庆一手一个抄在怀里笑道:
“早起找你们找的好苦,却躲在这里清闲,该怎么罚?”
那潘金莲闻言冷笑一声道:“爷还想得起我们姐妹来,也是难得……如今我们不会服侍,爷找那会服侍的姐妹去,只怕我们拙嘴笨腮的,不会陪着说笑。”
玉楼见此番不雅观,连忙推开丈夫,下地穿了衣裳,又抱过金莲的衣裳来道:“如今虽说天气和暖了,也别月兑得太急了,常言道春捂秋冻,闹出病来不是玩儿的。”
西门庆见状,只得讪讪放开了金莲玉体,待要解释李桂姐的事,又有些不好开口。
玉楼见两人尴尬,只得搭讪着道:“你们两个也算是老夫老妻了,何必为了这点小事恼了,叫别的房里姐妹瞧见了也不好,依我说就算了吧,今儿老爷往五姐房里走走,陪她吃两杯,陪个不是,如今那李桂姐暂且回不去勾栏院李家,就安排在二姐姐房里睡吧,也省得勾得你常常在外头过夜。”
西门庆听了,连连点头道:“三姐说的是,我这会子先去衙门里点卯,晚上早些回来,倒五姐房里吃酒赔罪,三姐作陪罢,不然五丫头又要歪派我了。”
玉楼听了,啐了一声道:“没有金刚钻儿就别揽磁器活儿啊,这会子又求我,叫我看不上。”
嘴上虽然说了狠话,到底放心不下,出了外间,唤醒小鸾、春梅两个,叫小鸾先去小灶上给西门庆做早饭,回来打他上了衙门再梳洗不迟。
一面又嘱咐春梅道:“姐姐儿,我房里人手不够,麻烦你去茶房里催水,看你们爷的光景,没在二姐姐房里梳洗。”春梅答应着去了。
一时间给西门庆拾掇完毕,送他来在门首处,嘱咐一回早些来家,潘金莲脸上过不去,没送出来。
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搂了玉楼在怀里,捧住妇人桃腮,深深地亲了几个嘴儿笑道:“三姐就是女菩萨转世,四泉今生睡了你,才有这许多风流富贵的勾当。”说的玉楼脸上一红,心里倒也甘甜。
一时打他走了,依旧回在房里,与金莲梳洗,往上房屋中月娘处应酬了一日,那李娇儿与桂姐两个自知理亏,怀着鬼胎,一日不曾出来。
闲话休提,却说到了晚间,西门庆下了衙门回来,径直来在五房里,果然看见金莲和玉楼两个,打扮得粉妆玉琢,都是一表人物,生得原有些相似之处,倒像是一母所生双胞姐妹一般,整整齐齐坐了,等着他来。
那西门庆看罢,真比昨日李娇儿、桂姐两个强上十倍,心中爱意洋溢,上来坐了主席,搂了两个妇人道:“我西门四泉何德何能,迎娶两位天仙在房里。”
玉楼笑道:“你嘴上说漂亮话儿,心里打什么鬼主意也未知,我不做那瓜田李下的勾当,如今陪你们夫妻两个吃一杯就回房,你好好的哄一哄五丫头吧。”
说着,果然一扬脖子吃了一杯茉莉花酒,抬脚要走,西门庆和金莲哪里肯放?再三再四留她,玉楼只不肯,无奈只得放她去了。
这一桌酒席,两个吃得情意绵绵,原来那潘金莲早将公孙胜给的那一包符水化入酒中,哄着西门庆吃下,又将那男女人偶塞入枕头之内。
两个吃的半醉,携手上床,极尽鱼水之欢,金莲放□段儿,含羞忍辱服侍他,当真是秋菊开败、猩红染茎,说不尽香艳风流,书中难以尽述。
到次日,那西门庆只觉心中情意缠绵,一见了妇人金面,就觉得难以自持,复又殢雨尤云,一连在金莲房内睡了三日,抛撇下房下别的姬妾,不肯放在心上了。正是公孙胜所施回背的媚术,到日后西门庆月兑阳而死,都是梁山泊上智多星吴用之计,要为他兄弟武松报仇,这正是:
“一点樱桃启绛唇,两行碎玉喷阳春。丁香舌吐衠钢剑,要斩奸邪乱国臣。”这是后话。
却说一连数日,那西门庆只在金莲房中走动,倒有十天半日不往别人房中去了,房下众人都不喜欢,独有那孟玉楼想得通透,并不将这些儿女私情放在心上,只是背人的时候自己心里也觉得奇怪。
往日那西门庆离了自己几日,便浑身不自在,总要寻个由头在三房里住几日,夫妻两个竭尽鱼水之欢方能一解相思之苦,这十来日都不见他过来,原以为是李娇儿房里那新鲜花样儿绊住了脚,谁知前日在月娘房里,又听见李娇儿、桂姐两个抱怨,说自从上次兴师问罪,也有好几日不曾往二房里去。
月娘房里自不必说,总要去露个面儿,只是因为月娘临盆在即,晚间西门庆倒睡在外间春凳上,也不曾合卺。六房里李瓶儿也是个好性子,在争宠之事上全然不上心,听说西门庆最近因为官哥儿身上不好,也没去打扰他们母子。孙雪娥自不必说了,四房原本就是形同虚设,一年半载爷不肯睡一回,想来想去,这西门庆十日里都在金莲房里歇着,倒也好生奇怪。
这一日闲来无事,往园子里六角凉亭之中做针黹,见四房里孙雪娥梗着脖子,不知找什么人,就扬声问她:“雪姑娘,来园子里做什么?”
那孙雪娥见了她,笑嘻嘻地上来,往凉亭里坐了笑道:“三娘倒会玩儿,跑来这里淘气。”一面看她手上的针黹,原是一块大红的肚兜,上面绣着百子闹春图样儿。
孙雪娥见了笑道:“莫不是三娘有了好消息?也不说给咱们听听,大家跟着欢喜欢喜。”玉楼听了脸上一红道:“雪姑娘这回也学坏了,倒会打趣人。
这花样子是我前儿给官哥儿绣的,那一日六房里的乳娘如意儿抱他来上房屋里耍子,大姐姐见了,夸瓶姐的针黹好。瓶姐说是我赏的,大姐姐又称赞一回。我想着算一算她的好日子也快到了,不如再赶出一块来送过去,就当做是庆贺她养了个哥儿的喜事吧。”
孙雪娥听了点点头道:“如今这一胎要是也是个哥儿,倒热闹。三娘不见爷多疼官哥儿,自从得了这个小小子儿,咱们家忽然就风生水起了起来,老爷说是这小厮儿福气大,才取了名字叫官哥儿的,如今若是大女乃女乃生下嫡亲的哥儿来,官哥儿和六娘只怕就要往后退一射之地了。”
孟玉楼原本不是那样长舌妇人,听这孙雪娥絮絮叨叨的,心里就有些不耐烦,岔开了话头儿道:“谁说不是呢,只是常言道山高高不过太阳,官哥儿是长子,大姐姐若生了嫡子,只怕来日家私多半是归他了,咱们又不大生养的,何苦来替古人担忧呢,话说回头,雪姑娘怎么今儿高兴,倒来园子里逛逛?”
书中暗表,原来那孙雪娥与潘金莲、春梅两个素有嫌隙,因为金莲的第五房就建在园子西北角儿上,所以轻易不肯到这里来,孟玉楼才有此一问。
孙雪娥听见问她,说道:“三娘瞧瞧我这记性,奴家正是来寻三娘,讨一个示下,明儿三娘房里的饭菜儿,还是叫莲花庵的姑子们送素斋来呢,还是就在家里厨房搭伙了?”
孟玉楼闻言方才想起来,明日正逢十五,是庙会的日子,连忙说道:“不必了,明儿奴家不在家吃饭。”
孙雪娥听了好奇道:“三娘明儿要回娘家?”
玉楼摇了摇头笑道:“前儿老爷不是犯了头风么,巧这几日五丫头爷撞邪了,只怕家里风水不大好,我想着无论初一十五的,赶上庙会日子,去庙里烧香祈福,谁知前日初一就混忘了。巧明儿是十五,就去罢,耽搁了又要等半月。”
孙雪娥点头道:“既然恁的,奴家明日不准备三娘的伙食就是了。”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各自走开。
玉楼回在房里,叫来小鸾道:“你认得杨提督府上不认得?”小鸾不知道这话何意,问道:“女乃女乃平白问这个做什么,那杨提督的行辕修建的巍峨庄严的,好似皇帝行宫一般,平谷县城之中谁不认识。”
玉楼笑道:“这就更好办了,如今我写下一封手信,你帮我投到他府上,进出家门的时候仔细着,别叫旁人看了去。”
小鸾听这话有些不解其意,问道:“女乃女乃久居深闺,没得给那一品大员写什么信呢,人家家里高门大院儿,我去了,只怕没得叫人打嘴,人家管家爷们儿都未必肯替我回一声的。”
孟玉楼听了冷笑一声道:“傻孩子,别的一品大员我倒未必敢说,这杨戬杨提督,你只要说是西门府上三女乃女乃房里的丫头,保管将你待若上宾就是了。”
那小鸾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懂得什么,听见叫她往热闹地方送信如何不愿意?连忙讨得了玉楼的手信,那孟玉楼又拿出一吊钱来道:“离得不远,你要雇车,要走着去随你,若不雇车时,这一吊钱就拿着买些好吃的好玩儿的,也不用交回来了。”
小鸾听了心中欢喜无限,连忙对镜梳妆,打扮得整整齐齐的,带了银钱手信,辞别玉楼,往那杨提督府上来。
却说杨戬自从官拜此地,还在东京城内不曾调任之前,曾经下书一封写给当地的知府、知县相公,嘱咐他们只将衙门几间房收拾出来,权且做个提督行辕所用,只因他屯兵在此,却非长久之计,不愿意劳民伤财。
谁知那县太爷听了,反而征调徭役,广收赋税,弄得天怒人怨民不聊生,只将这一座提督行辕修建的皇帝行宫一般,阳谷县中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所以小鸾便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房使女,倒也知道这提督行辕所在何处。
一时之间来在行辕门口,但见守门的并非本地衙役,都是些如狼似虎的内卫,唬得小鸾不敢过去,又不好就走,踌躇了半日,欲言又止的。
那些内卫瞧着她虽然形迹疑,却是个十几岁才留头的小丫头子,也没人理她,半晌,只见一乘小轿远远地过来,那些内卫见了,都垂手侍立,小轿原本要进西角门儿,忽然停住了,落了轿,但见内中下来一个美人儿也似的姑娘,妆束虽然不俗,看服色却也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
小鸾见了好奇,正盯着她瞧,那丫头见了她,倒是噗嗤一笑,招了招手,小鸾见她的轿子落在门首,想来是这府里的人,就跑了过去,道了个万福道:
“敢问姐姐一声,此地是杨提督的行辕不是?”
那丫头笑道:“正是我家大人府上,不知这位姑娘是哪家府上宝眷派来的?”小鸾道:“我是西门府中三女乃女乃的使女,如今拿了三娘手信,转交给杨大人收下。”
那丫头闻言倒是一愣,从头到脚复又打量了这小鸾一遍,方才笑道:“怪不得我见姑娘比别家使女不同,又一样举止言谈,若是三女乃女乃调理出来的,倒也不足为奇了,如今我们爷在家,姑娘请跟我进来吧,你亲手交给他,不要外道才是。”
小鸾听了这话,心中暗暗咋舌,心道自己家里不过是本县的掌刑千户,行动坐卧倒也是好大的规矩派头,如今这杨提督是朝廷上一品大员,蔡相爷的兄弟、高太尉的哥哥,怎么家里的丫头这样大胆,指名道姓你呀我呀的……
转念一想,这姑娘生得这样容貌人品,只怕是个通房大丫头,过几年略有了几岁年纪,就要收房做姨女乃女乃,因此骄纵宠爱,不是别的丫头比,也是有的……
正想着,那丫头倒上前来,亲亲热热挽住了她笑道:“姑娘别愣着,外头风大,跟我家去吧。”两个挽了手进去,但见角门儿附近,也是许多内卫森严把守着,见了这丫头,都是垂手侍立。
小鸾心中越笃定,这位姑娘将来必然是姨娘身份无疑了,转过影壁,两旁都是抄手游廊,挂着各色鹦哥儿,色彩斑斓莺歌燕舞的好不热闹,再往前是个园子,足足两三里地,小鸾见了,心中暗道:“只怕东京城里的赵官家,也就住这样房子罢了……”
作者有话要说:多谢粉猪、莉莉桃花、蝶双飞、边边、樱桃小微、汤圆、小狐狸客官的惠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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