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我和小黄天天晚上守着无线电听气象预报。阿婆说了,天一好我们就去江湾,如果下雨就再要等。听了没几天,我们便发觉气象预报一点都不准。它预报明天要下雨,可到时候偏偏是艳阳高照;报天气的人说今天是晴天,可外面却正下着大雨呢。我们觉得很好笑:报气象的人太傻了,为什么自己不到外面来看一看走一走呢。昨天晚上阿婆说了,礼拜六下午我们就去江湾,住一晚上。我告诉阿婆,气象预报说这两天都要下雨。阿婆说听她的准没错。
礼拜六早晨还有些零星小雨,到了上午天就放晴了,阿婆说的比气象预报还准。她烧了一大方五花夹心肉,再带上一小包红米,到了江湾给我们烧酱子肉吃。阿婆给她儿子挂了个电话,我们就准备出发了。只见小黄匆匆地跑来,一手拿一只约一米长的潜望镜,另一只手拿了一只袋子,里面装了一些米。阿婆问他带米干什么,现在乡下又不缺粮。小黄说这是他一天的口粮。
我们到淮海路乘五路有轨电车,花五分钱到北火车站,再换五十一路公共汽车,买一角五车票到江湾。在等候发车的几分钟里,就有好几个小贩上车来。有卖报纸的,卖零食和点心的。而我要买的,是那诱人的冰糖山渣。冰糖山渣,酸甜可口,不仅好吃,而且很好看。红红的山渣穿在竹签上,很是惹人喜爱。
不一会儿,一个老头扛着一根扎有稻草桩子竹杆上了车,上面插满了一串串冰糖山渣,就像一棵小果树。阿婆花了两角钱给我们每人买了一串,小黄说我们俩吃一串就够了,省下的一串给江湾伯伯的女儿丽娟吃。
江湾伯伯本来是住在上海的,而且也有工作。可是他们夫妻结婚多年却一直生不出孩子,他们便想去医院领个男孩。好不容易才等到一个,一看模样挺不错,就是有点小缺陷,他俩有点犹豫了。
这时另外一对领了女孩的夫妇就找上门来,想用女孩和他们换男孩。这女孩长的是眉清目秀,江湾伯伯他们一看就喜欢。便言明,男孩子有点小缺陷,若是换了,今后不能反悔。对方一看这男孩,就对江湾伯伯说,这点小毛病不碍事,就是缺胳膊断腿的,他们也愿意换。
江湾伯伯一是怕对方后悔,二来担心邻居多嘴,便狠狠心,从上海搬到了江湾乡下。他和女儿是城镇户口,他在一个废品回收站当主任。江湾妈妈本来就没有工作,到了江湾她的户口便落在了人民公社,成了农民,他们才有了自留地,也有了造房子的宅基地。这样,他们一家三口就在江湾安了家,过起了安逸的乡村生活。
汽车一过虹口体育场便到处是农田,到了逸仙路,公路两旁躺着不少劳作了一天的耕牛,大部分是水牛。它们不紧不慢、很悠闲地咀嚼着先前吞下去的草,慢慢地将再次咀嚼后的草咽下去,胃里又有一团新的草涌上来第二次加工,这是因为牛是反刍动物。小人书里给我们的印象是,一位个头矮矮的牧童,坐在高高的水牛背上,悠闲地吹着短笛,别提多神气了。
路旁还有一些山羊,有的在啃青草,有的懒洋洋地躺在地上晒太阳。田里是一片金灿灿的油菜花,煞是好看。向远处眺望,可以看到三三两两的农宅,点缀在公路的两旁和田野的深处。汽车在宽阔的公路上飞驰,远处的煤气包在慢慢地转着向我们移动。
不一会儿,我们就到站了,江湾妈妈和丽娟在车站等我们。
“江湾妈妈好,丽娟好。”我和小黄马上和她们打招呼。
“丽娟,他就是我跟你提起过的小黄,和海伦一样,我们都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海伦也来过江湾好几次,和丽娟成了好朋友。
“看这个孩子,长得多好啊。”江湾妈妈夸起小黄来。
丽娟和我们同岁,白白女敕女敕的,长得很漂亮,从穿着打扮上根本看不出她是农家的孩子,她本来就是城里人嘛。
天气特别的好,太阳照在绿绿的田野上,大地上蒸腾、弥漫着乡间农作物特有的香气。路边和田埂上到处开满了黄色的小野花。阳光,翠绿的麦田,温暖的风。突然,一股沤熟了的大粪气味,和着暖洋洋的春风,从田野里吹来,
“这是什么气味?”小黄好像是第一次闻到。
“是稻花香。”只要我闻到这种气味,我都这么说。
“小黄,不要听阿魏的。这是大粪气味。”丽娟忙向小黄解释。
“没有大粪臭,哪来稻谷香。”我大约是受了这种说法的影响。没走多少路,我们就看到了一只水泥砌成的大粪坑,它直径约三米,深两米,里面全是沤熟了的大粪。我想这很危险,要是哪个小孩不小心掉下去,那可要被臭得发昏的大粪淹死。
这时小黄好像发现了新大陆,那是一只国民党留下来的钢骨水泥碉堡。我们还特地跑过去看个究竟,碉堡的铁门锁着,里边什么都没有。我告诉他,江湾有不少这样的碉堡,因为附近有一个军用机场。
“哎,阿魏,丽娟长得有一点像晓萍。”小黄悄悄地对我说。经他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她俩还确实有点像,我平时还真没看出来。
到了家,小黄就把米袋往桌上一放。江湾妈妈忙问这是干什么,小黄说这是他一天的口粮。江湾妈妈笑了笑,说明天还是让他带回去,现在农村不缺粮食,还说今天晚上要烧一锅新轧的大米,让我们城里人尝一尝。
喝了口水,我们迫不及待地带上家伙便出门了。先到隔壁的福根家,在他家猪圈旁挖几条红蚯蚓作诱饵。我要在小黄面前露一手,让他领教一下我的拿手好戏。想不到小黄对哪几头争着吃食的猪发生了兴趣,也顾不得臭哄哄,站在猪圈旁看个没完。那猪的吃相太恶劣了,哼哼声大了不说,还摇头摆耳,你争我抢,嘴巴里还不停地滴着脏兮兮的口水。
只见一只身强力壮的用鼻子拱着猪食挑好吃的,同时还用长着两只鼻孔的嘴巴把两旁忙着抢吃的兄弟姐妹们拱开,它要一个人闷吃。突然,一只瘦得前胸贴后背,饿得不顾死活,而且还是只不自量力的僵猪冲了上来和它争食。它用那强有力的,如同大象砍了鼻子的嘴巴轻轻一拱,那可怜巴巴的家伙便翻滚到猪圈的角落里,躺在了一堆猪粪上。它爬了起来,尖声嚎叫着头头转,就像发神经病。它饿昏了,便吃起地上铺的稻草,这样总比饿死要强。福根对着那个逞凶霸道家伙的鼻子狠命一拳,那只该死的猪后退了两步,用两只贪婪无厌加上恶狠狠的猪眼瞪着福根。猪圈暂时恢复了秩序。
我看那猪食像是米泔水加些稻草和烂菜皮烧成,“清水光荡”的。小黄问丽娟猪食里还有什么东西,好像有股香味。丽娟告诉我们猪食里加了酒糟,猪就爱吃。怪不得那头僵猪要发猪癫疯。她还说这里的人家洗碗刷锅的水都舍不得倒掉,都用来喂猪。难怪这几头猪瘦得要命,肋排骨是根根凸出,吃这种东西怎么会长膘呢。
我告诉小黄,去年冬天在这里我看过杀猪。说来也怪,那过年时的猪只只肥,而且皮毛发亮,就像年画里的一样,也不知道给它们吃了些什么。那杀猪的身高马大、虎背熊腰,他有四个儿子,一个女儿。俗话说,打仗亲兄弟,上阵父子兵。杀猪时全家一齐上,四个儿子摁住四条腿,那女儿抓住尾巴。那猪知道要上断头台了,便拼命地挣扎嗷叫。那老子拿了把闪着寒光、锋利无比的杀猪刀,我看足有一尺半长,那白刀子对准猪的喉管直刺进去。拔出的就是红刀子了,那血便喷射出来。他老婆用一个木盆接着。那猪叫得更惨烈了,叫得越凶血就喷得越急。如果你对什么是杀猪般的嗷叫理解不够深刻,到这里来听一听便全明白了。没多时,猪血就凝住了,就像菜场里买来的猪血。等血放光了,他先将猪头割下,然后剁去四蹄。接着他换了把寒光闪闪的牛角刀,从猪肚上割开一刀,再慢慢地剥开整张猪皮,那全是技术加力气活。最后开膛破肚,掏出五脏六肺。
猪还没杀完,那屠夫已是两眼通红,满脸杀气。我想他杀贯了猪,哪一天一不小心他会不会杀人,杀人可要比杀猪省事多了。
福根家的那只狗“阿黄”围着我头头转,就像见到了老朋友。它只对我吼过一次,福根哥要我把手让它舌忝一下,从此它就对我亲热起来,对我是摇头摆尾。我拿出一块用来钓龙虾的碎肉塞到了它嘴里,它嚼都不嚼,直接就吞到了肚里。小黄便说这猪和狗吃东西跟我的腔调差不多。这时福根家的几只白乌驹“昂昂”叫着,像是在厉声斥责我们,还不知天高地厚地冲了过来,伸长了鹅头颈,用宽大的翅膀拍打我和小黄,并用嘴来啄,相当严肃,意思要我们离开。看家护院是狗的职责啊,有你鹅什么事。再说了,去年福根已经把我介绍给你们了,成了老朋友,难道半年功夫就忘了,记性也太差了。“阿黄”对它们吼了几句,那些白乌驹这才不是十分心甘情愿地呆一边去了。
路上小黄一不小心踏到了一只癞蛤蟆。那只癞蛤蟆被踏扁了却没死,它疙疙瘩瘩的皮肤上渗出了白色的液体。它静静地伏着,睁开一只眼睛绝望地斜视着我们,看看是不是真的要它的命。确定了我们不是恶人,它才慢慢地爬走了。我们在田里、路旁和树荫下发现了好多癞蛤蟆,虽然长得难看,相貌丑陋,遭到不少人的厌恶,但它们却性格温和,而且只会爬,不会跳。它们时而在悠闲地爬行,时而停下来歇口气,当你走近它,那癞蛤蟆便一动不动地静伏着,捉起来很方便。不像青蛙,你还没发现它的踪影,它猛地跳出来,三下两下便逃之夭夭了。小黄癞说癞蛤蟆木头木脑的,怎么捉得牢害虫,我从ap;lt;十万个为什么ap;gt;得知,癞蛤蟆捉害虫主要靠它的伪装,它的皮肤跟泥土色差不多,不易被发现,是吃害虫的好手。
他问我,为什么在新城隍庙拳头般大的青蛙要卖五分,而同样一只外形丑陋的癞蛤蟆也要卖五分。我告诉他人家买癞蛤蟆是为了做药,就是那白色的东西,至于治什么病,我就不知道了。
路边的坡地上拴着好几只山羊,颈上的绳子约有两米,它的另一端系在地里的一个大铁钉上。两米一圈的范围里青草已被啃得精光,地上洒下了稀稀拉拉像黑豆子一样的羊粪,散发着阵阵羊臊臭。一路上不断有蝈蜢从我们的脚下腾飞逃窜,要是在上海,这立刻会引起我们极大的兴趣去捕捉,但现在它们变得不屑一顾了。我们的注意力全放在成群的燕子上,它们在暖洋洋的和风里不知疲倦地飞过来又飞过去,忙着捉虫吃。
那个幽静的小池塘躲在一大片高大茂密深绿色的芦苇后面,芦苇丛中夹有茂盛的杂草。突然,一群比麻雀小得多的黄褐色小鸟从芦苇丛中飞了出来,发出老鼠般吱吱的鸣叫声,四处逃散。另外两、三只鸟伴随着嘹亮的叫声像火箭蹿上了半空,不知飞向了哪里。后来向福根哥打听,才知道这小巧玲珑的鸟叫黄腾。突然,一只橘黄色漂亮的小动物钻进了芦苇丛,不知是狐狸、黄鼠狼、刺猬或别的什么小动物。
池塘里散发出阵阵水草的气味,与芦苇和野草气味混在一起,好闻极了。
池塘边翠柳依依,水面静静地躺着浮萍、小荷叶,水中一簇簇水草清晰可见。池水清澈见底,水中的小鱼在窜来窜去。这使我想起了春游时林媛给我们朗诵的那首鱼戏莲叶的小诗。我们现在看到的,就和那首诗里描写的差不多。
池塘边是青蛙最喜欢呆的地方,那有节奏的“呱呱”叫声就像在欢迎我们。池塘里的水很平静,明媚的阳光将天上的朵朵白云清晰地映在池塘里。几只雪白的鸭子在池塘中央轻轻地拨着绿绿的水,那红红脚掌像浆一样划水,很悠闲地游动着。我想这就是林媛背的古诗,“白毛浮绿水”了。这几只白毛鸭子在我们眼里就算鹅了。鸭子们不时把头埋进水里,也不知道在找些什么动西来填饱肚子。这样就搅动了水面,也搅乱了水面上的倒影。见我们两个陌生人到了,便嘎嘎地叫着快速游到岸边,拍着不能飞的翅膀跳上了岸,一摇一摆地呆一边去了。一对燕子轻轻地鸣叫着,绕着池塘在快速一上一下地飞行。水面上还有几只蜻蜓,其中有一只是我们第一次看到的红蜻蜓,在一跳一跳地飞,像在跳舞,又像在跳水,构成了一幅美丽的水彩画。这里真是充满自然野趣的地方。
江湾有好多这样小池塘,实际上就是个大坑,里边积了点水,要是坑再大一点就是小湖了。我发现这里的池塘都是圆形的,但我猜不出其中的道理,看来只能再求教于ap;lt;十万个为什么ap;gt;了。江湾妈妈说这里以前到处是池塘,有大有小,后来为了种庄稼填掉了不少。
丽娟吃着我们带来的冰糖山渣,在一旁看着。我先把蚯蚓切成一寸左右,把它扎在钓鱼竿线上。“不用鱼钩,喂青蛙?你傻啊”他有点看不懂了。在他看来,这是一种最傻的方法,没有钩怎么钓得住,从另外一种角度来说,它却是一种最可行的方法。我要让他知道这样做的高明之处。
“看我的。”我将蚯蚓悬在离水面上约两尺左右的地方,然后轻轻地抖动鱼竿,这蚯蚓就上下跳动,像一只飞舞的虫子。突然,一只大青蛙从草丛中跳了出来,伸出长长的舌头,一下就把蚯蚓卷到了肚子里。说时迟、那时快,我急忙收线,可怜那青蛙还没来得及把蚯蚓吐出来,已是我的囊中之物了。
“有意思,太有意思了。这有点像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你还是让我来试试吧。”小黄一边说,一边把鱼竿抢了过去。没多少时间,大口瓶里已挤满了五只大青蛙。丽娟不让我们再捉了,说青蛙专吃庄稼上的害虫,捉多了种地人要不高兴的,要招老天报应的。
“阿魏,我想捉龙虾也是同一种方法吧?”小黄问我。
“不完全一样,一个在空中,一个在水底,不过两者都不用钩子。”
而后我们到了一条水比较浑的水沟,因为龙虾喜欢呆在水脏的地方。我把碎肉像蚯蚓一样绑在线上,把它沉到水底。过了没多久,我就觉得线被什么东西拉着走,我急忙把鱼竿拉起,一只大龙虾就上来了,这个蠢家伙哪里知道这么贵的肉不是孝敬它的,只是诱饵而已,还紧紧咬住肉不放,张牙舞爪,摆出一付拼死吃河豚的样子。
就这样,我和小黄你一只,我一只轮流地钓龙虾。没多少功夫,丽娟带来的小竹篓快装满了,可我们觉得还不过瘾。小黄说这比在弄堂里白相有劲得多。那是肯定的,打弹子、括豆腐格子等游戏怎能和钓鱼、钓青蛙和龙虾比。
这时他轻声地对我说,现在咬住肉的好像比龙虾要重得多,会不会是条大鱼。我告诉他,这种水沟里一般不会有大鱼的。丽娟说她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只有把它拉上来才能知道。她关照小黄:拉的时候动作要快,尽量往后面拉,因为没有鱼钩,鱼容易逃月兑。小黄猛地将鱼杆往后一甩。那线带出一串水珠,在太阳下闪闪发光。和水珠一起被拉出水面的是一条足有一米多长,比晾衣竹竿还粗,像蛇一样的东西,从小黄的头上向后甩去。
“是条蛇!”我惊呼起来。听我这么一叫,小黄吓得把鱼竿都扔了。
“是一条大黄鳝。”还是丽娟眼尖。那黄鳝这时已松了口,在草地上一扭一扭地向水沟游去。我们立刻冲了上去,用手去抓,不想让到手的猎物逃掉。可这黄鳝身上滑滑的,好几次都让它滑掉了。
“让我来。”只见丽娟把竹篓的口对着黄鳝的头,用两手堵住竹篓口两旁的去路,这黄鳝自己就游进了竹篓。
“时间不早了,我们还是先回去吧。”丽娟想回去了。
五只青蛙,我们一人一个,另一只给丽华小弟。我们把龙虾和黄鳝倒在一个木盆里。这是条很大的黄鳝,连阿婆都说她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大的黄鳝。江湾妈妈说,今天晚上就烧黄鳝吃。我们留下十个最大的龙虾,其余的江湾妈妈剁碎了去喂鸡鸭。这种龙虾在上海的自由市场里也有卖,三分钱一只,不过大多数人是不吃的,嫌它长在臭水沟,吃腐烂的尸体,不干净,买回去只是给孩子玩玩罢了。
处理好战利品,我们便到屋后的河边去看行船了。这条河东西惯通,远处有一座石桥。河水有时向东,有时向西,河水倒也干净,我也不知道它最终会流到哪里去。领教过黄浦江和苏州河,它在我们眼里也就是条小河了。这次我们看到了一条很大的铁壳船,后面拖着十几只大木船,突突地顺流而下,真是浩浩荡荡。我看见不少船上有人在做饭,有的还在船上养了鸡,还有的竟养了几只小猪。这种船在黄埔江和苏州河上也能看到,不过今天看得最清楚,因为这条河也就二十来米宽。相反行驶的是一条小蓬船,一个船工在奋力地摇着橹,另一个在用力地撑着船,船头拍打着缓缓的水流,发出清脆的啪啪声,艰难地逆流而上。河面上还有几张烂菜皮在随波逐流。看着那条小蓬船,我明白了逆水撑船不如顺水推舟的道理。
令我感兴趣的,是河斜对面的一个老翁。他头顶草帽,盘坐在河边的石阶上,手持一根竹竿。我知道竹竿的下面是一张鱼网,他目不转睛地注视着他布网的水面。过了一会儿,他把网拉起来,我们这才发现这张网约有两米见方。有时他会网住一、两条鱼,当然大多数是空网,我们也不清楚他凭什么知道下面有鱼。网到鱼后,他把大的装进鱼篓,小的放回到河里。
小黄说,明天我们也到这里来钓鱼。我告诉他,他做的鱼钩只能在小池塘里钓钓。这河里的都是大鱼,要用大钩子,而且一定要有倒钩,不然的话上钩的鱼也容易逃月兑。我还告诉他明天我们要去赶集市,那里有卖各种各样的鱼钩,一、两分钱就够了。
河边有几幢子,它们依水而建,家门口的石板阶梯一直延伸到水中,洗衣洗菜很方便。我小时候到过河边的一家人家,坐在窗前看着静静流淌、清悠悠的河水,听着摇橹声,感觉房子就像船一样在逆水而进。了望远处,便是石桥和人家。风景是好,但我总有点担心,这要是发起大水来怎么办,还是离河边远一点的好,这样逃起来方便啊。
突然,听到远处有人在喊涨潮水了,小黄也叫了起来:“阿魏,涨潮了!”只见河的那一头潮水滚滚而来。那潮水也就是两寸高,但水流一下子变得湍急了。记得小时候在这里的石阶梯上玩水,也是一声“涨潮了”,我便转身往岸上跑,不料慌乱中竟滑倒了,掉进了河里。我可不想死,便拼命蹬腿划手,喝了好几口有点甘甜的河水,总算把头露出了水面。我一边喊救命,一边想抓几根救命的稻草,但什么也没抓住。我沉到了河底,那里黑洞洞的一片,但我头脑非常的清醒。只觉得裤裆里有鱼在游动,可我哪里顾得上模鱼,性命要紧。既然到了河底,我连忙狠命地一蹬腿,人就像鲤鱼跳龙门一样蹿出了水面,抓紧时间又是几声救命。这样扑腾了没几下,就被一个大人一把头发从河里揪了上来。事后被阿婆痛骂了一顿,说我被水冲走了,她也不想活了。水的无情我总算也领教过了。从那以后我就下决心要学会游泳,那是活命的本事。
这时邻居福根哥摇着小船来了,他要去两里地外的公社小卖部送货。说是邻居,他家和丽娟家也要离开十几米远,乡下的房子都是一家一户**的一幢。不像城里,房子是一家挨一家的,拥挤得很。丽娟知道我要乘这种船,还想摇摇橹,就要福根让我们乘到小卖部,福根一口答应。这船约有五、六米长,宽约一米多一点,船的两头是甲板,中间是货舱,如下雨,上面可以装上篷来遮雨。摇起橹来船有点摇晃,一开始我和小黄有点站不稳,但一会就适应了。
过一会儿,我就问福根哥,可不可以让我也来摇几下橹。他就教我怎样摇橹,还说摇橹不难,只要有力气就行。我照着他说的去摇,船是在往前走,可速度慢了下来,可见是我的力量不够。小船缓缓地向前,丽娟上来帮我,她摇动系着橹的绳子,人多力量大,船的速度又上去了。浪花在船头不断地形成,又消失。到了小卖部,才发现它是个杂货店,除了柴米油盐酱醋茶,还有小百货等。谢过福根哥后,丽娟说我们走回去,让我们也兜兜乡间的小道。那是一条烂泥小路,路边开满了缤纷的野花,青翠的小草自由地生长,各种蝴蝶和昆虫围绕着鲜花飞舞。
这是个温暖和煦的黄昏,余辉映照在大地上,到处是一片金灿灿,暖烘烘的。大地十分平坦,极目远望,就能看到大地尽头的地平线。西边的天际升起了桔红的晚霞,一会儿聚拢,一会儿又散开。田野里农舍白色的墙壁、黑色的瓦顶,青色的炊烟,都因血红的夕阳改变了颜色。我们漫步在蜿蜒的乡间小路,欣赏着秀丽的乡村景色,眺望那彩云、夕阳和袅袅升起的炊烟,真有一种心旷神怡的感觉。我们放慢了脚步,望着那美丽的农家炊烟随着微风,由浓到淡,渐渐地散去。
突然,我们发现电线上整齐地站着一排飞累了的燕子,它们的头都朝着一个方向,有的在梳理羽毛,有的在轻轻地鸣叫。在上海,我们有时在公园里也能看到燕子的身影,但这种场景肯定是看不到的,我们静静地站着,默默地看着那些可爱的小鸟。
“送君送到大路旁,君的恩情永不忘。”路的那头飘来这美妙的歌声。朝着歌声望去,只见三个小男孩,比我们还小一点,看样子也就是**岁的年纪,边唱边朝我们走来。这是一首电影插曲,这电影我们还没看过,它的曲子倒是听过了,林媛也能哼上几句。我们觉得很奇怪:乡下的孩子怎么那么早就学会了这首歌呢?
回到家,和江湾伯伯打过招呼,我们就去洗手准备吃晚饭了。丽娟拿了个脸盆,从水缸里滔了两勺水,让我们洗。
江湾没有自来水,一般人家都在屋后的那条河里淘米、洗菜和洗衣服。夏天男孩子都在河里洗澡,做饭烧菜和吃的都是用自家水缸里经过沉淀的水。这里每家每户都有一只大水缸,水用完后,再挑水装满,然后放些明矾,经一夜沉淀后,水就很干净了,就像上海的自来水一样。要是直接吃河里挑来的水,我们城里来的就可能要水土不服,身上起红点点,很痒的。
洗完手,我们就坐好了等开饭,肚子早饿了。小菜有大块的酱子肉,江湾妈妈烧得和杜六房熟食店买来的没两样。一大碗白炖黄鳝汤,汤如女乃汁,香味扑鼻,其味鲜美。一碗普通的菜节,却比上海人家放味知素要鲜得多。喷了白酒的草头,是江湾妈妈刚从自留地里摘来的,鲜女敕无比。那蘑菇豆腐羹好吃得我就形容不出了。看到这些平时少见的菜肴,我一个劲地咽口水。
这里烧的是大灶头,用的是柴草,火是旺旺的,那可是正真的大锅饭。锅盖一开,一股新轧大米特有清香扑鼻而来,再看那米饭,油光铮亮。这米涨性不好,一斤米也只能烧成两碗饭。江湾妈妈在盛饭,她家用的饭碗,和我家的大碗差不多大,可见种地人的饭量比城里人要大得多。这正配我胃口,我饭量大得惊人。
大家坐好后,江湾伯伯说了声:“吃吧。”我就像赛跑运动员听到了发令枪,拿起筷来大口地往嘴里扒饭,这饭太好吃了,我连菜也顾不得,吃得香喷喷。阿婆、江湾伯伯和江湾妈妈看着我们,并没动筷子。因为在客人家里,小黄吃起来斯斯文文的。丽娟刚吃了一口,我一碗饭早下肚了,丽娟吃惊地看着我,我想我吃得太急了。其实,我刚吃的时候,小黄已在桌下给了我一脚,提醒我。那饭实在是太香了,加上饿,把阿婆叮嘱全忘了。阿婆给丽娟挟了一块酱子肉:“快吃吧,不要看阿魏,他是饿死鬼投胎,吃相难看。”
“看阿魏吃饭,我觉得好玩。”
江湾妈妈又给我盛了一满碗,只一会儿的功夫,碗又见底了。江湾伯伯把他那碗饭扒到了我碗里,我知道锅里已经没有多少饭了,忙说我吃饱了。江湾伯伯说我还没吃菜呢,我这才慢慢地吃起来,享用起如此美味的佳肴。江湾妈妈再给我盛了一大块锅底的饭粢,那是我最爱吃的。那是大锅饭的饭粢啊,它是厚厚的一层,金黄色的,又硬又脆,就像油里氽过的一样。
我这副吃相是有来头的,那是在幼儿园养成的臭毛病。那时正值大饥荒年代,幼儿园包我们一顿中饭,不少人有时在家里吃不饱,而在幼儿园却每天能填饱肚子。那菜也比一般的家庭要好,有同学告诉我,他们家在礼拜天才能吃到像幼儿园一样的小菜。菜是一人一份,饭是一人一小碗,如班里还有剩饭的话,你就可以再添一点。
入园的头几天,我们饭刚吃到一半,就看到一些高班同学在门外排队等着,只要我班有剩饭,老师就会分给他们一点,我们称之为“讨饭”。小班经常会有剩饭,而中班和大班的饭锅只只朝天。
我把这事讲给阿婆听。阿婆告诉我,我是提前一年进幼儿园的,钱和粮票和别人交得一样多。她要我吃得快一点,吃完了再去添。她还说,男人吃饭要像“打老虎”,要快;女人吃饭则要像“数珍珠”,要慢。
我把这事和班里的同学说了,他们都不愿让人家来吃我们的饭。就这样,吃饭的时候我们就拼命地先吃饭,吃完了再去添,所以我们这个班饭吃得最快。只一个礼拜的功夫,我、德明和几个饭量大的同学就到别的班讨饭去了。除了这,我们还比赛看谁吃得快,得第一,因为吃完饭才能到操场上去玩。我和德明吃得快,最主要是我们馋,嘴里的口水比别人多,再加上喉咙粗,饭就比人家咽得快。这样四年下来,造就了我们惊人的饭量和进食速度。
记得有一次我生病发热,老师叫阿婆把我领回,同时带回家的还有满满一小锅子菜饭。一到家我便要出去玩,阿婆不让,说只有我把菜饭全吃了,她才放我出去。我就想,把这锅子饭吃下去,还怕我毛病不好。不料这锅子饭下了肚,我却昏昏沉沉地睡着了。一觉醒来,热度竟退了。以后只要生病,我就拼命吃饭,就像人家说我的那样,嘴像无底洞,肚皮通马桶,从此便得了个饭桶和饿死鬼的雅称。
饭吃得多,好处是明摆着的。我和德明身材高大,体质好,运动能力比一般人强得多。全班四十四个同学,我是第四十号,实际上是排名第三,如把留级生徐敏除外,则我是第二,在大铭之后。不知情的人还以为德明、大铭和我是留级生呢。
吃好晚饭,天就黑了。这里已装上了电灯,但江湾妈妈平时舍不得开,都点煤油灯,客人来了才开电灯。她告诉我,煤油比电便宜,两角四分一斤,一斤点得省可用两个月。而电也是两角四分一度,一度却只能用一个月。可我们要江湾妈妈点煤油灯,城里的孩子对它更感兴趣。那盏煤油灯,开得最亮时和一只十五瓦的灯泡差不多。不过它有一股煤油的气味,小黄说这气味他蛮喜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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