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老爷子问毓菅的爹:“你说,他这么多罪过,咱们能不能借此拿捏?”
“这……”毓菅的爹苦笑拱手,“还请老爷子训示。”
飞老爷子摇头晃脑:“菅小子说得好!他没处理好他自个儿的身后事,他府里无主!咱们就得骂他,然后帮他立嗣,这是为他好!骂得响!可是那什么第二条乱序位的罪,能提吗?须知人死为大,入土为安。此事不可再提,而且要压。若真承认他内宅荒唐、触犯官法,咱们要去报官不?报了,显得咱们多不厚道,官里来查,麻烦不说,还又要送钱给官老爷开销,白添笔损耗,族里出了个犯人,说来也没脸;若不报,则又属知情不报,罪名落咱们头上来了!所以你们看那老狐狸,明着臭骂女人,暗里句句替死了的开月兑。女人该骂!骂瘪了就老实了。死的脸面则维护住,大家省麻烦。这叫马粪蛋一糊满面光!”
毓菅他爹听到此处,诚心折服赞叹:“爷爷高明!”毓菅又补一句:“姜还是老的辣!”
飞老爷子哼笑:“只可惜……”
“可惜什么?”毓菅忙问。
飞老爷子叹道:“他宠的那姨娘,蠢了些。若是个聪明的,笼络住姑娘,老爷丧事上,两人咬死了站一边。咱们立嗣,立意是做好事,总不能闹得满窝沸反盈天,不得不哄她们点头。她们岂不落实惠?如今掌实权的姨娘是没翻身机会了,姑娘又小、又是迟早要出阁,总不能多带她父家的钱送婆家去,这倒做成了我们。”
毓菅听得喜笑颜开,猛想起一事:“啊哟爷爷!不好,四叔母是大户人家出来的。笙堂妹会不会带她爹的钱送她外婆家去?”
飞老爷子正待回答,车身猛一颠簸,车上三人差点都摔成滚地葫芦。毓菅搀着爷爷,毓菅他爹探头大骂:“混帐东西!怎么赶的车?”
车伕哭丧着脸回答:“磕到石头,辘轳歪了,老爷,咱们得修修。”
一修便修到三更天。夜凉如水,月色明净,将韩如海府院中的竹影映向粉墙,墨意披离,份外清幽。
邱嬷嬷劝毓笙道:“姑娘,先歇息一会儿罢!”
毓笙点头,又道:“肚饿。”
邱嬷嬷大喜:能知道肚饿就好!
夜宵是早就备下的,邱嬷嬷端到毓笙唇边:一碗久熬的米粥、一小碟蜜渍松仁、一小碟蛋皮卷,都是极其素洁、好克动的饮食。
毓笙一看那蛋皮卷,也是母亲手创,原从北方一位伯母那儿学得,又经了改良,以蛋清和面为皮,以肉绒加笋、菌、韭黄之类,炒熟为馅,再入油炸。当年父亲赞道:外女敕脆而内香软,真乃佳作。
母亲笑嗔:“佳作?我最大佳作乃是笙儿,其次是与你开的那几爿铺子。”
父亲大笑。
音容笑貌宛在耳畔,食物犹似当年,而人已不在。
毓笙眼泪又落下来。
邱嬷嬷哽咽着劝:“姑娘,节哀!若夫人在世看见……”
毓笙摇手:“你帮我看着钟点。我哭一刻。只一刻就好。”
丧事上与那些牛鬼蛇神周旋时,毓笙几次忍不住想哭,都暗下决心:“若我能撑这一整日,到夜半时分,就允许自己哭一刻。”
从一日一刻,也许能延长到两日一刻、三日半刻。毓笙留给自己哭的时间,会越来越少。
也许有一天,她强壮到怎么哭都不会昏倒,而且,也不会担心软弱时刻被敌人趁机插刀,那她或许会给自己放个假,把如今攒的泪水,到那时候去哭完。
现在却不行。
她要保存自己的体力。
她想:送信的人,应该已到大嬷嬷的田庄了。
未近田庄,邱家内侄先见一座山。
那山也不是很高,难得碧意脉脉、藤萝披拂,月下也不知开了什么花,但觉风送清香。有一缕白云,正在山峰上,半舒不卷、载沉载浮,好不有趣。
邱家内侄转过这座山,视野一畅,但见绵延足有半里多地的矮桃林,花期刚过,正在坐果时候。沟渠里细流涓涓、枝头上新果窥人,叶间偶有一阵虫啼、惊起几声鸟啾,好不清新可爱。
这便是大嬷嬷儿子的田庄。
邱嬷嬷来过这儿,告诉他内侄,见到果林,往前大概几百步,有条小路,走进去,篱笆小院土屋,就是大嬷嬷的居所了。
也不知邱嬷嬷记错了、还是邱家内侄迷了路?他转来转去,也没找着篱笆和土屋。这乡郊野外,连个更夫都没有。邱家内侄仰脸观星,依稀觉得已是后半夜,急得鼻尖冒汗。
忽听狗吠。两条大黄狗,一前一后,朝邱家内侄猛扑,倒是咬不着他,却惊了他的坐骑。
邱家内侄心道:有狗就有人家,会咬人的狗不叫、会叫的人狗不咬!倒是反而欢喜,便扬声道:“哪位主人?麻烦把狗收收,我是送信的!”
无奈他那坐骑,是个小骡子,倒是黑毛白蹄生得俊,也有脚力,无奈胆子小。而那两条狗固然没出息,好处就是声儿挺大,一前一后把住了路,狂吠不已,一来恐吓入侵者、二来求声援。
果然把其他狗、以及狗主人给叫出来了。
那狗主人但见个青衣小帽的小厮,形貌周正,骑个慌毛燎蹄的小骡儿,在群狗声讨之中奋力收束缰绳,连声:“莫扑莫扑!我是来送信的!”
那狗主人便喝住狗们。骡上小厮松口气,安抚了骡子,同狗主人见礼道:“我是城中韩府当差的邱慧天,特来寻英大嬷嬷。”
狗主人道:“那是家母。”便同邱慧天见了礼,问明来意,迟疑:“今夜这样晚了……”
邱慧天察知他言下之义,连忙挑明了道:“实在我们家姑娘有要事,非大嬷嬷不可。求大嬷嬷念在当年夫人的情份——”说着,怀中取出东西来。
那是一件填丝贴翠华胜。
所谓华胜,是制成花草形状,插于髻上、或缀于额前的装饰。邱慧天手中这一件,以银掐丝,先掐粗丝——所谓的粗,也并不比梧桐叶柄粗多少——再填进细丝,这却比头发丝还细了。这般搭起金属架子,即所谓“填丝”,立体精致,这份手工比金子还贵。上头贴的是翡翠鸟羽,深碧动人,这种贵重羽饰往往配合在黄金上,辉煌惹眼。此件华胜的制作者却独运心思,弃金而从银,盘出秀雅的蕙兰骨架,而稳稳饰以翠羽,使得成品素碧相映、沉静端庄,形质浑然一体。这份心思与手艺,令其月兑离了一般“首饰”的范畴,而进入艺术品行列。
英大郎虽然不是珠宝商人,不过搭上眼,也知此物不凡。
“——虽然夜深,大郎还是代为通传,着我一见。”邱慧天诚恳行下礼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