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由螽斯门进入内宫,边听得一个熟悉的声音噙着哭腔响起。“恭迎皇上回宫。”
我浑身一颤,如兰,竟是如兰。
车輿缓缓停下,君墨宸轻握了握我的手指道,“你们姐妹许久未见,想必有许多体己话要讲,我先去勤政殿,晚上再过来看你。”
我轻轻点头,目送他离开。
车内陷入了一片宁静,手指在裙裾上越握越紧,直到松开时,攥成了密密的褶皱。
耳边响起一声低沉的啜泣,“姐姐不记得如兰了吗……”
记得记得,怎能不记得。
我无声地在心中呐喊,却是顿时泪如雨下,千言万语都哽在喉中,说不出一句话来。
只听得如兰又道,“姐姐定是忘了我,不然怎么不出来见我呢?”
我深深呼吸,这才轻轻打起轿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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猛然一阵寒风扑面而来,我不由地打了个战。
轿旁随侍的人早已远远地站到一边去,着碧色宫装的如兰跪伏在车輿之前的雪地上,小小的一团,竟是异常瘦弱,肩膀还在微微的抖动,像极了不胜严寒的绿叶。
我眼眶一酸,忙从车轿上下来将她扶起。
看清楚她的脸,我愣了一愣,瞬间便是热泪滚滚。
她瘦了许多,从前的如兰是讨喜的圆圆脸,面色红润,可是如今的她下巴几乎成了尖的,倒衬的一双眼睛泪汪汪的又大又圆,那脸色却是蜡黄,衣裳套在身上空荡荡的,仿佛一阵风就会将她吹走似的。
冬日寒冷,又才落了雪,我穿了极厚的斗篷都仍觉颤栗,如兰竟只着了单衣,更显得身影单薄无依摇摇欲坠。
她极力地瞪大眼睛看着我,一眨不眨,连晶莹的泪珠从中低落都恍若不知,只喃喃道,“姐姐,果真是你啊,你可回来了。”
我抚模着她身上单薄的衣裳,喃喃道,“你怎么……穿的这样少?”
话一出口才发现,声音像在盐水里泡过似的,竟是哑的厉害。
“如兰不冷。”她缓缓将手放在心脏的位置,“姐姐在,这里就是暖的。”
姐姐在,这里就是暖的。
我再忍不住了,伸手将她拥在怀中,只觉得她骨瘦如柴,想来这一年在宫中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我又握了她的手,冰凉冰凉的,一边不停地揉搓想要将她暖过来,一边执了她的手将她卡上车輿,起初她只是犹犹豫豫的不肯,我道,“曾经的宓妃为救皇上早已不在了,你就当我还是长乐宫的公主吧。”
如兰含泪看我一眼,不再拒绝,随我一道上了车輿。
知道我畏寒,君墨宸便将车輿中布置的格外暖意融融,车里车外完全便是两个节气,如兰的手指渐渐变得暖和,原本冻的发紫的脸颊也红润起来。
车輿中静悄悄的,如兰隐忍的哭泣一点点发泄出来,只是不敢大声嚎啕,手掌用力地覆在唇上,泪珠却兀自噼里啪啦地砸下来。
我依旧低头为她揉搓着手指,她的手生了冻疮红一块紫一块,此刻也都化作了模糊的色块。
“我还以为,姐姐当真……”如兰哽住说不出一句话来,“如兰生无可恋多次想要追随姐姐而去,只是如兰没有见到姐姐的尸身,心里总还是有一丝希望的……如今,总算上天垂怜,还能让如兰见到姐姐。”
如兰泣不成声,我却听的心惊胆战,凌倾颜到底是前世积了多大的福分,才能换得如兰今生誓死追随。
她紧紧地握了我的手,泪眼婆娑,“如兰从小就在宫中长大,也只侍候过姐姐一个主子,如兰没有父母家人早将姐姐视作了我的亲姐姐,若是姐姐丢下了我,我就只能……”
知晓她下一句要说什么,我适时地出言打断,半喜半嗔道,“我如今不是好端端的回来了吗?你若再说那起子不吉利的话可仔细我恼你。”
如兰忽然反手抱住我,破涕为笑。
我故意道,“又哭又笑的,疯姑娘。”
车輿再次辘辘而行,车轿里焚了香,暖融融的扑在鼻尖,如兰的手指就握在手中,这样的安心,我却忽然想起陵川城外,背后那道清冷的目光,说不出是怎样的滋味,只是五味杂陈。
却是暗暗下了决心,他既这样狠心用我来换江东二十四城,那我也不必与他有多深的情意了,倒是君墨宸,他如此待我,对我万般周全,便是一颗石心也早该被感化了。
见我不言不语,如兰忍不住道,“姐姐,你……”
正在这时车輿停了下来。
如兰未出口的话也就顿住了,她上前去打起轿帘,往外看了一看,才回头道,“姐姐,到了。”
到了?到哪里了?
我起身往外看去才见是一个极为僻静地所在,连宫人都极少,面前的宫殿之上题着三个娟秀的字体:灵犀阁。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心中哂笑,这人还真是事事讲求意境,不过一个殿名也要这样。
如兰才扶了我下来,脚跟还未站稳,便见得一个内侍在旁谄笑道,“这里是皇上知道姑娘喜清净,特特为姑娘辟出来的,姑娘快去瞧瞧,可喜欢吗?”。
我愣怔一下,反应过来时却已经置身于灵犀阁院中了。
果然是一个雅致的所在,院中一隅竟然植了许多红梅凌寒而开,在白雪的映衬下更觉美丽。
白雪红梅?
是了,庄宜从前被岑离伤了脸,后来结了一条血红的疤痕,她还曾自嘲是“白雪红梅”。
记得当时为救庄宜,我失掉了自己的孩子……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仿佛有一道闪电凌空劈来。
我记得……我是被岑离灌下了红花的,当时的太医诊断说我再不能有孕了,可是在大凌时,我为何会有了严奕的孩子?
这突如其来的发现令我不禁僵在了原地,我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亦或是谁救了我?严奕吗?
“姐姐?”一旁的如兰见我许久不出声,犹疑着唤我一声,我才猛然回神,如兰笑道,“姐姐可是看呆了吗?也难怪,宫中就数撷绮馆的红梅开的最好,知道姐姐喜欢梅花,这可是特特从那里移来的。”
我只好将心中的疑惑先行抛开,“你费心了。”
如兰笑道,“外面怪冷的,姐姐快进屋去吧。”
我点点头,亲扯了她的手进去。
殿中暖意融融,才打眼一看竟是怔了一怔,这里的一切摆设归置完全便是按着从前的长乐宫来打造的。
小到茶盏杯盘,大到案几柜桌,无一不是尽了心的。
如兰淡淡道,“这些都是皇上精心为姐姐布置的。”
语气间却仿佛只是传达并无激动之色,我记得从前君墨宸为我做了什么,如兰总是最开心的,可是如今却是这样平淡的神色。
我不动声色地摒退了殿中的人,拉着如兰在榻上坐下,这才道,“你有什么疑问,现在尽可以问了。”
如兰抬头看我,问到,“当初我是亲手探了姐姐的鼻息,也是亲眼见了姐姐的心头血,明明已经,姐姐又是怎样去了严将军身边的呢?”
我是怎样去了严奕身边的,说起来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当日一醒来我便已经到了大凌,只知道是严奕设计把我拉出宫去的,可是如何出的宫如何瞒天过海的,我却是半点不知。
我如实道,“确切说我也不甚清楚,当日一睁眼就在宫外了。”
如兰也不再追问,只道,“严将军对姐姐一往情深,应是格外体贴照顾的,怎么姐姐还是瘦了这么多?”
格外体贴照顾?
我不禁心中苦笑,他可还真是体贴照顾,我险些便要命丧于他手,可是这些又怎能告诉如兰呢?
严奕太过沉重,只要想起,心里就是沉甸甸的坠着,只想着要迫不及待的转开,一丝一毫都不愿回想起往日的绝望苦楚。
我笑道,“都道‘心宽体胖’,若是心里装着事儿又能胖到哪里去了?”
如兰追问,“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儿,还值得姐姐在心里装着?”
我顺势道,“自然头一号的就是你与离陌的事了,我可记得你说过会告诉我的,我也就安心等着了,谁成想这一等就等了这样久。”
本来只是想寻个由头岔开严奕的话题的,却没想到如兰的眸光骤然暗淡下来,低垂着头一言不发,竟然又大滴大滴的眼泪垂落下来。
我着了慌,如兰一向开朗,何至于如此?
总觉得如今的她不比从前,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见状严肃地握住她的肩膀,让她扭转身来看我,她却别扭着转过头。
我亦是倔强着去扳她的身子,“两年了,你到底与离陌瞒了我什么?”
如兰的抽泣声登时便溢了出来,哑着嗓子才唤了一声“姐姐”就哽住了。
看着如兰苦不堪言的样子,只觉得怒火中烧,我曾经还拜托离陌照顾如兰,他就是这样照顾的?
猛的从榻上站起便要去找他理论,如兰在我心目中是亲人一样的存在,任何人都不能欺负了她去。
见我站起身来,如兰急忙拉住我的袖子急道,“姐姐去哪里?”
那双眼睛又红又肿蓄满了眼泪,直看得我一阵心疼,愤愤道,“我找他理论去。”
“不要。”如兰月兑口而出,随后又轻轻地垂下头去,“我告诉姐姐。”
我看着她微微抖动的肩膀,终究还是止住了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