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八月十五不比往常,命妇们不用一大早就进宫问安。这次的夜宴,除了赏月,还要欣赏京中贵女。冯老太君带着三小姐,王氏带着四少爷、八小姐,两辆马车于未时出发,抵达宫门时日头已偏西。
宫人领着一波波臣子家眷往长华宫而去。
长华宫,碧瓦朱甍,大气开阔,宫中盛宴常设在此处。这次选秀亦如此,长阶上的高台就地布置可当舞台,外边层楼叠榭的格局足以容纳下数千宾客。
曼烟所在的位置,抬眼即能看见水榭对面的点点金桂。微风一起,浓郁的桂花香气,丝丝缕缕,飘过水面窜至鼻尖。
夕阳仍高高挂着。太后先至,众人呼啦啦跪了一地;皇上与皇后随后而来。曼烟揉了揉疼痛的膝盖,暗道不知道还要跪多少次。
没想到皇上性子利落,远远地就听见太监高声宣道:“皇上`.``有命,今日免礼。”
曼烟心底窃喜,跟着人群应和一句:“谢皇上。”
接下来,皇上领着皇后上了一处楼台的二楼,依稀能看见栏杆上几个居高临下的人影。那处楼阁里陪坐的,是宗室营以及长公主,楼阁下方是尚书令、中书令等几位朝中重臣;稍远一些就是国公府、敬候这样的二等世家,他们尚且能看清皇上穿的衣服色;再远再远就是安平侯府这样的人家了。
曼烟努力瞪大双眼,皇上确实远的没边了,便收回了长颈鹿般的脖子。
中秋节的宫宴,少不了欢声笑语。皇帝太后办此宴就为了图个热闹,没人会不配合气氛。大臣们那边觥筹交错、你推我挡;女眷席上莺声细语,却也暗藏机锋。傅三小姐像个木头桩子杵在一旁,老太君让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惹得各位夫人月复诽不已,怎么这个神童一点灵气都没有。傅八小姐倒是收获了不少赞美之声,王氏母以女荣喜笑颜开。
三小姐面目呆滞,大脑却不敢闲着,几十张人脸对应人名,需要不断强化才能记住。她在心中一一回顾,默念着张夫人、汪夫人,猛一抬头,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这才如梦初醒,呆呆地问道:“怎么了?”
八小姐傅曼幽不悦道:“三姐姐,安哥哥邀我们一去去御花园玩,你到底去不去?”
曼烟细看,原来那个王以安正站在长廊上,眼神直直瞅着她。“三妹妹,可要同我们一起赏桂花?”
曼烟刚想拒绝,余光撇到祖母身后站着的春喜,脑子里一道亮光转瞬即逝。不由凝眉回忆,刚才的画面是什么呢,场景好熟悉。
王以安心中暗笑,这个表妹说着话都能发呆,脑子里到底装着些什么稀奇古怪的东西。
傅曼幽几乎怒了:“安哥哥,我们现在去吧。”
曼烟这才道:“我有些犯困,你们去玩吧。”
她才不想引火烧身,有王以安在,八妹妹就是个随时可能被点燃的火药桶。见傅庆年傅曼幽身形远了,她才转过身,悠悠望向对面的桂树,继续回想方才脑中的情景。
水池,亭子,还有什么?
曼烟侧首看向春喜,春喜站在一旁待命,面色似喜非喜。
不对,春喜的表情不是这样的。
啊,曼烟差点尖叫出声。她想起来了,那个梦,那个被众人打断的梦。梦里面,铃铛将她的胳膊抓痛了,铃铛身后还有一个人,是春喜。春喜面色惊惶。
可是,还是不对。这幅画面与现实对不上。她三月穿来去祠堂那次,路过莲心桥的双子亭,她在那条暗桥上来回跳了好几遍,铃铛和春喜才回过头来找她。而在梦里面,铃铛却是抓住了她的胳膊,拦住了她。
不一样,梦里与现实不一样。这意味着什么呢。
曼烟越想越觉得不对。不念大师说她天赋异禀,这个禀赋应该就是她能以梦为卜。惟有这样,才说得通。只不过原身自尽早夭,这个天赋没人知晓。恐怕原先三小姐本人,都不知道这是一项异能。若她真的以梦为卜,这个梦绝对有特殊的意义。
曼烟一心沉浸在对梦境的破解中,根本没顾上看选秀台上的闺秀们大显身手。迷迷糊糊听得老太君道:“我们也要回宫了,改日去您府上叨扰。”
曼烟一看,天都黑了,长廊上的宫灯早已点亮。御史大夫家的郑老夫人正挽着祖母的手:“那可说定了,一定要过来,带上这个坏丫头。”
郑老夫人毫不见外,老太君更是喜上心头,连连应了。曼烟对郑老夫人做了个鬼脸,郑老夫人才笑着回了席。
选秀这就算结束了,曼烟都不知道这晚宴怎么过去的。她一发呆,一回神,好像是这么过去的。她低声问道:“几个姐姐表现怎么样啊,祖母?”
老太君白了她一眼,“回去等消息吧。”
等出了宫,上了马车,老太君才问道:“你这一晚怎么魂不守舍?”
曼烟拧了拧衣襟,“孙女在想不念大师的话。”
老太君便放过了,不再追究。
过了五日,选秀结果下来了。傅瑾被定为湛王侧妃,傅灵选为公主侍读,傅隽落了选。曼烟听了这个结果,心头很沉重。她没想到傅瑾会与湛王扯上关系。这就表示,傅家与湛王有了牵扯,一旦湛王真的如不念大师所言举兵谋反,那么傅家该如何自处。曼烟心里这个愁啊,又不能说与旁人知晓,没几日养出来的肉又掉了回去。
她明白,这个决定除了皇上太后湛王,其他人是改变不了的。傅瑾更是无辜,未来因一个素昧平生之人陷入险地,傅家也有可能随之倾覆。若与湛王同一阵线,只要事败,那便是谋反死罪;即便成了,兔死狗烹,傅家又有什么好果子吃。
关键在于二叔。傅家大房没有当家的男丁,唯有二叔在朝为官,如果二叔站在湛王一边,事情就不妙了。
曼烟想到这里,觉得不能坐以待毙,至少得模清二叔的动向。“走,去卧薪斋。”找二老爷,去老太爷那比较容易碰上。
到了卧薪斋,二老爷果然在。
曼烟上前福了身子,“祖父安好,二叔安好。”
二老爷看起来还是那般芝兰玉树,说话也带着恰到好处的温柔。“烟儿来了。”
“烟儿心中挂念祖父,特来看看。二叔今日没有忙公务吗?”。
二老爷回得简单:“忙里偷闲。”
曼烟四处瞧了瞧,多宝阁上的玉器玩物又满了,几案上的茶碟也换了全新成套的。她走到床边,甜生生叫唤:“祖父,祖父,烟儿来看您了。”
老太爷虽是清醒着,精神却不大好。毕竟喝了那么些蒙汗药,天天困着,整个人的精气神就与健康人不同。加上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现在那个名道士开的药,老太爷也不肯好好吃。所以依旧是睡着比醒着多。
蕊儿看老太爷醒了,想起二夫人的命令,端起桌上的药碗走到床边,苦苦哀求:“老太爷,您喝点药吧?您不喝药,奴婢要被罚的。”
曼烟接过药碗,喂了一勺药到老太爷嘴边。“祖父,烟儿喂您喝药,您喝了就可以很快好起来了。”
老太爷自从病重后,心思比以前细了。从前,外面个个都捧着他,府里个个都哄着他;如今虽然也有丫鬟婆子,但终归是变了。冷清,他这院子真是冷清。这个二儿子常来看他,也不是看他好不好,而是打听消息。
老太爷张开眼,看向傅仲德:“你回去吧。”然后张开嘴,将勺子里的黑色液体咽了下去。
蕊儿见老太爷肯喝药,惊讶的不得了。她咬着唇苦苦忍耐,终于等到曼烟准备离开。她跟了上去:“奴婢,送三小姐。”
曼烟摆摆手,“不用送了,照顾祖父就好。”
蕊儿还是跟在她身后,一直送到院子门口。曼烟疑惑地停下脚步,看着她。
蕊儿立刻跪下,哭着求道:“三小姐,您行行好,能不能将奴婢调一个院子?”
蕊儿是怕了,从前凡事都有秋悦在前头顶着,喂药翻身这种贴身伺候的事情她只需在旁边帮个手。现在院子里就她和枝儿,老太爷又极难伺候,这也不行那也不喜,将人都折磨死。而且,他还让自己一起看那些见不得人的画,画上都是些妖精打架。
不理会蕊儿哭哭啼啼的模样,曼烟问道:“为何要换院子?”
蕊儿哑口无言。
曼烟转身离去。蕊儿拍掉膝盖处的尘土,心中暗恨,这就是她们口中仁善的三小姐吗?如果真的仁善,为什么连这么个小小的请求都不答应。她恨,恨这些人,从不曾把她们当人看。(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