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云宫内,以紫竹最为闻名。传闻紫竹本生于南海,数百年前,青鸾山的一个巫女千里迢迢到南海去寻了紫竹带回中原南境,这才有了紫云宫闻名于世的紫竹林,这个巫女在当时很是有名,据说御景山庄的创建人白玄便是这巫女门下弟子。她叫做玉瑾,传说中神祗一般的人。
前世传奇,后世称颂,几多谬传,自然无人知晓。此刻岑可宣正踩着青石地板,越过一座座亭台楼榭,穿过长长的绿瓦走廊。转一个弯,忽然瞥见错落的摇摇紫竹后,白玉桥上,隐约有个人影,桥上雾气浮沉,眼前紫竹繁茂,将那人的身形掩盖了许多,若隐若现,看不真切。
那人影很是陌生,会是谁呢?
她疾走的脚步倏地生生顿住,有些好奇地调转方向,脚底的泥土柔软细腻,细长的竹叶划过她的指尖,有微微的疼痛,她低下头皱眉,一道迅疾的黑影从她背后掠过。
“啊——”她转身轻呼,连退两步,脚踝绊到紫竹,欲站定却一个踉跄,直到看清那是一只黑猫时,身子已经重重地往前方倒去,整个人就那么扑出了紫竹丛,趴倒在地。前日雨夜未干的雨水,合着泥土溅了她一脸,甚至嘴里也沾上了泥渣。她难以忍受地呛了两声,心中暗自骂道:倒霉起来,连猫都欺负我,真是老天无眼!
随随便便在嘴角抹了一把,抬起头来时,眼前的景象已经变换。白玉长桥的桥头,微微荡漾的湖水之畔,距岑可宣几步之遥的梨花树下,竟站了个一身白衣的公子。她眨了眨模糊的双眼,只见得那人青丝如墨,白衣似雪,宽边的衣袖和衣襟处镶着精致银纹绣花,在若隐若现的云雾间,似清晰又不甚清晰,仿若幻化的梦境。
听见她方才的动静,那白衣公子恰好转身望向这边,肩头原本散落的两三朵碎梨花也随之飘然落地,悄无声息,世界仿佛都在瞬间安宁了下来。他的神情很是清冷,眼中透着淡淡疏离,然而一身白衣,却柔和了那略显冷漠的面容。
该是怎样的人才会拥有这样的眼神?似是装下了整个天下,看尽了世间百态,然而细则却又冷落落凄淋淋空无一物,令人心生悲凉。岑可宣所有的动作都停在了瞧见他的那一刻,只觉刹那之间,日月星辰尽数失色,天地万物皆至黯然。
她傻傻地维持原样趴在地上,抬头望着他,如同一缕人间落魄的游魂,胸口处,某个未知的地方第一次被触动,好似尘封多年的琴弦被拨动的那一刹那,明明微不可查,却又翻天覆地。
兴许,前一世,我是见过他的。她心里如此想着,否则,心口怎会生出如此细细密密的疼痛和悲伤?
那白衣公子的视线分明落在了岑可宣脸上,似乎未曾料到这突然出现的人,露出些微诧异,正迈出脚步,此时殿内却忽然传出陌生少年的说话声,一时高一时低,音色清脆,如泉水激石,然而那声音的主人具体在说些什么,乍一听却又不甚分明。
他只好停下,朝声音的来源处看去,果真隐约瞧见两个人影往这边来,说话声也愈发清晰,只听那少年道:“可是在这附近?”另一女子的声音回道:“正是此处。当年宫主觉着采轩殿外太过空旷,便命人将后山的紫竹移了过来,又于这水面修了长桥,仍觉景致清冷,才又在水岸边种了两排梨树。你瞧,如今三月,正是开花季节呢。”两人一边说着,脚步声也愈发近了。
岑可宣忽觉面上有些湿,用手抹了抹,瞧见沾满污水的手心,才猛然想起自己此时的模样,脸上的污水顺着下巴滴落,嘴里还有未曾抹掉的泥土碎渣。这从未有过的狼狈和难堪令她几乎无地自容,慌乱地爬起来,也顾不得方才是否摔到哪里,踉跄着转身,便拨开眼前的紫竹,似逃命般向宁馨阁的方向奔去。
岑可宣前脚刚走,便有一个俊秀少年后脚出现。这少年相貌清俊,眉眼上挑,隐有锐利之色,笑起来却似人间四月天,令人心生喜爱。然而在旁人面前,他是极少露出这般笑容的。御景山庄庄主白玉枫曾评他“年少轻狂,飞扬跋扈”四个字,外人却是断不敢如此冒犯。
年长者多看他为人傲慢,眼高于顶,恐难成大事,然而在江湖上数不清的年少女子眼中,只觉他宛如出鞘之玉剑,浑身带着刺目的锋芒。他正从采轩殿的偏殿而来,脚步轻快,身后跟着一名容颜俏丽的小丫头,方走近白衣公子身旁,四处望了望,便道:“二哥,方才这里可是有人?”
白衣公子的视线正落在岑可宣离去的方向,静默了许久,才淡淡回道:“没什么。”少年轻轻地“哦”了一声,也未在意,反而转身问道:“我今日转了一圈也未看见紫云宫的四大护法,你们紫云宫的四位护法眼下都不在宫中吗?”。相传紫云宫四大护法不仅武功十分厉害,相貌也均是不凡,这少年方才转了一圈,发现紫云宫就连丫头也个个如花似玉,不禁对那传说中的四位护法更多了分好奇。
那小丫头显然训练有素,低着头规规矩矩地道:“回公子,四位护法并未外出,但她们自有事务处理,并不能经常瞧见。”这少年微微皱眉,忽又似是遗憾地道:“这么说,我此番便无缘得见四位护法了?”那小丫头捂着嘴轻笑:“公子若是想见,今晚便能见到了。”少年道:“这是为何?”那小丫头笑道:“今晚宫主将为两位公子接风洗尘,四位护法自然也会出席的。”
那少年闻言,终于微微点头,不再多问了。
此刻岑可宣正穿过长长的走廊,带着慌乱的脚步,恰好与四大护法之一的华玥迎面遇上,平日里冷冷清清的华玥瞧见她这副模样,竟难得的问了句“你怎么了?”这对华玥来讲,可是稀罕极了,要知道,平日里见面,她还不见得说话呢。然而岑可宣却是一愣,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方才一路往回跑的途中,她已经急急地用袖口将脸上的污泥擦净,此时虽然身上还是狼狈,但脸上至少已经干净了,心中也不再那般羞于见人,也是此时此刻,她才惊觉,脚踝的某处火辣辣的疼。即便没有镜子,她也能猜到自己现在的模样,恐怕同那街边的乞丐无甚差别。纵然她不如豆岚死板,纵然她平日里稍显大大咧咧,爱玩爱闹,但女孩子到底还是有几分矜持的。
她尴尬地绞着衣角,不知如何讲述方才的遭遇,到最后还是避重就轻地道:“不小心在殿外摔了一跤。”这倒也算是个大实话。华玥点点头,又朝岑可宣身后看了看,犹豫片刻后,突然问道:“你可在采轩殿外瞧见其他什么人?”岑可宣一惊,面色更为尴尬了,只好打着哈哈道:“好像是有,怎么华玥姐姐认识吗?”。
华玥匆匆瞥了她一眼,点头道:“宫主着我去接待他们。”
“原来如此。”岑可宣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的说道:“此前有御景山庄的贵客前来,大概已经住下,若不出意外,近日应有宴会款待。”
谁知华玥听后匆匆撂下一句道:“我还有事,失陪了。”便未再多做解释,直直越过她朝采轩殿的方向赶去,翩跹的衣袂在空气里划动,留下一股淡淡的清香。岑可宣望着她的背影,默默呆滞半晌,心里叹道:“怪事!怪事!”是什么令平日清冷似冰的华玥大护法如此失态?她一边摇着头,一边朝宁馨阁而去。
宁馨阁的院中,豆岚却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荷花摇摇,荷叶连连。岑可宣重重地躺回到躺椅上,只觉得怅然若失得厉害,脑中那一树梨花下的身影忽而出现,忽而又白茫茫一片空白,这对生活一向平静无波的她来说,实在有些招架不住。用袖口模了模已经干净不少的脸,又才小心翼翼的掀开裤角,一眼便瞧见了细细的血珠在脚踝处的肌肤上沁出。
想起方才紫竹中的一片荆棘,被细刺扎到,竟丝毫没有察觉,才惊觉方才的自己有多么的失魂落魄,傻不啦叽的连痛都不知道,一定是撞邪了!长长叹了一口气,正打算闭上眼睛整理整理心绪,却听到一个愉悦的声音:“小可宣怎么了?莫不是惊喜太大,招架不住了?”
转头一看,但见涑兰那厮踏着缓步从廊下走来,腰间插一只竹笛,笑得轻松狡黠。岑可宣奇道:“你早知道他会来?”涑兰也露出惊讶的神色:“你知道他是谁?”岑可宣却轻叹一口气,道:“有如此气质的人,除了御景山庄的莫寅公子还会有谁?”她又不傻,这紫云宫能出现在采轩殿外的陌生人,除了来自御景山庄的客人,还能有谁?再联系想想平日里从豆岚处听过的传闻,年龄相貌逐一揣测一番后,那个人的身份,实在太容易猜到了。
不知为何,突然就想起了豆岚曾说过的话:“左权白家的二公子白莫寅气度风采冠绝天下,丝毫不逊色于宫主。”她原本是不信的,她曾经无论如何也不相信,世上能有人可以和慕容齐相提并论。可如今见到那个人,她便信了。所谓江湖传闻,有时竟然也是可信的。这话,她定要告诉豆岚。
“真聪明。不愧是小可宣。”涑兰点点头,笑容中竟似带着赞赏,岑可宣却觉得涑兰这话是在取笑她,心中不悦,便转过脸不理他,继续沉浸在自己的思维里。
说起来,豆岚那丫头今日就明显有些奇怪,先是对她万般殷勤,然后又提出要陪她去紫云宫,找出一大堆借口,声情并茂,直到她一时头昏答应下来,这才提起御景山庄的人已经到达紫云宫的事……是了,定是这小丫头还未见过人家时便已想入非非,今日约莫是瞧见了本人,春心一动,这才死活要跟着自己去御景山庄的。待哪日得空,定要试试她,看她敢不敢承认!
涑兰见她一个人不知在想些什么,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一会儿疑惑一会儿愤怒,干脆不予理会,他缓步行至墙边的石台上躺下,望着头顶的一树梨花,随后竟开始闭上眼睛假寐。少年长长的衣摆拖曳至地上,片片的碎花瓣洒落至他的衣裳及散乱的发丝间,全然一副怡然自得之态。
见到这幅画面,岑可宣的心情突然宁静下来,于是也往后一仰,躺在躺椅上懒懒地望着蓝天白云,开始发起呆来。紫云宫的云和洛阳的云是截然不同的,紫云宫地处云石山巅,四周紫竹林立,常年烟雾缭绕,而这云雾,也多是或浅或淡的紫色。岑可宣曾经猜想,大概“紫云”二字也是因此而得名。
但今日,这云却与往日不同,没有了常年萦绕的紫雾,倒更像是洛阳的云,多了一份清新明朗之意。她望着这云这天,渐渐成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