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姑娘品评着高云的长相,说人家有大福相,眼睛大、鼻梁高,尤其额头宽阔、嘴唇厚实,是凤凰命。看看田中禾不搭茬,许瑞华埋怨柳条和于春背后贬斥人,该让病人安静一会儿了,领着两个伙伴告辞了。田中禾仰身在炕上,眼望着蓝色的纸棚,想到高考,想到高中同学,作为学习还可以的当年的班长,落榜实在是遗憾!
妈妈坐在炕梢的炕沿,斜着身子,瞅着儿子,不住声地夸奖三个女孩子,就她们在队里能干在家里勤快,又懂事又讨人喜欢,嘀咕儿子不会来事儿,呆呵呵的,书籍念多了,打爽笨拙呢。
妈妈才五十岁,耳鬓的头发已见斑白了,田中禾倾起身子,眼睛溜了妈妈一眼,悄悄地投向窗外,妈妈那凹陷的双眼,额头的皱纹,干枯的嘴唇,心里绞起一阵酸痛:爸爸是前年在村里宝鼎山采石场意外过世的,虽然大队决定给最高的工分待遇,可是妈妈承受的不只是失去丈夫的痛苦,而是三个孩子的未来,妈妈从来没有唉声叹气,总是让孩子好好读书,好好学规矩,总会有出息的。
弟弟妹妹回来了,书包还没摘下来,就先到西屋,见哥哥坐在桌子旁边的板凳上,高兴地一个紧紧鼻子,一个摇摇辫子。妈妈瞅着三个孩子,欢喜地撵两个小崽子去东屋吃饭,好让哥哥休息。
弟弟中杰,初中三年级,妹妹中玉,念初一,个头都不矮,水灵灵,秀气气,哥哥比他们就大三岁五岁的,却好象差一大截子。
记得,挨饿那二年,哥哥在县城读高中,吃的是城镇口粮,每个星期六晚上走三十里路回家,特意把省下来的窝头拿回家,弟弟妹妹没等妈妈给蒸蒸,两个孩子就掰了半拉,贪婪地咀嚼着干硬的窝头,那渴望而羞怯的目光,使当哥哥的不忍目睹啊。
那年月,榆树皮搅碎的面子,吃的时候挺滑溜,到肚子里就胀,干玉米皮子加上石膏,放到大锅里熬,在锅底沉下的发黄的糊糊就叫淀粉,吃的时候就脓叽,拉出来就是一大滩子;好东西是野菜,尤其是开春的曲麻菜,少搁点盐,沾上薄薄的面,滚出的大菜团子,最馋人啦。一次,弟弟妹妹从村小学放学回家,妹妹饿得趟在路上,急得中杰跑到地里抠了两个土豆,让妹妹生啃,好长的时间,中杰才搀扶着妹妹回家。本来,中玉答应二哥不说的,可是回到家,无意间说二哥好,好走了嘴,结果是中杰被妈妈含泪地痛打了一顿,直到哥俩保证绝不拿人家东西才罢休。
夜幕降临,皓月当空,银星闪闪。赤脚医生季达刚披着一身的凉气,进了屋子,搓搓手,一边忙碌着挂点滴,一边讲述着当天的新闻,他和田中禾是初中的要好同学,无话不说。头条新闻是县报登载了《思想哺育的好青年田中禾》;二条新闻是民兵连长许家申在月末去到县里学习;三条么,赤脚医生放低了声音说,许瑞华的妈妈答应把女儿嫁给一个驼钢工人啦。好朋友等到点滴结束,留下三天的消炎药,告诉老同学不碍事了,临走时神神密密地叮咛,该干点啥就干点啥吧,千万不要傻等着什么了。医生走了,田中禾平静地躺在炕上,思索着村子的古往今来。
五柳河村,图顺嘴就叫柳河子,流淌几十里的柳河从上游下来,在村西打了个回旋,村民就叫它老龙湾,传说东海龙太子年轻时到这里专门洗淡水澡贪玩儿晚归,被宝鼎山的山神向巡查的杨二郎告了一状,说他扰民,就被下放到柳河下梢的三岔河,也就是有名的太子河的入海的河口。
相传,顺治八年,朝廷传旨山东移民,黄县的于氏人家辗转奔波,就在这前有河水龙套,后有宝鼎拱山的地方,落脚开荒。几年的躬耕劳作,竟然侍弄出上好的黑土良田上百亩,成为方圆几十里小有名气的殷实人家。于老爷子,在柳河沿上,间隔老远地栽种了五棵柳树,他把五个儿子叫到了河沿,手指着成活的柳树,立下了誓愿:从东向西,就是五个儿子的顺序,谁勤劳肯干,谁的柳树就壮实,谁贪婪耍滑,谁的柳树就干巴,这块地方,就是穷死饿死,谁也不许变卖!于老爷子,给儿子们都说上了媳妇,又是几年的添车买马地垦荒种田,再雇来长工短工,百垧田野了。四世同堂的大宅院里,五个儿子排的辈分是万字辈儿,落尾的字是仁义礼智信,于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请过先生,先生给掐算,少爷不是五虎,就是八龙,名讳都准备好了,要单有单,要双有双,到哪都不会断条。兄弟五个,妯娌五个,还真就没有分出心眼儿,日子过得红火,特别地牢记着父训,更不愿衰败,争前恐后地在在老爷子栽种的五棵柳树的河沿上,广种着树木,。又是几年过去,于老爷子大葬之时,成百上千的柳树已经遮天盖地了,哪里去寻找最初的五棵柳树呢?于老爷子的过人的聪明,就是要给儿孙留下点精神吧?何至于此?迁徙来的人家越来越多了,而五柳就成了屯落的名字了,河沿上的五棵柳林子中的于家坟地,几经变迁,还是年年香火缭绕祭奠不断啊。
春过六九,乍暖尤寒,北风飕飕地在的田野上肆无忌惮地扫荡,漫过树林发出刷刷的声响,掠过电线扯出尖利的嘶鸣,大地上的叶子被席卷得翻滚。狭长的五柳河村庄,到处是树枝摇弋的呼喊,一幢幢泥屋瓦舍闪烁着明亮的灯光,天上的明月清冷,银星抖颤,地上的河面喀嚓作响,冰排下面的春水激烈地动荡。四队队部的豆腐房修完了,磨房里的两条毛驴带着蒙眼,有劲儿地转圈儿,洁白细腻的豆乳,从两盘石磨的缝隙中流淌下来,豆腐匠和他的徒弟紧张地填豆加水挪桶,。一切是那么默契而和谐,,仿佛他们爷俩在创造圣水圣浆,自豪地虔诚地,奉献给五柳的父老乡亲。三台胶皮轮子的大车横排在院子中间,五套犁杖顺排在仓子前面,老饲养员拿着拌了料的木叉子,用力地搅拌着牲口槽子里的草料,很是神气地吆喝着左一匹骡子右一匹马,就好象打好春耕这一仗是他批准似的。
队部东边隔着一块空场,第三家是一座很齐整的大院,青砖青瓦房青院墙,大门里边青砖铺路,路边的葡萄藤子引上架子了,窗户前边的台阶下边,是两条长长的花墀。
四间瓦房,偏中开门。西屋里,北面放置着一队儿带底座的对箱,箱子上面靠墙的箱沿,摆放着一溜的小器皿小玩具。西面,是一张写字台和一架梳妆台,写字台上边有一个放满了书籍的小书架,正中是一台北京牌的收音机,窗户里边的炕面的炕梢放置着炕柜。双层的玻璃窗户,雪白的墙壁,天蓝的吊棚,显示着农家所少有的庄重和殷实。
火炕临窗,炕边上横放着炕桌,桌上放着一小堆豆子,许瑞华站在地上,低垂着头,两只眼睛盯视着豆子,一双纤细的手指飞快地拨动着每一颗豆粒儿,挑剔出破损不饱的豆子,一捧一捧的溜园的豆种,从桌子上边滚落到桌子下边的搪瓷盆里了。
爸爸上的夜班,妈妈没在东屋忙碌着她自己的活计。妈妈,上后垓买兜子,准备明天一早赶头帮通勤车,去上市里换手套,穿胡同子做生意呢。兜子换手套,是五柳河村中年妇女的伟大的发明,起先是琢磨出工人上班拎着饭盒得用兜子,为了省钱,就不管好赖地用缝纫机给扎巴一个,后来想到了市里人上班用的上,通勤的工人就给班组的朋友捎了几个,无意之中,农村的大嫂上市里卖青苞米,顺便就梢带两个兜子,不但好卖,还可以交换点什么。城里的妇女也舍不得现钱,赶上家里存放着用不了的劳保用品,就用手套或者大头鞋交换兜子,结果是农村的妇女更精明,嘎嘎新的劳保用品转个圈儿,就可以拍卖。五柳河子的几十名妇女,跑火车窜胡同,用造革制作的兜子,换来了手套、口罩和胶皮鞋什么的,连向就送到旧物商店卖掉,一天就能赚上好几块钱,赶上运气好,十几块钱是把赚着的。本来是又苦又累的活,见天得走个七八十里的,还得瞅人家脸子说小话,总是悄手悄脚的,不知道怎么就和投机倒把沾上了边,工作组含含糊糊地说农闲时候可以搞,但是必须往队里交钱,队里给记工分,怎么个换算,还没有具体的意见。为这件事情,许瑞华正式地劝阻过妈妈,妈妈不但不听,反而说女儿不懂柴米油盐的道理。兜子换手套,就象那柳河的河水一样,根据天气旱涝的变化,或大或小,时长时短,不避艰难险阻地流淌着。
许瑞华挑完了豆种,把豆种袋子放在了椅子上边,随后打开了录音机的开关,调好了电台,听着欢快的电影歌曲,准备洗头。她月兑下了薄的棉袄,挽上绒衣的袖口,两手不停地捧着盆里的温水,精心地搓洗着乌黑的头发,抚摩着自己的秀颈。洗完了,对着梳妆台,梳理着头发,端详着自己的模样:瓜子的脸蛋,白里透点红的,弯眉大眼的,高鼻梁子,薄薄的嘴唇,不丑不俊的还不至于影响村容村貌的么,一米六七的个头,匀称的身条,老许家的闺女还是上相的么。
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是农村的老太太常说的话。其实,姑娘们自己也最明白,青春的热血,荡漾着女孩儿的身肢容貌,就象那树木芳草一样,到时令就会吐叶开花呀,自然就会打扮山川的么。
哪个姑娘没有憧憬,哪个小伙子没有向往?尤其是风华正茂的时候。
许瑞华的家庭环境,要比一般的人家好一些,爸爸是技术工人,六级工,每月至少开八十多块前的工资,两个姐姐出嫁在市里,就这么一个老闺女了,初中毕业好几年了,二十多岁了,女儿不急妈妈急,想方设法地要给老闺女找个城市户口本的。许瑞华毕竟是个知识青年,回乡生产的几年的磨练,从春到秋的农活样样麻利,家里外头办事就是洒月兑,十七岁就当上了小队的妇女队长,对于妈妈的关于搞城里对象唠叨就是不答茬,要是妈妈的嘟囔多了,就笑呵呵地回敬一句,咱家不至于得卖女儿过日子吧?
许瑞华在梳妆台前,突然想到了什么,拉开小抽屉,拿出几个扎头发用的皮筋套,一只手在头上捋出一绺头发,对着镜子歪了歪头,抿嘴一笑,把皮筋套匝在一起,放回到小抽屉里去。
几条红皮筋,引出了一段回忆——春节前,民兵连组织青年,白天修大坝,晚上排节目,热火朝天的。田中禾写了个独幕话剧《柳河春》,许瑞华扮演主角妇女队长金凤,本来就是自己熟悉的事儿,挺好的。可是,到半架儿又要她改演《逛新城》的女儿,气得她硬是在家憋屈了两天的晚上,后来田中禾这个总导演亲自登门,又有柳条和于春的解劝,才勉强答应换戏。
原来,姑娘家有个不可告人的小把戏:瑞华本来最适合唱歌,她的嗓子好,唱歌是又清脆又甜美,三里五村数得着,在公社的文娱比赛上得过第三名。《柳河春》,男主角队长强子是田中禾扮演,许瑞华愿意和他对戏,就是要和他较较劲儿,非要占个上风。《逛新城》都演过好几回了,再说那五音不全的许家申非要装阿爸,太叫一向矜持的许瑞华掉价了。还有,替换扮演金凤的又是柳条,没准儿,那个鬼“腰条”,甜言蜜语地搞什么小动作了。田中禾看上去老实根本,不苟言笑,够深沉的,那为啥总是躲避着本妇女队长,好象人家追着他似的,才不稀罕呢。姑娘家的心事呀,有时候特钻牛角尖,你退我进,你躲我藏,玩儿迷藏是需要心计的呀。许瑞华不言换角色,就是头疼,弄得田导演哭笑不得,郑重说明《逛新城》是压轴节目,那“阿爸“换赤脚医生季达刚来演,许家申去演《柳河春》里的队长强子,再加上柳条骂她小气,才勉强地答应了。
庆祝春节的节目在大队的院子里搭台上演了,许瑞华有几个节目,压轴的节目就要上场了,头妆还没有画好,田中禾亲自跑到院里的代销店,买来一匝皮筋套,着急地塞到她手里,脸上现出少有的愠怒,倒使得许瑞华开心地笑了。演出结束了,获得了村民的夸奖,《柳河春》把身边的事情演活了,有意义,《逛新城》又是赢得了全场的掌声,还有田中禾的二胡独奏《赛马》,把全场的老少爷们姑娘媳妇听呆了。
神往着,品味着,从《赛马》的二胡曲到《逛新城》的表演唱,从拉二胡人的忘我的身姿,到塞皮筋儿的他的脸色,许瑞华又拉开小抽屉,拿出那匝红皮筋儿,捏弄着,思索着。猛地,她把写字台的抽屉拉开,拿出了《柳河春》的油印的手稿,摊开在台面上,那一行行刚劲的行书,力透出田中禾的英气来。
豪迈的旋律,欢快的节奏,骏马奔腾的声音,仿佛高山也在呼喊,流水也在轰鸣;智慧的头颅,宽厚的胸襟,灵巧滑动的手指,好象弓弦也在策鞭,琴筒也在送风。
辽阔的草原,秀丽的山川,马儿在赛跑,人儿在颠簸,马儿在狂奔,人儿在追逐,成千上万的观众在欢呼,在跳跃。
驭手在急驰,琴手在昂扬;马蹄声激越,二胡声高亢。
赛马,演奏;演奏,赛马;变幻着,交织着。
许瑞华,心在怦怦地跳,嗓子象被什么撕咬似的,浑身热烘烘的,恨不得,恨不得,一下子把那驭手扯下来,一下子把那琴手拽过来,狠狠的,抱紧他,掐他,咬他,才能够好受,才能够解气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