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嫁男婚
谷雨过去好几天了,天气益发暖和起来了,日头一打从大东边的桃山头上升起来,就圆溜溜的通红,等到挂上半空变成银白色的时候,那可就不让人瞅她喽,刺眼呦,普大地都是热乎乎的了。柳河的水歇了一冬天了,自打冰排一滚,可到了抬头的时候,憋足了劲往下跑哇,在龙湾水库撞了下,叽叽歪歪的,拐过宝鼎山脚,才很不服气地吐了些水沫浪花,放宽身体扬长而去。
柳河南岸,一片一片的柳树林子的枝枝条条,被温存的和风悠来荡去,孕育出许许多多的芽苞,女敕女敕的,绿绿的,它们和河岸山冈上冒出青锥的野草相互映衬着。村村屯屯房前屋后的桃树杏树,开满了一嘟噜一嘟噜的粉花白花,风儿要是轻轻一吹呀,就是簌簌而飘的花花雨呐。沟沟汊汊,溏溏洼洼里,浮荡着一群群嬉戏的鹅鸭,有白的、灰的、黄的、花的,“喂儿——哇”乱叫,呼唤应答着。
山坡平地,升腾着一片片一汪汪的地气,阳光下,似带纹的白纱,象带浪的水晶,五光十色,幻影幻景,好美好俏啊。打完垅的田野上,处处滑动着破垅下种的犁耙,处处奔走着收土合垅的人马,吆喝声,鞭花声,鸟鸣声,交汇在忙碌春耕的大地上空。大自然的和谐与安宁,屏弃了它自己的阴郁和狰狞,呼唤着它自己的抗争及平衡!
经历了大地震浩动的柳河两岸,水还是那么碧绿清澈,树还是那么茂密婆娑,当时的颓垣断壁变成了今天的崭新的砖屋瓦舍,当时的幽怨哀愁变成了今天的“重建家园”了。何止于五柳啊,唐马台啊,那古代就传送“通达三江”的溟州城,已经是高楼林立,流光溢彩的新兴城市了。
许瑞华在溟州城里转悠半天了,从火车站的站前百货大楼到北关的溟州联营公司,又从中街的二百货逛到小南门的服装城,腿累酸了,脚走疼了,捏着鼻子买了几件非买不可的东西,幸亏有柳条做伴拿主意,后来柳条着急回单位走了,自己又到东关日新浴池洗洗澡,修修头,才赶上一点的火车回去。
出了唐马台车站,拐过行人稀少的集市,上了北去的沙石大道,只见可大地是忙碌种地的,这一辆车,那一伙犁杖,满地头的种子袋和化肥袋子,不知怎的,许瑞华的心里就是不自在,大忙忙的,张罗结的那门子婚呀,越寻思越别扭,急匆匆地加快了脚步,跑过五柳河的明水桥,几乎是含着眼泪回到了家。
推开西屋的门,把手中的包袱扔在炕梢,坐在炕沿边上,闷了一会儿,许瑞华自己解劝着自己,长长地叹了口气,站起身,拿起木梳,对梳妆台的镜子,看着自己的模样:齐肩的头发,修剪的很是韵贴,少许的头帘卷烫出几绺旋弯儿,弯曲的眉毛比柳叶细呢,鼻眼还算端正吧!老许家的姑娘本来就是可以的么!来了点精神,倒觉得好饿,便转过身,想过到东屋,妈一定给女儿准备好饭菜喽!
“饿了?知道饿就好,人那,得过日子,过日子就得看挣钱!那模样啊,就是那么几天儿,不能当饭,不能当衣!”
“好啦好啦,你烦人不?我明天就给你走啦,还和谁嘟囔!”
“好,好了,妈看看宝贝女儿买回什么稀罕东西了。”许瑞华妈妈早就进了屋,眉开眼笑地打开了女儿进城拿回的包裹,一样一样地拿出来:一套红大绒衣服,一双红皮鞋,一条红皮带,一双红手套,一双红袜子,还有一条红纱巾。
“妈,这回,你该满意了吧?”许瑞华一撇嘴,把东西都塞回仿真的皮兜子里,“行了,别摆可炕啦!”
“嗨,我女儿挺心细呢,从头到到脚都掂对了,喜事么就图个全合呀,就是少了点。”于妈妈关切地抢过大绒的红套服,看看上衣对襟的纽襻,轻轻地摇了摇头,白白胖胖的脸上那一双眼睛现出一点点疑惑,“这粉纽襻要是金色的——”
“别不依足了,我的妈呀,从北关到南关,都是柳条*我买的呢,有啥?就那么几样,商店的大楼都挺大,柜台都是差不多!”
“可也是的,别上火,结完婚那,妈再给你补上!”
“是吗?那你怎么当邻居说给我买了四大件,老命都搭进去啦?”许瑞华从椅子上站起来,两手揉动着妈妈的肩头。
“咳呀,小华子,你凭良心说说,可五柳河子的姑娘,哪一个出嫁的嫁妆比你强?电视、冰箱、手表、金镯,竟挑好的,咱不是冲着许家申这些年对你的真心么——”
“得,得了,又来了,你不就是看人家当个小破官么,你女儿给他,说不上将来怎么回事呢!”
“哎呀,我的小活祖宗啊,明天就结婚了,我算服你了,快去上东屋吃饭吧,这晚上还得来人给你填箱那!”许妈妈转过身来,女儿催促到东屋,其实许瑞华一进她的西屋菜饭就摆好了,一盘刀鱼一盘瘦肉炖红蘑,一碗大米干饭,就等着女儿动筷子了。许瑞华也真饿了,斜坐炕沿边上,端起饭碗就先扒了两口米饭,等妈妈又端来菠菜鸡蛋甩秀汤,才慢慢地恢复了细嚼慢咽的女儿家的常态。
许妈妈从地上的红木方桌上摆放的烟盘子里拿起一支香烟,就便坐在桌边的红木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瞅女儿吃饭,脸上洋溢着宽慰的笑容。
女儿,二十七了,自打她下学,当妈的心里就几乎是天天虑量她的婚事,左看一个,右看一个,处半年的,等一年的,吹的吹,黄的黄,可把许妈妈折腾懵了,就知道上班的爸爸就顾他厂子里的事儿,说什么搞对象得女儿自己乐意就中!头几年,街坊邻居倒是过话了,说女儿对老田家的中禾有意思,是当妈的不乐意,老田家过日子真是太有点紧巴啦,小伙是不错,有点文化,可过日子的心劲儿可赶不上许家的家申,再说家申的身子板多虎势!死丫头,和老娘算叫上劲儿啦,任什么相看都是免谈,整整把当妈的闭嘴了二年啊,咳,你说这当妈的容易吗?
就说去年地震吧,谁曾想瑞华都跑到外屋地上了,偏要回她那屋趿拉上鞋子,整整的,垛子墙倒下来,把她砸在小锅台边上,大腿小腿都砸折了,那要是把脑袋或者坐骨砸坏了,可怎么办呢?拣着啊,一个姑娘家啊,还讲什么爱呀,情呀,真要是出个一差二错的,就别想找好人家啦,瞅着许家申象似虎招招的,可华子从大营那转到省城住院,整整一个半月呀,三天两头往医院跑,水果、鸡鸭,换着样买,就凭这心劲儿,百里挑一呦!别怪我说,那老田家的,不就是多念几年文化么,再不就是弄把胡琴什么的,姑娘小伙子逗逗乐呵没啥,可这女嫁男婚的,一辈子的大事,说出龙叫我这当妈的可不能依着孩子性!啥叫婚姻?那是缘分!许家申也二十八了,一个小伙子,不缺鼻子不少眼睛,大小呢来公社是个头目,找什么姑娘不容易?就那么死心眼儿地等着小华吐口,就冲这,咱闺女就有福气!
想着想着,许妈妈心里很是舒畅,又点着一支香烟,告诉女儿晚上家申还来,帮助你爸爸招待招待明天送亲的人。于瑞华吃完了饭,把碗筷端到外屋,拉下饭桌,不声不响地回到自己屋里去了,妈妈不再言语了,一准是女儿明天要嫁走了,她心里难受呗。
许瑞华坐在炕沿边,心里虽然不是很难受,可也闹烘烘的,本应当是欢欢喜喜的,可就是乐不起来呀!不乐意吗?毕竟答应许家申了,至少拖了三年,原来因为他鼓动批判田中禾,心计不好,现在看事情过去了,用柳条的话讲上帝都会原谅情斗的,可是为什么就是忘不了那个可恨的田中禾呢?他田中禾不就是有点心灵吗?他田中禾不就是有点手巧吗?可他田中禾太小气,太小气啦,当时就怕于瑞华上公社宣传队跟别人好了呗,多么小气!还是不真心,要是真心,怎么就答应于春找人说媒?越是想当时就越是生气,可联想到几次见面,碰到他田中禾的目光,姑娘的敏锐细微的捕捉,感觉到田中禾的心底,绝对是有她的,可是胆子是那么不勇敢呢?
人啊,有些记忆是永远也抹不掉的,尤其是懊悔,该珍惜的没有珍惜,成为终生的遗憾。
那还是许瑞华上公社宣传队不久,要伸镰割地的时候,公社召开了秋收誓师大会,会后宣传队汇报演出了节目,“到此结束”,已经是中午一点了。许瑞华和同伴走出俱乐部大房子,门外是稀稀沥沥的风雨,正迟疑间,忽然听到招呼她的声音,一看是田中禾站在台阶下边,他的头发湿得成绺了,同伴知趣地跑开了。许瑞华没有忘记前些日子从他家跑出去的刺激,冷冷地打量着田中禾,伫立在台阶上,压抑着心跳,等待他说话。田中禾往前走了两步,小声说骑车带她回村上,许瑞华摇摇头,不冷不热地说自己有车子。田中禾愣怔地站着,投过来温和、惶恐、期盼的目光,两只手搓动着衣襟,就好象犯了错误的小孩一样,等待着大人的宽恕,傻傻地站着。突然,许家申从门里走出来,一手搭在宣传队长的肩头上,一只手里夹根烟卷,猛地大声叫着救火英雄田队长,一面问宣传队长晚上轮到哪个大队演出,旁边的宣传队员聚拢过来了。田中禾瞅了瞅许瑞华,还是那样温和、那样期盼,却少了惶恐,不屑地撇了许家申一眼,走了,留给许瑞华的温和的期盼,是那么清晰——人啊,有些思念是轻易不能敞开的,尤其是痛苦,该挽回的没有挽回,成为无尽的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