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啊,有些思念是轻易不能敞开的,尤其是痛苦,该挽回的没有挽回,成为无尽的忏悔。
那是传闻于春要嫁给田家的时候,许瑞华在民政综合厂当出纳,一天碰上郑老四到厂子买铡草机刀片,说于春拣着啦!拣个啥?拣个大活人!神神秘秘地说许瑞华从宣传队到了工厂,柳条参军了,把个田中禾愣呼啦撇在柳河沿了,该着于春体会人,领着丫头媳妇半拉天,真就支撑着生产队长田中禾呢,还见天围着田中禾的妈妈讨主意,蛮有心计哩!队里几个老婆子,紧撺掇田妈妈做儿子工作,别傻乎乎地等人家吐口,那老许婆子早就亮出田家紧巴的口风了,眼下已经到了紧关节要的时候了!这么阴不阴阳不阳含着骨头漏着肉地煽惑,弄的人心里哪能痛快?不能!也许?怪不得田中禾有日子没到厂子来了!一定是有景景啊,上回演节目完事冷落他,也解释了,那人多示众的,能唠扯啥?再不,是想脚踩两只船?田中禾呀田中禾,白念了那么多书呀,谁嫌穷只要姑娘不嫌,还怕啥?要真是乐意于春,许瑞华决不趟那混水!心里的多少话呀,总想找机会挑明白,就这么牵肠挂肚的,谁能受得了!憋气的事,又不愿意上赶着去揭盖儿,哪有一个姑娘家去乞求的!也赶巧,礼拜天的下傍晚,许瑞华骑着自行车回家,就瞅见前边是田中禾,就快瞪了车子,眼见要到柳河的浮桥了,差不多能撵上工夫,一个小漫坡,“哗啦”,车链子掉了,真气人啊,许瑞华眼瞅着田中禾上桥了,“咣当”地把自己心爱的进口坤车子扔倒在地,也不知道怎么来那么大劲儿,冲前边田中禾的背影喊着他的名字,田中禾猛然地停下车子,回头看看招呼的人,急忙推着车子往回返,到了近前,诧异地打量着气势咻咻的许瑞华,只迎来劈头盖脸的申诉:没看着啊,就知道傻呵呵往前骑?车链子掉了!田中禾两只眼睛吃惊地看着怒不可遏的许瑞华,又长垂下眼神,忐忑地乖乖地把自己的车子立上车梯,悄悄地把许瑞华的车子扶起来,回头用少有的柔和的目光,安抚着莫名其妙来脾气的许瑞华,然后就把链盒中间的盖子起下来,把手指伸进去,拨动了几次也没上好,就把坤车子仰壳放在平地上,走出几步找了根树棍,一手别着链条,一手摇动脚蹬子,终于修好了,等到坤车子立回来,田中禾用衣袖揩蹭着车鞍座的布垫,才正脸的对着站在旁边的人,眼睛里闪动着纯正的关切的明亮的神情。两个人推着自行车,并肩走过柳河的浮桥,许瑞华几次想张口问他,到底和于春咋回事,心在砰砰地跳,还是压抑自己,还是一向的矜持,谁心里都是明镜,何必说的那么没有遮拦?何必看的那么短浅?真正要是相知,看上一眼就应当领会啦——人啊,有些眷恋是很难割舍的,抑或是短暂的美好的相处,毕竟拥有过,自然留下了活生生的顾盼啊。
地震的第二天傍晚,许瑞华躺在部队卫生营的大帐篷里,妈妈跟着卫生员去取药,想不到的,田中禾来到了床前,她不能动弹身体,只能眼睁睁地动一下下巴。田中禾叫她不要动,告诉她从中玉那个帐篷过来的,说中玉只是皮肉伤不碍事,要她别着急,学会静养,多盖点被子,简直比她妈都唠叨哇。田中禾站在床边,把带来的用小棉垫子包裹的保温瓶盖儿揭开来,小心翼翼地把盖先放在床头柜头,又从胸前的怀里拿出白纸包着的羹匙,把白纸扔掉了,又用床头柜上杯子里的净水冲了冲,这才说于春特意做的鸡汤,和中玉俩人一人一半儿,妈在那边喂中玉,催着过来叫趁热喝好,许瑞华听着田中禾的少有的耐心话,看着他蓬松的头发,黑瘦的脸,眍喽的双眼,穿着还算干净的卡制服,心里涌上一股热流,自己抿了抿干燥的嘴唇,中午听说他抢救了于老爷子的事儿,现在眼前的这位教书先生哪有一点儿拉着《赛马》的模样了?瞅着他舀了汤,涅着羹匙,送在自己的嘴边,轻轻地晃晃头,盯着他那真挚、和悦、疼惜的又黑又亮的目光,手在颤抖,在攥紧自己的大腿,心里不禁一阵酸楚,两只眼睛的眼角流出了泪水。旁边两个床位受伤的患者的家属,不知就里的解劝说可别难为人了,上哪找着这样体贴的呀!许瑞华任人说着,任眼泪流着,闭着嘴唇晃着头,眼泪沾湿了耳鬓的头发,忽然听见妈妈进来和田中禾打着招呼,慢慢地把头扭向里侧去——想着想啊,田中禾的一幅幅面容,一幅幅身形,真切地涌来,那么清晰,那么分明,又那么模糊的飘去,那么轻淡,那么变幻,招之就来,挥之不去呀。
“哎呀,小华子,快出来接呀!”妈妈在外屋喊叫起来了。
许瑞华赶紧站起来,整整衣襟,照照镜子,理理头发,走出西屋,迎接乡亲。年龄大点儿的径直到了东屋,年龄小的不用让就到西屋翻腾嫁妆包儿,烟啊,茶水啊,糖果啊,忙不迭地送到每一位亲友的跟前,道喜的话儿祝福的嗑儿充满了屋子。
嗬,哈哈!呦,嘿嘿!喏,嘻嘻!一片欢声笑语,荡满了院子。
嗨,好人家呀!吁,好福气么!天生一对,地设一双,没比的!“笛——笛——”
两声响亮的鸣笛,一辆崭新的小面包车,停在了干净利整的许家大院门口,从车上下来几个大小伙子,一个个手里都提着大包小裹的,领头的穿戴整齐空着手。
“哎呀,这不是姐夫么,快请,快请!”许瑞华的几个堂弟眉飞色舞地迎上前,接过来人手里的东西。
一身蓝色料子服装的许家申站在房门品,岔开穿着油亮的矮腰皮鞋的两只大脚,一手插腰,一手挥动着,吩咐跟来的几个人赶紧搭灶,顺便叫一个熟悉的许家人告诉面包车司机回去。
许家申从身旁的小伙子手里要过一个提包,走进东屋,先朝屋里的客人们点点头,然后把提包打开,拿出一条金箔包装的香烟,放在八仙桌上,很快地拿出两盒,从里边抽出香烟,一一地恭敬地请每一位乡亲用,赢来一片夸赞啊。
许妈妈坐在八仙桌旁边,挺着宽宽的腰板,抽了一口香烟,告诉客人,挨刀子的死老爷子班上紧,不让请假,得一会儿二班通勤车回来,他那一帮子同人来,今晚上大家伙多喝几杯热闹热闹,让家申和小华子多孝敬孝敬!
许家申来到西屋,把烟要递给许瑞华,许瑞华却瞄了他一眼,转过身去拿糖块待姊姊妹妹的,只好自己给每一位客人敬烟吧,挺大的个头得哈下腰给点火呀,丫头们还真能拿五做六的,左点挪右上点下闪的,把个准新郎倌儿弄得挨个儿求饶哇。
许瑞华依在梳妆台前边,微笑在看着姊妹们作弄着许家申,只见许家申驯服地耐心地情愿地敬烟:手心朝上,烟嘴冲里,正脸对人,目不旁视。姑娘们本来不会吸烟,今天却非要接受过去的大连长的敬意,烟含在嘴上,却不让点着的,下来上挪,左来右去,不点个三回五次的不饶人,屋子里响起了一阵阵开心的笑声。
为什么就答应了许家申了?为什么明天就出嫁到许家了?许瑞华真的有些说不清楚。早先,上公社宣传队,是许家申努力的,那也不应当气急败坏的呀!谁对谁好,可不是因为办点事情,就改变主意的么!后来,宣传队撤消,到综合厂,许家申去的时候多一点,也很正常啊,他是公社工业站的副站长了,每次去倒是到办公室看看,还告诉要执行财经纪律呢,可有的人是越让越躲啊!当姑娘的,哪个不是希望小伙子殷勤点会说点话呢,不都是要的一颗心吗?恨死人了,于春抢上来了,倒说一声啊,就算我妈不乐意,也得问问本人啊,好几年拉拉扯扯风风雨雨呀,就这么情断义绝呀,叫人怎么能甘心吧?要不是地震压折了腿,许瑞华决不呆在五柳河子,离开这叫人伤透了心的地方!一个好好的大姑娘,真要是落了残疾,还谈什么婚姻呢?许家申这个人,是粗暴的脾气,心细起来可够人琢磨的,我住院那两个来月,三天两日地伺侯,撵都不走!最叫人烦的,不就是那年批斗么,年轻吧,其实主要的还不是因为我么!咳,有感情的,跑了;没感情的,来了。女儿大了,爹妈都不留啊!
许瑞华长长地叹了口气,愣怔过来,是柳条两口子进来了。
许家申大步流星地迎在院子中间,热情地握着柳条对象的手,连声抱怨来得太晚,说是等着他们两口子才能开席呢!许瑞华拉着柳条的手,摇了摇,抱歉地说自己太麻烦人啦!柳条的男人也是个当过兵的,和柳条一期转业的,现在在县工业局,自然和各个公社的工业站有联系,平时就跟许家申相处得好,赶上许家申和许瑞华的终身大事,两口子自报奋勇,一个充当男方迎亲的代表,另一个担任女方送亲的首席,这两位不到,许妈妈的晚宴哪能开席呢?就这样,贵人到了,许妈妈让家族的小伙子们张罗放席上菜,老爷子他们那伙通勤的工友给留出两桌就是了。东屋男宾,西屋女客,炕上地下四张大桌,八人的席面儿,庄稼院的实惠,八凉八热的大盘子,小饭碗里斟满了六十度的散白干,把许家申从家里带来的两瓶“剑南春”给晾一边了,烟气腾腾,香味扑鼻,男人大口喝酒,女人小口夹菜,不闲嘴地祝福新人儿美美满满!
七点多了,田中禾下班拐了个弯儿,到唐马台西边二里地的教军场,家访了两个学生家长,才回到家。
一进屋,只见于春忙着做饭,用一只脚把柴禾往灶坑门脸里踢了踢,又绕回到锅台旁边,两只手从锅台角上的面盆里,扣出一块和好的苞米面,在手中圆了几回个,看着锅里的萝卜汤响边了,就把苞米面团儿在铁锅的坡面贴了一锅圈儿,才把锅盖盖上,这才支使回来帮助烧火的丈夫走开。
田中禾进了东屋里,一看见炕上的两个孩子,禁不住哈哈大笑,生下快满十个月的女孩儿贝贝,腰上拴着布条,布条的另一头绑在窗户划上,贝贝拼命地往炕沿边上爬,满三个生日的宝宝站在炕沿边,用两只小手推阻着小妹儿。田中禾赶忙把小女儿身上的布带子改掉,把贝贝抱在怀里,笑呵呵地告诉宝宝把小布垫拿到炕头去,晃悠着女儿,逗着儿子,这已经是作爸爸的下班到家的第一样活计喽!
于春把外屋的饭锅烧开了,用笤帚把地扫干净了,这才把腰上的围巾解下来,进屋把贝贝接到手里,让丈夫趁亮把下晌种完的黄瓜垅压了,才解开衣怀给丫崽子喂女乃,宝宝象明白事的,趿拉着鞋跟着爸爸到外边去。
田中禾从栅栏边上拿起圆罐子,弓着腰,叉开腿朝前挪,滚动着罐子,从北向南又从南向北,两个来回压了两遍。放回罐子,田中禾拿来一只水桶,压着井抽子的铁把,一连压了四桶,倒满了水缸。把跟在身后趔趄栽歪的宝宝放在门槛上坐好,先把鸡架、鸭架的的架门关严了,又端起于春兑好的猪食盆,到房后的猪圈门给猪喂食。小波浪狗从鸡架旁边的狗窝里钻出来,趴在宝宝的身边,用小嘴巴拱着宝宝的小脚,在等待着宝宝喂它饼子呢。
天色发蓝了,月牙儿托在柳树梢上了,柔柔和和的暖风在房前屋后荡漾,一家家的电灯通明彻亮,大人儿小孩儿各忙各的活计儿,大春头时的庄稼院儿呀,就是忙碌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