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碗泥盆
公元一千九百八十二年,春节欢乐的喜庆一直蹦达到了过十五,早晨晚上的高跷秧歌一伙接着一伙,大鼓敲得震耳朵,铴锣打得捂心口,穿着红红绿绿绸缎缎的大丫头大小子,抹着粉脸儿红嘴唇儿,这个新鲜那,走趟陔就打个场,一袋烟工夫就围拢上一大群人。老头老太太这个乐呀,扎着头绫子的小丫丫剪小平头的小蛋蛋,趿拉着大鞋小鞋往外跑,看着高跷队成对儿成双地扭呀,浪呀,逗呀,挤眉弄眼地美呀,小伙子直愣愣地咧着大嘴,大姑娘低着头手揪着衣襟偷眼瞧,半大老婆拍着巴掌笑啊,半大老公板着面孔不挪脚步把头摇呢。
正月十六,田中禾骑着自行车,从五柳河村出来,经过唐马台的集市,穿越火车站,在唐马台中学聚集了男女十几名教师,一路冰霜一路冷风,进入溟州的北关,驶出县城的东关,斜径城隍山下,停车在南沙河北面坝里的高中校园。
*场上,周围有二十几辆公共汽车,自行车全被请到自行车车库的里面去了,教师们一堆一块的,丝丝呵呵的,跺跺脚的搓搓手的,熟悉的打着招呼,不熟悉的看看几眼,用田中禾的女同事肖漪的风趣话来概括:天涯同命鸟,转正登枝飞!
太阳升起来了,人们的脸上泛出了光彩,帽子围巾上的霜花融化了,手啊脚啊,麻木了的,烧咬的,都缓过热来了。远道的,昨天晚上就进县城里,中不溜的乘着汽车得两仨小时呢,方圆几百里,从东部山区到西部沿河,北起钢城的温泉带到南临滨海市的苇泽湾,三十个乡镇的近千所中小学校,一半还多的教师是民办!大地回春,万物复苏,教育的回归出现了勃勃生机!民办教师成为支撑农村教育的中坚力量,是教育断层的历史的弥补,而国家经济的振兴对教育的要求迫在眉睫,国家有计划地拨款规范教师队伍,将比较合格的民办教师转正为公办教师,是对广大民办教师的肯定和鼓励,也是发展教育的必然!据文件传达,省里给溟州县三百个转正名额,县教育局经县委和县政府批准,组织五年教龄以上的民办教师考试,从高分数遴选,既解决了教师的待遇,也鼓励教师努力钻研业务,当然也适当考虑了一些具体问题,比如省级以上的先进可免试,市级先进加十分呢,每一年教龄加一分。因此,这一场来到溟州的民办教师的转正考试,应当说是人生机遇的较量,是泥饭碗变成城镇供应粮本的铁饭碗的争夺,是职业转换的标志,它要比考大学和当兵来得更实际,不亚于结婚生孩子的喜悦。
教育局主管人事工作的局长,蹬上了体*台,举起别人送上来的手提喇叭,要求各考室的监考整理好各自考室的队伍,见千人的队伍鸦雀无声,便提高了声音,宣布考试纪律,安慰大家情绪,预祝老师们成功。
突然,体*台边,也就是教学楼前的柏油路上,慢慢地驶过来两辆医务车,车子正停在教学楼的门口。全体临考的教师都把目光投过去,后边的看不见什么,以为出了什么事故,担心地翘着脚仰着头,挤挤插插地小声询问着,直到医院的护士把两位预产的女教师抬进了特定的考场,大家才笑着点头称道。
按照顺序,田中禾跟着队伍,蹬上了三楼,走进三年一班的教室,教室的门玻璃上贴着二十一考场;按照考号,田中禾走进贴着660数码的座位,拿出准考证放在桌子的右上角,坐在椅子上。
太熟悉了,桌子,椅子,玻璃黑板,松木讲台,洒满阳光的窗户,洁白的墙壁顶棚,八盏日光灯,几乎就是在昨天一样,历史确实是给人无限的回忆,这个考场就是他田中禾的毕业前所在的班级教室!
太感慨了,三十名应考者,至少有接近一半的校友,尽管他们多是下两届的同学,这些被大学校门挡在外边的青年,一部分已经进入了中年,历史的潮流汹涌地席卷着他们,也经历冲刷和洗涤,结结实实地把他们摔打在校园里边。岂止是二十一考场,满高中的考场,联想到整个农村的学校,不是必然吗?
考场上,三个监考,都是城里高中的公办教师,两男一女,真是猩猩惜猩猩,窗台放着铁皮的暖壶,放着两只薄薄的搪瓷的铁碗,女监考还亲切地倒出两碗热水,招呼着大家去取。
考场上,四趟桌椅贴了考号,左右两边靠墙的两趟各是八个座位,挨着墙的那趟贴了考号,中间是四趟桌子,也是安排它的两边临着空道的桌子是贴着考号,这样就把八趟书桌都间壁开了。对于经常考试或者测验的教师们来说,考场排号那都是花样可以翻新的,真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了!
田中禾坐在进屋向右排的第三趟前数第五个座位,就是这个考室的二十号,后边还坐着三个人,右边靠墙的边坐是八个人,本校的肖漪老师在那趟的前数第五座,正好和他是横排的界邻,肖漪板着面孔小声地威胁说,姓田的掂对着,别忘了肖某的好处,然后把垫板拿起来斜立着,装作思索的样子,真象个调皮的中学生啊。考场里,三十二个教师考生,一半是女的,年龄大多在三十左右,只有两位显得苍老些,在田中禾前边的特别明显,刚进屋时与前后坐点了头,自我介绍是西水镇土坨中学的,梁庆昶,五十一了,六二年就教书了,并且指着左边靠墙的最前坐的女老师说,那是牛埠中学的,同岁,闵姝,两位老民办在全场敬重的目光中连连点头。
铃声响了,响彻了高中的校园,响进了庄严的转正考试的考场,每一个考室的第一监考几乎在同一时间举起了卷袋,公示了密封,庄重地启开卷封,让另两位监考分发试卷。
电铃又响了,带表的教师下意识地看表,九点,答卷开始了。上千双眼睛在盯视着卷纸,上千颗心脏在不平静地跳动,上千支钢笔的笔尖在书写,书写出文字,书写出符号,书写出公式,书写出图形,书写出课堂教学的幅幅画面!从小学到高中,从工具基础学科的语文、数学,以至外语、理化,到体育、音乐、美术教育,教什么考什么,囊括了所有学科和专门业务,这是近代教育史上的重大事件,修复被破坏了的教育,就需要非常规的治理,积重难返也要返,先是要返朴归真!
田中禾把四张卷纸从前到后从正到背地扫了一遍,心里很是豁亮,自己完全有把握答好,于是从第一道大题开始作答,工工整整地书写着脑海中迅速反映的影象,卷面上签字打印的试题,要求着答卷人快速而准确地作出答案,从字词的正音、释义、辨析到句段的结构、形式,直到篇章的赏析,从语法规则到逻辑推理,从修辞运用到古代汉语经典,真是覆盖宽泛貌浅而深奥噫!答完第十道题,也就是第一份卷纸结束,看看表:十点,田中禾长长地舒了口气,习惯地模模上衣下侧的衣兜,捏捏半瘪的香烟,手拿出来,开始第二份卷,第一份是知识,第二份是业务,业务卷给篇散文,要求写两课时的《教学设计》。田中禾把试卷的散文通读了两遍,基本确定了教学的重点和难点,又认真地推敲了散文的背景和表达的感情,基本理清了文章的思路,决定不按常规的讲读课处理,要从散文的晦涩语言中去挖掘作者的曲笔所在,因为散文是发表在文化高压的特殊年代,但是对于现在的初中学生,对于世界观还没有形成的少年,思想还处于朦胧状态,就对于复杂的历史作出绝对的结论,未免是一个相当棘手的问题!田中禾犹豫了,他确实觉察到了试题组的良苦用心,对于每一个参加考试的教师都是严峻的检验,处理的好文道统一,讲出了文章的和谐的美,道出了时代所给人的苦涩!处理的欠缺,忽略了时代所压抑的畸形,单纯体味错误的贡献,就没有达到领悟真正思想感情的效果。看来,这两节《教学设计》真是苦煞了应考人,如果抛开历史背景去读,泛泛地理解一个知识分子的个人委屈,就显得低沉而郁闷,假设去把历史和现实结合起来,很容易对历史作出否定的判断,那么在孩子们心里就打上了不应有的烙印!既不能庸俗又不能讥讽,关键在于客观现实,真实是美!想来想去,为自己的《教学设计》确定了基调,一是突出含蓄流畅的语言,进而体会含蓄的写作手法,二是学习劳动人民艰苦勤劳的牺牲精神,同时了解禁锢文化的历史背景,陶冶学生豁达的胸怀。不是为了考试的分数,而是追求散文的真谛,也是教学设计的情境,田中禾的思想感情确实得到了升华,因为教学的主体是学生,为学生想为学生思,那就是要还历史以真实,还人民以公正,还作者以热忱。《教学设计》的框架,很快就形成了,教学目的、教学内容、教学步骤、教学方法以及板书设计,田中禾的思潮象江河奔涌,眼前展现的是学生读书与争论的画面,历史与现实,悲怆与高亢,跃然于卷纸上,洋洋洒洒一挥而就。
田中禾把自己的卷纸又检查了一遍,也没有找到需要更改的地方,也许没有从激动的“教学设计”中跳将出来,也许没有从作答的思维走势中月兑却出来,依然认为自己的两份卷纸没有什么错误,干脆准备干坐一会儿,换换脑筋再说。
田中禾没有回头看看别人,只是悄悄地瞅瞅前边的老师的姿态,有的捏着钢笔在审题,有的手拄着下巴在深思,有的挠着脑袋在取舍。往左溜一下眼,也是如此,往右瞥了一眼,肖漪正歪着手指敲着书桌,嘴里发出轻轻的声音:秦时明月汉时关。田中禾蓦然一惊,万万没有想到女同事发来的求救的呼唤,声音虽轻,却具有不容置疑的威力,什么纪律什么尊严,要服从于友谊吗?田中禾不敢摇头拒绝,也不知道为什么嗫嚅出“互文、互文”,眼睛瞅着前边的监考,脸倒红了,就好象偷了人家东西的不自在,便赶紧复查着自己的卷面,也不敢扭头看看肖漪,惟恐她再敲起桌子,拉自己下水,最后办法是认真答题,什么也没有听到罢!
突然,听见前边的监考老师,离开讲桌里边的座位,迎着走进考场的几个人,面对前边的恭敬地说“郗县长,您好!”只见郗县长摆摆手,迈着轻轻的脚步,走进里边来,他停在田中禾前边座位旁,稍稍低下头,看着梁庆昶老师的答卷,梁老师立起身激动地叫了一声老局长,郗县长抬手拍拍梁老师的肩头,亲切地让他人坐下答卷,对着同时站起来的田中禾点点头,瞅着肖漪那边几位后坐的老师,微笑着转过身,慢慢地走出门。郗县长是主管教育的副县长,大运动前是教育局长,曾经是唐马台实验中学的校长,那个时候,田中禾担任着学生会的学习部长呢,没想到在今天见到了恩师呀。
田中禾平静一下激荡的心胸,真得好好复查复查卷面,不能辜负领导的期望,刚才在门口站着的教育局丁局长还朝着自己点头呢,这要是考不好,来市县里作了那么多的公开教学课,会让人说什么呢?还是谨慎再谨慎,可别马失前蹄,事后拍大腿呀!
还别说,换种思路重新检验,真就发现了两处遗漏和谬误,虽然无碍大事,至少也会少扣一分,看来凡事还是用心再用心啊!翻过一张卷纸,顺便抬头工夫,只见监考老师端过一小铁碗水来,放在梁庆昶老师的书桌边上,梁老师用颤抖的手指从大棉袄的怀里,掏出个小药瓶,拧着瓶盖有些吃力,是监考老师接过去打开的,往梁老师手里放了三片药,看他点点头,便把瓶盖扣上拧紧,梁老师哆嗦着手,把药片往嘴里放。突然,桌上的铁碗“咣当”地掉在地上,梁老师向旁边一侧歪,头颈砸在里边的椅子背上。监考老师的“不好”声中,田中禾马上起身站在梁老师的右侧,两手抱起梁老师的头颈,呼喊着快去找校医,心里“怦怦”直跳着。监考老师镇静地告诉大家不要慌,不要乱,其中一位冲另两位说他出去。一会儿,女校医上来了,后边跟着几位领导,进屋里察看眼睑时,靠墙坐的女教师闵姝说,梁老师有心脏病,便断然吩咐跟着的人快去取担架,并把监考老师手里的药瓶拿过来,看看说明,就迅速打开,倒出几粒塞到梁老师嘴里,又拣起地上的铁碗,示意给旁边的同志,从暖壶里倒来热水,吹了吹,慢慢地倒进患者被掰开的口里。担架来了,放在讲台前边的空道上,田中禾捧着梁老师的头颈,和几位后来的领导及老师,把梁老师抬到担架上,又顺势抬着担架的后头,走出考场。
担架送上救急车,几位相跟的老师,默默地走回考场,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发呆,田中禾望着前座上梁庆昶老师的未答完的卷纸,心里一阵酸楚,但愿梁老师能醒过来,能回到他讲课的讲台上啊!
十分,二十分,三十分,铃声响了,传来主考的决定:二十一考场特准延长三十分钟,没有欣喜,没有悲鸣,参考的教师压抑着自己,默默地补充着自己的答案。
田中禾把卷纸端正地放在书桌中间,站起来走了一步,把梁老师的卷纸也挪到那桌子的中间,把梁老师掉到地上掼弯了笔尖的钢笔拿着,把扣在笔杆后尖儿上的笔帽月兑下来,罩在笔尖儿上头,拧了两扣,放在卷纸上边。田中禾回头看看肖漪,她大概也答完了,两只眼睛朝前看着什么,便轻声说着交卷,缓缓地离开了座位,离开了考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