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二十分,三十分,铃声响了,传来主考的决定:二十一考场特准延长三十分钟,没有欣喜,没有悲鸣,参考的教师压抑着自己,默默地补充着自己的答案。
田中禾把卷纸端正地放在书桌中间,站起来走了一步,把梁老师的卷纸也挪到那桌子的中间,把梁老师掉到地上掼弯了笔尖的钢笔拿着,把扣在笔杆后尖儿上的笔帽月兑下来,罩在笔尖儿上头,拧了两扣,放在卷纸上边。田中禾回头看看肖漪,她大概也答完了,两只眼睛朝前看着什么,便轻声说着交卷,缓缓地离开了座位,离开了考场。
走出高中的教学大楼,正门的台阶下面,还簇拥着一伙伙男男女女的教师,因为考场是分科设置的,各个学校来的教师自然是分散在不同的考场,来时一起来,回去也要一起回去吧,何况已经是十二点多钟了,情绪好的话还可以凑到小饭馆搓一顿呀。田中禾终于看见了几个唐马台中学的老师,并且把梁庆昶老师突然犯病的事情和同事们简单地说了,说完和肖漪两个人就骑着自行车奔县立医院而去。
溟州高中离溟州县立医院二里多路,好在马路上行人稀少车辆不多,十来分种就到了。在医院正门,两辆小车旁边,教育局的司机和两位职员正在焦急地错动着脚,田中禾和肖漪把自行车放到一边,询问着司机,梁老师抢救过来没有,只是得到摇头的回答。
打听到梁老师还在急诊室的消息,便急匆匆地跑进门诊大楼,拐进外科急诊室门外,只见走廊里站满人,肖漪快步走到牛埠中学的闵姝老师跟前,挽起她的胳膊。闵老师用手揉揉噙着泪水的眼睛,看看温存的肖漪和焦虑的田中禾,指着满走廊的人告诉两位关心的同事,这里的人大部分是来看望梁老师的,教育局已经派车去接梁老师家属了,组织部和人事局的领导也来了,西水镇的中学小学老师都来这等着呢!这时候,从楼梯上走下来几个人,其中有两位着装是医院的雪白的卫生服,田中禾眼睛一亮:郗副县长陪同着李县长来啦,机灵地告诉闵老师,医院一定会全力抢救的!李县长挥动着手势,对医院的领导指示着什么,然后又对着郗副县长嘱咐了几句,才冲着站在楼门的一位干部摆了一下手,才离开医院。郗副县长和医院的院长把教育局人事局的领导找到跟前,告诉他们,医院一定尽最大努力抢救梁老师,请关心和探望梁老师的同志们都到医院会议厅休息,也可以到医院食堂就餐。一会儿,聚拢的人们渐渐地散开了,田中禾、肖漪和闵姝老师边说边走到门诊大楼的后院亭榭中。
西水镇的土坨中学,原来是牛埠中学的分校,因为镇区调整才归属到西水镇独立的,所以闵姝老师对梁庆昶教师能介绍得详详细细:梁老师六十年代毕业于沈阳铁路中专,在一个车站上作职员,结婚不久,因为家庭成分高吧,也许是好提意见,反正是给人的印象不朴实,就在六二年被精简下放了。他在村上的生产队里锻炼没到一年,到牛埠中学当教员,梁老师好歹是高中考的正经中专,文化底蕴很扎实呢,虽然经历过运动,学校领导总是不放他回去。可是,有几回转正名额,也轮不到他,一来二去,在市里的妻子不能再等了,两个人和气地分手了。梁老师是个全才的教师,理科文科都胜任,如果缺人手,体音美也能上讲台!学校要有个什么大型活动啊,他总是幕后导演!很可惜,他不会过小日子,民办的工资又少,他再今天搭这个学生明天搭那个学生,总攒不下钱,住的土泥篓房子,再养活一个后妈,闲来无事就弄着乐器吹打弹拉的,庄稼院里的大叔大婶哪能看得惯?就这么一个好人,一天嘻嘻哈哈的,可好的人缘呢,梁庆昶是从来不谈论政治的,剩下就没有插不嘴的,修理电器呀,鼓动个摩托呀,钓个鱼儿,下个棋儿,就是新时兴的台球,看一会儿就会!学校里,大家说他是个鬼才、怪才,村子里大叔大婶却摇着头哼哼:没用的,懒氓子,花色五呢,五十多岁了,那可是老师呀,王老五呢。谁知道,他早就有病,心脏不好,一次运动会跑接力,才露的相,第四棒过了终点就起不来了,才知道他早就有心搅痛了,他硬撑了多少年?在人前,就没见过梁老师愁眉苦脸过!教书好啊,小田老师,他打心眼佩服你的教学,佩服你的才气!他认真,他从不糊弄学生,起贪黑地忙啊,家访啊,补课啊,他的课堂总是充满笑声,他的教学总是充满灵气那!闵姝老师讲了好多好多,把她自己的独到的感受都倾吐出来,讲给两个年轻的同行,一个活灵活现的梁庆昶教师的形象立体起来——三个人回到县医院急诊室外的走廊,人还是不少,只是不归堆不交谈而已。梁老师的家属,只是一个堂兄,堂兄没有让梁老师的老母亲来,梁老师的老母亲几乎失明了。可是陆陆续续来了好多学生家长,还有他的学生,都在医院外边冷风中站着呢!
田中禾和肖漪,对视了一眼,沉重地走到门外:料峭的寒风,惨淡的斜阳,冷落的广场,站立整齐的几十名同学和簇拥在他们队伍后边的老百姓,用眼睛用心,凝视着急诊室的窗户,等待着梁庆昶老师的醒来!
田中禾、肖漪,惊呆了,心跳到了嗓眼,泪流到脸上。
第二天一早晨,吃完了饭,于春搭待宝宝和贝贝俩上了后院女乃女乃家,告诉坐炕边还在迷糊的丈夫,今个小队散伙掂对掂对买点儿种地用的零碎儿,她自己去赶集买两块布子,眼瞅着孩子要开学了得裁两套衣裳,说完就出门了。
田中禾揉揉眼睛,拿过来烟笸箩,卷上一支烟,点着了,仰靠着墙,长长地叹了口气,一宿没睡好觉,浑身不自在,就是翻来覆去地在医院,看着大夫抢救梁老师,中间醒来也是这件事情,搅的于春也跟着长吁短叹的。昨天傍晚,天快黑了,梁老师还没有醒过来,医院最权威的心脑外科大夫会诊,一致认为仍然属于高危期,县领导断然断定:教育局安排人员护理,交通局安排两辆客运汽车把梁老师家乡的学生及家长送回,卫生局安排优秀的大夫护士特级监护,现场的疏散动员由西水镇政府负责。田中禾带着肖漪往回骑着车子,又把她送到唐马台三道街,到五柳河的田家窝棚,已经是漆黑一片了。今天,是五柳河绝不寻常的日子,至少田中禾是这样看待,头年村里就按照镇里的统一部署,把耕地分到了各家各户,每人分到三亩包田,十五年不变,过完年就虑连卖小队资产有个几天了,终于有个章程了,四队先在五柳河村实行大拍卖了,其实就是有偿分队么。原来是个体到集体,现在是集体到个体,说是经营方式的改变,解放生产力呀。田中禾本来不想去小队卖呆儿,闷在家里准备教案,还有两天就上班了,寒假也到期了,可心里总是拐不过弯儿来,经典的社会主义理论都是讲究公有制,从互助组到合作化,一直到人民公社,怎么就一夜之间就学习安徽经验,分田到到户了?集体真的就没有出路了?农民真的就厌烦生产队了?对于一个在生产队里洒过汗水熬过心血的知识青年,出现了莫名的困惑,不是看什么热闹,不是看什么蹊跷,仅仅凭着一点点对历史的回顾,去记忆这生产队消亡的标志性一天吧!
从田家窝棚向东走,一界三百米的沙子道路,到了四队。小队大门口场院边上的老槐树歪着脖仰着天,树杈脖子上挂着一米多长的道铁不知道被谁摘下去了,这记农民上班的钟声的消失,意味了集体生产的结束,几十年梦牵魂绕的热血和憧憬啊,几代人艰苦奋斗的智慧和勇敢,将被前所未有的特色建设淹没!
院子里,正房门前,从屋子里搬出来的土改时候保存下来的两头沉的办公桌后边,是瘦高条黑沉着脸的老村长,左边是大队会计,右边是大队主任,两边的长板凳上坐着四队长四队会计和两位老贫农,院子中间站满了四队的男女青年,边上站着坐着一些老老少少,尽管天气还是不暖和,一双双大眼睛小眼睛,眨巴眨巴的,看着想着,在这场大拍卖中,得到得不到,也不能让个别人拣到大家伙的便宜,至少应该是这样,这已经是最后一道防线了,宁可白扔烧掉,这话已经被后边站着的小青年说出口了。
田中禾悄悄地在大门里边的石头磙子上蹲下,眼望着队部里的四边:正房的十间瓦房,顶上的水泥瓦沙沙磷磷的,没有了釉面的光泽,木头窗户的上扇大多露着大窟窿小眼子,下扇的明玻璃暗玻璃有一半掉了碴豁边;东厢房,江山依旧,当年被大火焚烧而修复之后,容颜未改,豆腐房将将就就,粮食仓仓门板黑黑厚重;西厢房,牲口棚子敞亮朝阳,檩木椽子挂满了灰吊子,房上的草苫压着一块块圆木或者铁块子,显然已经被大风揭过几次了,往牲口的脚底下瞅,被牲口踢腾的粪蛋子粪团子足有二尺多厚,难怪呀,就等着这一天了,从头年腊月到现在,谁还有心思拾掇呢?况且是没有人再给你记工分了!眼目前的大门墙还算结实,只是墙顶的小檐都秃帮了,铁大门底下的两个轱辘爪转偏了,推它不动了。看来,散伙的架势是早就完成了,怪不得于春说有的车老板自己家的牲口棚子修得可漂亮了,拴车买马到自己家那可是做梦都没想到的呀!
老村长在这历史的关头,势必要讲几句关于方向的话,老人家站在桌子中间,黑黝黝的瘦条条的长挂脸上,大眼珠子冷冰冰的,薄薄的嘴唇一抿一抿的,细长的手一挥一挥的,肩上披着的军大衣几次要掉下来,老人家把大衣抖露下来,放在桌子上,继续讲述坚持革命的道理,老人家从土改讲到互助组,从合作化讲到人民公社,从大革命讲到改革开放,归终告诉乡亲,一定要相信**的领导,换什么法子就是叫老百姓过上好日子,土地承包给个人了,就是叫你侍弄小园田了,到秋天要上好公购粮,决不能歪着心眼走资本主义的道路!村大队还在,支部还在,是为农民服务的,别心思没收没管了!讲到动情时候,告诉老百姓不要忘记为革命牺牲子弟的烈军属,不要忘记孤寡老人和那些困难的人家!老人家的嗓子沙哑了,眼睛潮湿了,激动得坐下了,喘着摆摆手,端起了水杯。
四队长严肃地宣布了最后一届队委会的庄严决定,买牲口的庄户不准拒绝本队人雇牛犋,如果拒绝,就收回承包土地。买农具和家什抓阄按定价交款,买超过五百元以上物品的议价拍卖!院子里,百来号人,摩拳搓掌,喜笑颜开,象看热闹似的,象等着接到彩花儿似的,连穿着活裆裤的小孩都跟着蹦高的欢喜!
老村长和村主任退开座位,走进正房的屋里,坐上炕头,一边抽着旱烟,一边透过玻璃窗户看着外边分卖,只要太太平平,就省得板正了。
老保管员带领几个小伙子,把上屋西边五间的仓库打开,把里边的家具器皿都搬腾出来,摆了半个院了:木锨扫帚、笸锣簸箕、犁杖绳子、地磅勾秤、油桶木箱、零零碎碎的,庄稼院用的是一应俱全。大队会计和小队会计坐在办公桌里面,把一个方铁盒子放在桌上,然后把做好的一堆纸阄放进铁盒里,点一个人中就过来一个来抓阄,这些人都是具有大册资格的,不许替代。
于春的安排失算了,打发这么一个代表竟然成了一位看客,田中禾淡淡一笑,想扭身回家。正转过头,迎面来了中杰、柳叶两口子,更想不到的是妹夫刘卫东和他的好友张小光来了,便点点头,站住了。中杰两口子毕竟是家人,卫东是亲戚,尤其张小光自从回城后来的次数毕竟有限,都是忙,总不该慢待,便伸出手,与张小光的手握在一起,两个人亲热地互相问候。
“今天是南风啊,宣传部长怎么跑根据地来了?”田中禾笑道,就便朝着刘卫东点点头,“五柳河子真是喜事连台啊。”
“这你算说对了,田队长,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冲击国有企业了,你怎么还怀旧不已吗?”张小光解开劳作服的第二颗纽扣,白净的脸上,小眼睛机灵地搜索着什么。
“不是吧,醉翁之意不在酒——”
“在于山水之间么。”张小光的眼睛朝旁边一瞥。
“哥,咱往里走走,堵大门口上不礼貌,是不?”“柳叶接过话茬,推着张小光,几个人自然就凑到人堆的边上。
听着小队会计的吆喝,一家家的代表上前边就从铁盒子里抓出一个阄,当众打开,没字迹的哈哈一笑退下去了,有字迹的看看是对心的东西,就当场把定好的价钱交给大队会计,换张发票领东西,要是不对心思,有权转让给别人。热闹,真是热闹,比上唐马台集市还热闹!凭啥?用老年人的话讲啊,这叫顺心,顺啥?顺的是分家,顺的是自己在管理自己的土地啦!
小家私分完了,该出卖大家当了。因为前边的决定,而且是通过群众一致同意的决定,是不许反驳的决定,只能是按照规定的程序办理,就是有什么意外,老村长和村主任在屋里炕头坐镇呢,谁还敢起痞子?
“菊花青,一千五百元。”小队会计喊着牲口名字和价码。
“张德石,要了!”原来使役这头辕马的车伙举着手,喊道。
“还有没有争的?”小队长站在桌子旁边,拿眼睛环顾着一圈的人,这形式是得走的,万一是不合理,也有个回旋么,“没有?好了,张德石,交款,领走菊花青!”
“牡丹红,一千四百元。”第二匹马的价钱喊出来了。
“刘喜富,要了!”买主在几次会议上举过手了。
接着,是几匹马,几匹骡子,根据骡马的口齿骨架和肉膘成色以及平时人所共知的活计,宣布了队委会制定的价格,买主人大多是几经商议并且他们私下谦让沟通,还划定了包揽耕作的地块,显然是得到没有牲畜人家支持的,院子里围观的男女还帮着各自的牛犋叫好呢,仿佛那牛俱主就是他们的代表一样。
轮到处理牛驴了,事前没有认真讨论,价钱不是太咬手,原来也就打算现场拍卖,这是小队长讲述的来由。其实呢,真有心思的人,是兜里揣了钱来的,没心思的少一点钱也晃头,总之各家有各家的安排。毛驴子,三百二百的不等,一共就那么三条,小队会计喊完,僵持一会儿,都有了买主。牛呢,两头,一头两岁的黑公牛,刚喊出三百,就有两个同时说要,后来俩人比价,其中一个抬到四百元争去了,剩下一头老母牛,二百元价,还闷沉了一气,出来一个老头勉强地出一百五十块,说是喂肥点只能留下汤锅,逗得满院子人哄笑,老头显出好不情愿的样子,慢腾腾地挪着准备交钱。突然,一声吼叫,从牛圈的牛槽边上传过来:“不行,二百五!”大伙都把眼光投注过去,一看,是瘸子于岩,全场冷不丁地肃静了。
要是仅仅冲“二百五”的话的平时的忌讳,一般是不管谁,都可能遭到有意无意的讥笑,而对于眼前的于岩发怒,一般人不随便搭茬。于岩是长年放牧牛驴的,口语木讷,要是谁想占点队上的便宜,他敢和你拼命,可就是因为石场塌方落了残疾后,没有搞上对象,一直是和老母亲过着贫寒的日子,于岩把全部的身心都交给了队上,交给了他一年四季放牧的老牛和毛驴子,除非是牛驴在地里干着活,他瞅着那牛驴就跟自己的命一样。
拉架子买牛的老头,看见于岩吵起来,便摆出很不在乎的脸子,气哼哼地甩了一句:“于岩,有你的,你不就是二百五吗?好哇,我不跟你争了,可你来,你拿得出二百五十元吗?”
“我买,就我买,那老二黄都带了犊了么!”于岩嘟囔着。
“带犊了,我也让你了,那血财,指不上!”老头子一摔胳膊,退回到窗户根底那边人群里。
站在大门里一点的田中禾,朝西厢房的南半截走过去,到了于岩旁拉,低声说告诉他一定要牛,呆会儿让于春给拿钱。于岩看看田中禾,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不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呀!”没等田中禾解释,也没等旁边的人劝说,牛槽子边上的一个小伙子摆手制止了呛呛话。
老村长披着军人穿的棉大衣,从正房那边的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一大圈儿人中间,挥挥手,得意地招呼着于岩,叫他往前边来,直到于岩一瘸一拐地站在西边人堆前边,才漏出很少见的笑容,开心地表扬道:“看看,于岩子为啥不让卖。因为“老二黄”带了犊子,他讲了别人不知道的事,这就叫“公心”!就冲这个,不但要表扬,也该奖励!大伙看看,“老二黄”卖给于岩了,他是困难户么,一百六,怎么样啊?会计,你从信用社那边给贷点款项,啊,就这么办吧,好不好啊?“在一片叫好和鼓掌的声音中,老村长找到了真正的感觉,才体现出一把手的伟大使命,才显示出自己在五柳河村的影响以及群众的期望,啥?公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