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大门里一点的田中禾，朝西厢房的南半截走过去，到了于岩旁拉，低声说告诉他一定要牛，呆会儿让于春给拿钱。于岩看看田中禾，点点头，又摇摇头，叹了口气，说：“不了，一时半会儿还不上呀！”没等田中禾解释，也没等旁边的人劝说，牛槽子边上的一个小伙子摆手制止了呛呛话。
老村长披着军人穿的棉大衣，从正房那边的人群中走出来，站在一大圈儿人中间，挥挥手，得意地招呼着于岩，叫他往前边来，直到于岩一瘸一拐地站在西边人堆前边，才漏出很少见的笑容，开心地表扬道：“看看，于岩子为啥不让卖。因为“老二黄”带了犊子，他讲了别人不知道的事，这就叫“公心”！就冲这个，不但要表扬，也该奖励！大伙看看，“老二黄”卖给于岩了，他是困难户么，一百六，怎么样啊？会计，你从信用社那边给贷点款项，啊，就这么办吧，好不好啊？“在一片叫好和鼓掌的声音中，老村长找到了真正的感觉，才体现出一把手的伟大使命，才显示出自己在五柳河村的影响以及群众的期望，啥？公正啊！
一轮结束，一拨再动，生产队长是这次分派的执行者，他等待于岩在大队会计那贷款的底联上按了手印，看见小队会计收了于岩的现金，领去了“二黄”拍卖的单据，咳嗽了两声，告诉全场的农民听着，就剩下队部的房子和院子了，虽然破旧点，可这么大院套么，还是大有用向的，底价是五千了，有买的，就出价，暂时呢，钱凑不上，那就等着大队把别的小队分完回来再说！
人们开始骚动起来，嗓门大的就说以后再说，嗓门小的也不甚关心，一般的是关键拿好自己的东西，等待宣布解散呢！
“哎，自个儿不妨碍大家了，这院子也就剩堆石头瓦块子啦，我，我出四千五，看看，大队也不差五百，是不是？”郑老四凑上前边，稍稍猫着腰，恭敬地面对着老支书，“俺手头紧巴，分两回给齐。”
老村长看着这个回乡户，几年来老是领救济粮的，也就是这二年倒腾皮子才刚刚有点活动气儿，迟疑着没吭声。大队和小队的两个会计已经在收拾钱袋和发票了，队长眼睛瞅着主任，主任看着老村长。
“别，买卖要公平，那样吧，我就照大队小队的意思办，咱这老婆子痛快，收吧，五千元，立立整整，队部，咱买啦！”响响快快，清清脆脆，许瑞华的妈妈，有名的“老钱包”许胖子，满面春风地把怀里的存折掏出来，颠动着小步，在郑老四的旁边，站住了。
“行啊，老许大嫂子，就算你有钱，也别动暗劲儿呀！”郑老四扭过头，瞪着牛眼睛，脸子木颃颃地说：“我他妈的五千零一元！”
“五千五了！怎么就得可你来，这不是兴讲价么，谁也别想拣便宜！”许嫂子满脸绷紧了，小眼睛溜圆，“叭”地把存折掼在办公桌上。
“好，好，老，‘老钱包’，有你的，我，我他妈的豁出去了！不蒸馒头争口气，我买，给六千了！”郑老四抬手指着对面的许大嫂，恨不得煽去一巴掌，就使劲地拍着胸脯，跺着两只脚。
“嗨嗨，老四呦，我老许婆子可没叫谁吓唬住过，你打听打听，真六千啊，你可是大老爷们，听清了，六千五！”
院子里，可场的人，都愣住了，没有人唏嘘，没有人哄笑，也没有人出来再接价，除了老村长板着黑脸吧嗒着烟袋，他象看着公鸡母鸡斗架似的，眼睛角的纹流都带着笑呢。
田中禾靠着牲口棚子的柱子，手扶着半截砖墙的水泥台，看着郑老四和许大婶他们俩一瘦一胖的背影，听着他们俩一低一高的声音，凝视着老村长稳坐板凳的姿势，扫视着一圈儿人要走不走的情态，心里萌生出不愉快的心情：钱啊，这难道不是钱的较量吗？昔日里，从城里下放的郑老四，尽管有着三寸不烂之舌，不就是孩伢多的困难，见人就三分笑么，东跑西颠地划拉，吃的不够穿的褴褛呀！这二年，脑筋快点儿，办法灵点儿，靠着批发皮子的边角料，就把钱挣来了！许大婶子，过日子就是仔细，也能算计，有底垫呀，雇几个做缝纫活的，就成小业主了！真是鼓励先富啊，眼见这队部都是富人的盘子喽！
许大婶子两只手岔着腰，白白的胖脸堆着笑，眼睛眨巴眨巴地看着身旁的郑老四，和和气气地劝慰道：“四兄弟，让大嫂一回么，你走南闯北的，跟咱老婆犯不上争讲，高抬抬贵手么？算大嫂求你了，给大嫂点面子呗！”郑老四本来想撒手撤月兑，一见老婆子说了软话，就坡下驴，挺着胸脯，扬着眉毛，鼻子一哼：“就冲着你许嫂子吧，我郑老四让了！”许大婶看着对手退下了，往办公桌前又凑近了，把放进兜里的存折又掏出来，“大会计，这出戏是郑老四瞎抬扛，还按照队里规定吧？”两个会计都没有应声，村主任扭头看看抽着烟的支书，小声说等等。
南角儿过来了年轻的媳妇，苗苗条条，畅畅亮亮，梳着两只头夹儿，闪着俩大眼睛，一身的红趟绒，一双红皮鞋半高根，就象小炭火儿似地轻飘飘地站到了办公桌前，眼睛明亮地盯着老村长，小嘴唇儿劈力叭拉地吐出珍珠落地一样的话：“老村长、老主任、老队长，还有大队小队的两位会计，我柳叶和田中杰两口子，现在有个申请，我们申请购买拍卖的老队部，我们想用来笼养蛋鸡，想搞电热孵化鸡雏，请你们批准我们出价七千。”几位干部点头微笑，旁边的百姓也叫起好来。
“啥，半路杀出个你柳叶来，我老婆子和郑老四象母鸡叨公鸡一场，你出来抢食？不成！我不管你白菜叶儿萝卜叶儿，不就是凭钱吗？看谁能加到最后！”
“许婶，白菜叶儿萝卜叶儿都上不了席面儿，咱柳叶和田中杰才过上几天日子，不懂事儿，多包涵呗！”柳叶侧过身子，笑呵呵地说。
看着柳叶的侧影，慢条斯理的样子，那就是铆足了劲儿，准是要一决高下了，这个兄弟媳妇可不是让份的主儿！田中禾太了解他的厉害了，就凭她一年前嫁进田家门口较量中杰的勇气，街坊邻居就当故事传开了。起先，柳叶*着于春到了许瑞华家，让许瑞华找来了许家申妹妹，几句客套话之后，柳叶就亮出了底牌，告诉人家，她柳叶跟着田中杰盖上田家的瓦房，那一块块旱坯，每一块都是她柳叶和田中杰的汗珠子凝成的，那一片片瓦，每一片都是她柳叶和田中杰的手指皮递上去的，谁不知道柳叶是田中杰没过门的媳妇？一句句肺腑的话，把许家的姑娘中杰的同学说得红了脸走了。然后，柳叶就在田家老院的西屋里，正式告诉田中杰到许家找他同学了，把个田中杰乐得倒在炕上直打滚，原来人家姑娘都有对象了，这把柳叶羞得只好猛劲儿地锤了她的跑不了的男人了！哪有没过门的嫂子，给小姑子介绍对象的？少！柳叶就作到了，她看见刘卫东常来，虽说是看望田妈妈，或者是田中杰，可有时候趁倒班空闲自己来，把那离不开的猴精张小光也撇了，买点小物件，偷偷地放进田中玉的小抽匣里，那有堂堂的炉长搞这鬼把戏？后来，柳叶就把这层窗户纸捅破了，还上城里会上张小光，和刘卫东的父母谈判了，替人家田妈妈给儿子提亲，这才闹了个皆大欢喜！也就是柳叶，把小姑子*着先出嫁，而后自己又搞了个旅游结婚，去趟北京，回来也没有招待，把个要好的姑娘媳妇羡慕得没法！这是在家里的三板斧子，外边，就连蛮脾气赶上牛的田中杰也甘拜下风，真就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呢，上温泉养鸡场去打工一个月，明白了笼养蛋鸡的套头，回家就搭上简易房，买鸡笼子搭鸡架子，一开始就是进来鸡雏一千只，摊上鸡流感丢了三百只呀，又进五百，一年的辛苦算赢了丈夫田中杰的抱怨！那以后，胆子更大了，自己孵化鸡雏，自己联系北京、广州老客，坐家里就等着来取货，专门的褐皮鸡蛋是柳叶的特产，十里八村的养鸡户成立了协会，柳叶是会长呢！田中禾着实佩服柳叶的胆略和能力，现在才悟出小光和卫东奔来的用意，是来作经济后盾的。为啥没和哥哥嫂子说，哥哥嫂子帮不上忙啊，想到这一层，心里难免有些不自在呦。
“不用你管，我倒要看看他大队，偏向不偏向？”许婶子大声的喊着，晃荡着粗壮的身子，摆月兑着女儿瑞华的拖拽，两只脚向后退着走。许瑞华刚刚来到队部里，一见妈妈在和柳叶僵侍着，真心上前搀扶着妈妈，劝解妈妈别跟着争执，做点兜子根本用不上房子，连连告诉柳叶别介意，连连在朝着大队小队的干部摆手，说她妈妈不要了。场子上的大叔大婶们连连点头，夸赞许家女儿懂事贤惠，实际上未免是贬低许婆子即使有钱也别张狂霸道啊。
田中禾仍然站在牛棚子前边，一身蓝的卡的制服掺和在小伙们的哔叽或者毛料的春节时尚里，显得是落伍的，只不过脸色气质沉稳一点罢了。许瑞华的到来，在微微骚乱的气氛中飘逸着清新的气息了，那浅绿的装束，那轻盈的脚步，那淡雅的微笑，那和气的话语，对母亲、对朋友、对乡亲、对领导，就是那样的大方得体，本来是一件可以据理力争的事情，至少让另外的一方不舒服，至少让决策的权威遇到了不驯服的平头百姓！田中禾自己感到惭愧，他没有能力去说服哪一方，也没有资格去判定该属于哪一方！无形之中，一介书生的理智倒不如一个女子的情缘儿，尴尬啊，在生活的旋涡中，显示不出泾渭分明，也做不到矛盾和谐化解，其实便是最大的失败者。
“站住，许家妹子！”老主任叫住了许瑞华的妈妈，严肃地问道：“人多示众的，大队还没决定呢，你把话说完么！”
“说，咋的，还能摘牙不成？六千五，再多，我没钱啦！”许婶子把胳膊从女儿手里挣月兑出来，“谁有钱谁买呗！”
老主任的四方脸上的眉宇皱了一下，看着老村长的烟袋在桌子上扣过来敲打着，便斩钉截铁地宣布，四队房园卖给柳叶，另作文书，今天分队就到这了！
“乌拉！”一个半大小子领着群孩子呼喊着，拿着工具的人和牵着骡马的人一同向大门外涌出去。
“叭——”三台马车套好了，只剩的是两套挂，车主人甩着鞭花，吆喝着，开始显示着真正主人的模样了！
老豆腐匠从家里推来双轮车，好不容易地从外往里挤，领着儿子女儿把车子停在西厢房的北门品，又求来两个大小伙子，把两扇石磨抬上车，自己抱着泥瓦盆往车上放，两个大小伙子笑着招呼，那口大铁锅咋不装上？老豆腐匠摇头，叹息：“这回，怕是一时半会儿用不上喽，大锅饭分喽！可这泥瓦盆得留着，盆底的眼儿那，可是拉豆腐用的长流水呀，别管铁锅瓦盆的，人啊，要紧的是得有双干活的手啊——田中禾帮着豆腐匠老人装上摇包架子，又抬出口矮腰的大肚缸，找到点卤水用的葫芦瓢，关切地告诉老人，回家一天做一板就行了。老人拍拍田中禾的胸脯，歪着嘴，擦擦眼睛：散了，各顾各的了！
柳叶闯进磨房里，招呼着大伯子，埋怨哥哥象个外人似的，不关心他兄弟的事情，又告诉豆腐匠大叔得准备电磨了，说着就拽着大伯子的衣袖往外走。出了豆腐房，离远就看见张小光他们几个，正跟着老村长几位干部说话呢，便又帮着往车子上拣了几件东西，顺便告诉兄弟媳妇，这是拿你的东西送人情呢！
哥，坛坛罐罐都得扔呢，一个半自动的养鸡场，还要你留下的泥盆子破大缸？先生，走吧，上咱家喝酒吧，嫂子来咱那做的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