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中玉披着霞光,顶着凉气,骑着自行车,在唐马台的镇里穿街入巷,叫开手工户的房门,检查了订货的兜子的质量,又一次叮嘱工期,甚至停止了两家订货,现存的必须返工。再逢不大离儿,也不能断绝供货,都是多少年的老关系了,实在是不能将就,不答应的是那买主啊!卖的兜子和大葱大蒜不一样,葱蒜无非是大头小头,价钱找平,管它大小,都能接济吃,兜子的做工要是差了,贵贱没人要了。买卖讲究信誉,有一回糊弄人家,客户就不会再回头了,再遥哪讲究你不好,可决不是两片嘴就能恢复名声的。中玉做兜子又板正又结实,下乡来的客户专门要她的货,就是两个嫂子的缝纫机活计,也得承认在她下风,虽说也不错。许瑞华的妈妈,是开办起二十来人做工的大户,许婶子这个万事不求人的理性人儿,亲自找到中玉,以两倍于一般裁缝的价钱,请丫头到家当领班的,丫头那,田中玉笑呵呵地没应承,一再地表白不会管人,要是活计赶不出来,让许婶娘吱声,一定帮忙。虽然是过去好多年了,难免让许家婶娘扒小肠,那也得让人家数叨啊。
五柳河村,几乎和唐马台连片了,也就是最近几年发展的,唐马台是溟州县的特区,享受副县级政策,五柳河村被划进特区,实际上把唐马台街道的范围扩大多了,所谓特区就是要开放的待遇么,就是要可以实验的特色啊。
村子,即使是五柳河的南岸,那茂茂密密的柳树林子,才让人觉得农村的风光,城镇的公园里树木怎么遮天蔽日,也比不上村寨的秀气清香。沙子大道已经换成柏油马路了,路上的马车稀稀落落了,那机动的大车小辆络绎不绝呢。穿过柳树林子,下了宽宽的马路,不远,就在一家大宅院的门楼前边站下了,田中玉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把披肩的头发捋了捋,摁了摁,顺势把绒衣的下襟拽了拽,看着紧闭的黑漆大铁门,眨了眨乌黑闪亮的大眼睛,伸手按响了电铃——好一会儿,在第二次门铃被按动之后,铁门中间的圆眼儿的铁帘向上掀开,一声“哎呀”,开锁拉栓之后,两扇大门下边的铁滑轮很快地向里边划过去,一身洁白的秋衣绒装的许瑞华,惊鄂地站在面前。
“哎呀,中玉,这一大早,还没起风呢——”
“怎么?许厂长在大院儿,门这么紧那!”中玉嗔怪地撇了嘴。
“快进吧,小玉子——”许瑞华欢喜地推起自行车,放大门里边,“唐雅宾馆的老板来,事前也不打个招呼,可别说咱慢待啊!”
踏着陶瓷方砖铺就的中心道,看着两边挂满苹果白梨山楂的果树,闻着满园的浓郁的果香,望着白色瓷砖罩面的二层独楼,站在门前盯着台阶下边的小喷水池中的红鲤鱼,右边的圆花坛里的金丝菊,田中玉惊羡地瞅了瞅许瑞华,推开小楼的中门。
进了楼里,中玉被让进了左边的大客厅,她坐在真皮的大沙发上,浏览着墙上的字画,瞄了瞄侧壁红木架柜上的几件古董,抬手摁住茶杯的杯盖儿,摆着手,不让瑞华沏茶。
田中玉拽着许瑞华,叫姐姐坐下,端详着姐姐的面容:头发长了,一半披在肩后,一绺垂在胸侧,看似还没有梳理,却不显得蓬乱,脸面儿没有以前那么粉白儿了,眼睛还是那么好看,弯弯的眉毛,双眼皮儿黑眼仁儿,就是眼睛角出现了细细的几丝纹流了,端正的鼻梁下的嘴唇,不薄不厚的。
“看啥,姐姐都是四十多岁的人了,人老珠黄喽!”许瑞华还是起身,端起茶壶,拿开杯盖儿,倒上茶水,笑道:“茶可赶不上你们宾馆的,反正姐姐的心思到了啊。”
“哪是,旅店要是上好茶,那不赔死?闲坐子的,一码普通花茶,会客用茶自己点,算价的么!”
“哎呀,真抠门儿,咱中玉妹妹不是那样姑娘的呀,这二年发财怎么就掉钱窟窿里了呢!”许瑞华毫不掩饰自己的大方。
“谁比了你,姐夫是全县出名的劳模大厂长,别说小车接小车送吧,就是送礼的,排队都挤不进大门,要不,妹妹就堵人家被窝了,实在是不好意思,”中玉拉了一下瑞华的手,颇为愧疚地微微低下了头,把嘴巴扒在她的耳朵旁边,悄悄地说:“把你从姐夫怀里给叫唤出来,姐夫没生气吧?”
“你呀,还象小时候那么鬼心眼儿,怎么不把你哥哥的活动给我通风报信儿了?”许瑞华抬起纤细的手指,在中玉的肩头上拍了一下,眼睛里露出淡淡的郁闷,“你这个姐夫啊,脑袋是削个尖了,要跳龙门吧,这个院子是很少回来的了。”
“那,你——”中玉欲言又止。
“咳,咱俩是地震劫难的姊妹,你那有好哥哥好对象,我呢,没有识破有心计的人,也别怨人家,地震把我小肚子里面的管儿道儿砸坏了,修补了多少次,看来是不行了,女人不能生孩子,还能指望她的男人对她怎么样吗?”许瑞华一字一板地吐露着,好象积攒憋闷了好久好久的压仰,终于释放出来,而且是等待了好久,等待了只有等待的对象,才能够迸发出来,即使这本来就是妇女们能够猜测出来的事实。
姐俩沉默了,当年五柳河被地震伤害的一对儿如花似玉的姑娘,被解放军及时抢救的青年,如今已近中年了。田中玉神色黯然,呆呆地看着瑞华姐姐细长的好看的手,她很内疚,她的心里很懊悔,凭着一个女人的心,完全体味出姐姐的说不出的苦痛,怎么就不能来看看小时候仰脖子羡慕的姐姐呢?不就是恨怨姐姐不能夹着包自己跑到哥哥身边吗?不就是替哥哥打抱不平吗?不就是气愤许婶子嫌贫爱富吗?不就是仇视许家申官报私仇吗?怎么就不体会瑞华姐姐的心呢?越想越自责,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眼睛努力地眨动着,田中玉的手紧紧地握着姐姐的手,很怕姐姐丢失了。姐姐自己用牙齿咬着抿着的嘴唇,翻来翻去地回顾年轻的半生,她无恨有悔,不恨母亲的霸道,不恨父亲的厚道,不恨丈夫的鬼道,不恨恋人的傻道,只悔自己的端庄,只恨自己的脆弱,只恨自己的虚荣,只恨自己的浮躁!既然已经过去了,事过境迁,人物己非,本来就没有爱的婚姻,也没有接续香火的结果,就只能是自食苦瓜的结局吧。
还是姐姐沉着,何况是主人,礼节不能差呦,许瑞华把中玉用的茶杯的杯底的水抓紧倒进另外的空杯里,端起茶壶又给倒了多半杯茶水,笑了。
“中玉,没事儿,姐姐的心里话吐出去,就痛快了!说说,你这个大老板,是忙人,怎么想起来到这了?不是打听道儿的吧?”
“没啥事儿,上我二哥那,顺道,就——”中玉有些吱吱唔唔,下意识地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盯着姐姐,“扑哧”一笑:“咱俩是谁?是天上的一对儿牡丹,是吧,风吹不折的,哎,也怨我,你那时候上公社宣传队,给我气坏了,我以为你变心了,就支持于春了,你们俩呀,爱情的顶牛呦——现在倒好,二胡不拉了,‘新城’不逛了,怎么办呢?”田中玉这个当年两头传话的妹妹,真的有些为难了,似乎对某些错误应当负起责任。
“好了,书归正传吧,难得你有心看姐姐,说吧,有什么买卖?需要我帮忙?”
“你怎么知道?”
“你一撅尾巴,就知道你拉几个巴巴蛋子,白比你多吃几年咸盐了!说吧,买铁,我不管,上带钢厂找许家申,做兜子,我也不管,上河北沿,你许婶子!”一顿机关枪扫射,许瑞华恢复了矜持的颇有风韵的面容,小幅度地摊开两只手臂,雅俗能详。
“好啊,你个许瑞华,讲了半天,你和我装模做样地委屈,我还没求你呢,就封门儿啦,告辞!”田中玉猛地站起身,脸子沉下来。
“送客!”许瑞华毫不畏缩,立身,扬眉怒目。
田中玉朝门口走了两步,突然回身,向身前的许瑞华瞪了一眼,蓦地张开双臂,搂着姐姐,歪着脸儿,贴了一下姐姐的脸儿,然后就攀着姐姐坐在沙发上,姐两个开心地笑将起来。
笑够了,拍打够了,姐两个象小孩儿似的那么天真,那么纯粹,那么友好,决非是所谓的“利益高于友谊的永恒”。
田中玉让姐姐坐好了,言述正题,说出有一批兜子订货,质量非常严格,时间非常紧,实在没辙儿才想求姐姐帮忙。姐姐笨儿都没打,告诉妹妹晚上把样子和材料拿过来,如果加工不合格,损失由做工承担。就这么痛快,就这么利落,姐姐不问货主,不问加工费,保证工期,妹妹还能说什么呢?对于姐姐的慷慨,姐姐的情谊,自己没能说出是老外的定货,还顾忌商业秘密,倒有些很不好意思啦,暂时还是保留吧,毕竟不是姐俩的事儿,那是唐马台市面的事儿呀!
田中玉推着自行车走出大门,和许瑞华摆着手,愉快地上了马路,骑上车子,快速地驶过流水的浮桥,直奔北岸的老四队。大嫂做着兜子,说还招来了几个辽西的姑娘做活,二嫂的养鸡场又上饲料加工厂了,真够两个嫂子呛的,两个哥哥呀,一个顾着他的学校,一个当了村长,都忙得不亦乐乎呦!真忙,早先那些年,小伙子靠着生产队的墙根晒日阳扔托子,大姑娘围着谁家的火盆纳鞋底儿扯闲白,这现在就是雇个临时工都难找,这怎么国家百姓的,都争着抢着忙乎起来了?嗨嗬,说忙就忙,没等中玉的自行车骑到浮桥北头,几辆对头的车辆就插上堵道了,下来吧,见缝就钻吧,田家的姑娘刘家的媳妇,推着车子,走了几步,两个方向对着的自行车摩托车也顶门儿了,哈哈,咯咯,相对的男男女女友好地笑着,焦急地喊着。
田中玉眨了眨杏核眼睛,思索了一刻,扭头告诉后边跟上来的小车退退,自己便把自行车退到桥边上放好了,然后就奔插车堵道的中间,把几辆汽车的司机请下驾驶楼,温和地叫着大哥小弟,先退后退出二十几米,然后请服从“唐雅”的指挥,不然就请来交通局来扣车,行不?本来,几个单位的车辆都熟,只是都有些叫劲儿,“唐雅”老板都给了面子,况且这几句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的调停,确实还带着威胁,就坡下驴吧,人也有发贱的时候,劝告着不走打着走哇!其实呀,别劲的就是本镇的厂子,机械厂、带钢厂、碳素厂、纺织厂,全是有号的,厂长们斗狠,他们手下的司机也叫板,好象谁让谁就脓包了似的!田中玉就站在桥头,还没有懂得交通警察的姿势,连喊带摆摆手势,南北的司机们一退一让,几声汽笛之后,道路就顺畅了,骑着自行车和摩托车的一些青年,站在中玉旁边助威叫好呢!
田中玉推着自行车,站上了五柳河的北岸的土岗,就是当年哥哥和姐姐们聚会指点家乡的地方,看着川流不息的流水,看着奔向老龙湾工业开发区的车辆,看着浓密的深绿的把村庄包裹起来的柳树林,心情分外的豁朗啊:要搁大以前,人多时都不敢大声说话的么,现在把他城里的人都吸引到庄稼院来了,不是人长得怎么俊俏,是在乡下能活动啊!活动啥?什么活动都得想法子创造财富,你能创造出财富,你这个人也就显示了价值,有价值的人就能受别人的尊重了。不对吗?那时候,一个姑娘,一年到头买不起一套象点样儿的衣服,一个小伙子光膀子穿着棉袄,哪有衬衣衬裤啊?别讲吃的,挨饿掉顿的,就是烧的都是供不上,可大地茬子叶子上冻前全是溜光,就是个穷啊,就是听话,叫干啥就干啥,再说你不听话你想怎的呢?
田中玉骑着车子,愉快地飞驰在柏油大道上,道路两旁的高粱通红玉米金黄,眼前的田家窝棚可是不同寻常啦!靠近龙湾的沼泽地,已经是工业园了,不但镇里的大厂子陆续搬迁,港商台商的纺织厂、造革厂、印染厂都争着抢着进来了,你听,汽车声、掘土机声、人欢马叫的声音,你去看看,那老高老高的塔吊就二十多,那大楼,那厂房,眼睛瞅着就是叱叱儿地往上长,你能不高兴?你能不动心?咋办呢,得动脑筋呀,除非傻子,再不就是懒汉,有人干活就得有服务,那是需要配套的,这就是大哥说的经济学!“唐雅”要有分号,早就把地方准备好了,咱农民就得多动脑筋啊,少睡点觉呗——太阳升起来了,火红火红的,高悬在碧朗的晴天,东边的群山的蓝蓝的轮廓淡去了,广阔的田野上荡漾着庄稼的浓郁的芬芳,纵横的道路上奔驰着车辆的电闪雷鸣,万籁汇聚出晨曲的昂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