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的身后,站着一位身穿笔挺的深黑色西服、打着鲜艳的红领带的中年男人。
“春哥,看看我把谁给你带来了?”桃花问躺在病床上的杨春风。
杨春风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男人,摇了摇头。
杨春风怎么会认识他呢?再说了,他的这身洋装打扮,本地小县城的人见都很少见过呢,凭这身行头就可以断定,这人肯定不会是本地人的。
“猜猜。”桃花满脸笑容,充满喜气。
杨春风又看了那个穿西装、打领带的男人一眼,的确不认识。杨春风又一次十分肯定地摇了摇头。
“春哥,他是你的亲生爸爸杨伯伯啊。”桃花兴奋地告诉杨春风。
杨春风怔怔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他不敢相信桃花的话:这就是自己做梦都梦到过的亲生爸爸?那个会带他到一个鸡鸭鹅肉多得怎么吃都吃不完的地方去的亲生爸爸?
“孩子,我苦命的娃儿,爸爸终于又见到你了……”穿西装的男人一下子扑到杨春风的病床上,搂着杨春风放声大哭!
一个大男人,这样放大悲声地嗷嚎大哭,还是很少见到的。正应了那句话: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桃花也跟着哭了。
站在一旁的班长何青莲也哭了。
站在门边的班主任也禁不住泪落如雨倾。
苦难中煎熬了十五年的杨春风哭得最痛。
可怜的杨春风怎能不哭呢?他委屈啊,他难受!他不该承受同龄孩子都不曾承受的那份苦难!不公啊,苍天!杨春风泪如泉涌,这十五年的苦水都变作泪水一股脑地宣泄了出来……
穿西装的杨爸爸杨乾坤要带儿子杨春风走,去杨春风做梦都想去的地方。
在那里,杨乾坤拥有了自己的公司、武馆和饭店,他要让儿子吃上世上最好的饭菜,穿上最舒适的衣裳,进入最好的学校。
那个地方叫香港。
十五年前,杨乾坤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活活饿死在自己的怀里,他无可奈何又别无选择地放下奄奄一息的儿子,草草掩埋了亡妻,就离家出走了。
杨乾坤一口气爬上了横亘在村南面的大山,他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久久地看着群山环抱中的桃花村,他多么不情愿离开呀!这里,是他杨家祖祖辈辈生活的地方,这里有杨家祠堂和杨家列祖列宗的坟墓;在这里,他的那位贤惠、美丽又命苦的妻子的新坟黄土未干,他的那个刚刚出生的儿子还不知道能不能活下来……他不是想做“逃兵”,他也不愿意丢下自己的骨肉,可是他实在没办法呀!他挤不出救儿子性命的女乃水来——有女乃才是娘,没女乃干着急!面对着饿得啼哭不停的婴儿,杨乾坤对这句话太有体会了!
除了这些令他割舍不下的,这里还有他憎恨的“桃花八虎”!
杨乾坤真得很怨恨金钱豹兄弟,恨不能食其肉、饮其血!可是,事已至此,他还能去找他们拼命?即便是拼却性命,亡妻还能还魂?乾坤还能倒转?唉!无可奈何呀,杨乾坤空有一身本领!走吧。
杨乾坤连磕了三个响头,转身洒泪而去。
翻过山之后,杨乾坤也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他只想往南边去,因为那里暖和,他可以不用住店就能过夜。后来,他在一伙歹徒的刀下救下了一个人,那个人和他结拜成了生死兄弟。两个人相伴着继续往南行,直到偷偷地越出了国境,走到了另外一个繁华的世界。
结拜兄长告诉他,他们已经到了香港,可以住下来靠自己的本事来打拼天下了。
到香港之后杨乾坤才知道,被他救下来的那位结拜兄长是个颇有号召力的文化名人,他在香港那边居然还会有许多阔绰、有头有脸的朋友,他到了那里简直是虎归深山、龙回大海。在众多朋友们的帮助下,结拜兄长很快有了自己的公司和住房。
初到香港,憨厚老实的杨乾坤像个睁眼瞎子,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听结拜兄长的。
结拜兄长很讲义气,为感激杨乾坤的救命之恩,他一直和杨乾坤吃住不分,俩人相处的比亲兄弟还要亲。结拜兄长还把公司取名为华杨兄弟公司,因为他姓孔名庆华。孔大哥告诉杨乾坤,患难兄弟不分彼此,这个华杨公司就是咱们兄弟俩共同的。
孔庆华还出资帮助杨乾坤在香港开办了一家杨氏乾坤武馆,由杨乾坤亲自掌门,教授学员武艺。在孔庆华和他的香港朋友的鼎力支持下,杨氏武馆很快在香港占得一席之地,并且名气越来越响亮。当时的香港正好掀起一股武术热的旋风,李小龙把中国武术推向了世界,世界各地来香港习武的人如过江之卿,开武馆的收入比其他行业要高得多。杨乾坤得到了正宗的武当内家拳真传,八卦掌功力非同一般,他本人也很快得到了香港武术界的认可,加之他为人忠厚正直,口碑好,朋友多,所以,杨氏武馆的生意异常兴隆。能够把全部精力投入到自己喜爱的武术行业,杨乾坤也暂时忘记了妻亡子弃的痛苦,忙着时的心情比他刚来香港的时候要好多了。
孔庆华和杨乾坤这对结拜兄弟用了十年时间,就把华杨公司做成了一家跨国公司,资产超过十亿美元。杨氏武馆也成为了香港八大名馆之一,杨乾坤个人的名气鹊起,可以说是武艺惊天下,威名震江湖。
三年前,孔大哥得了癌症,是肺癌,杨乾坤丢下武馆业务,日夜陪伴在他的左右,直到他闭上眼睛。仙逝的孔大哥没有后人,他把公司留给了自己的救命恩人杨乾坤。临终前,他只求杨乾坤一件事:想办法回到内地,替他找寻寡居在曲阜尼山脚下的老母亲,帮他尽孝。
杨乾坤把公司业务全权委托给他的公司经理来打理,他只身回到了阔别十五年的祖国内地。
按照孔大哥留给他的地址,杨乾坤首先来到了曲阜,在尼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子里,他找到了孔老太太。还好,老天保佑,孔老太太年纪虽然已近八旬,但是身体还算硬朗,没什么大的毛病。
杨乾坤安顿好了孔老太太,就急急忙忙往老家奔去,归心似箭啊。
杨乾坤想念他的儿子呀。十五年来,他挂心死了,他做梦都梦见那个襁褓中哇哇直哭的儿子,到如今他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生还是死呢!
他找到了日思夜想的群山环抱中的桃花村。
山还是十多年前他离开时那般的穷山,山坡上的桃树依然春红夏绿,只是当年那个不可一世的金钱豹已经下台不干村书记了,村长也不再叫村长了,改叫村委会主任了。金钱豹的衣钵传给了他的小弟金八虎,村民都背地里叫他“金跋扈”。金八虎比当年的豹子还凶残。村子里成年男子都外出务工去了,“金跋扈”成了全村留守妇女的公共“老公”,连他的亲侄媳妇——金钱豹的儿媳妇,他都不放过。唉!社会再怎么进步,人渣不会消失,恶人永远骑在善良者的身上为所欲为,正义时常被邪气压制得抬不起头来!
杨乾坤来到了村子的东头。
看到杨树下坍塌了的老房子,他的心凉了。
儿子呢?难道他已不在这个世上了?
儿子不在了,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杨乾坤瘫坐在老房的废墟上,再也没气力站起身来。
从田地里荷锄而归的桃花发现了这个穿西装的瘫坐在地上的陌生人。善良的桃花扶起了他。杨乾坤不报希望地试着问起了十五年前自己狠心扔下的杨春风。
桃花知道了他就是杨春风的亲生爸爸杨乾坤,她的春哥盼望已久的杨伯伯!杨乾坤也从桃花嘴里知道了自己的儿子仍然顽强地活在这个世上,而且还去了县城读了高中。
杨乾坤一刻也不想耽误,他拦住了一辆过路车,让桃花给他带路,陪着他就去了县城。
他来的正是时候。
躺在医院里的杨春风已经走投无路了,正需要他的帮助。
“好儿子,爸爸对不住你,让你吃了太多的苦,爸爸要带你去香港,爸爸要把亏欠你的全都补回来。”杨爸爸看着骨瘦如柴、有气无力的儿子,心酸极了。
桃花紧紧攥住杨春风的手不放松。不知她是心疼他的病,还是不舍他的走?看到亲爱的春哥骨瘦如柴、有气无力的样子,桃花心里难过死了。
杨春风看着泪眼婆娑的桃花,他的那颗烦躁不安的心平静了许多。这么多年,只有桃花妹妹心疼他呀,也只有桃花给了杨春风家一般的温暖和亲情。
“爸,我不会去香港的,我只想在这里继续上学,我要考上清华,成为全县第一个名牌大学生。”杨春风态度很坚决。坎坷与磨难造就了杨春风无比坚强的性格,他从不服输,从不怯场,在哪里趴下,就要在哪里重新站起来,这就是杨春风!
杨春风在这里吃尽了悲苦和冷眼,他就要在此地崛起,以此来证明自己!
再说了,香港,对于他来说,是那么地陌生、那么地遥远,仿佛远在另一个星球、另一个世界,遥远得跟他毫不沾边。十五年的磨难和屈辱,杨春风只记得这座县城、学校和那个满是桃花的小山村,他的心里早已被这块贫瘠的土地烙下了深深的印痕。在他幼小的心灵里,太多的苦难和屈辱给他播种下了仇恨和复仇的种子。杨春风做梦都想让羞辱过他、给他冷眼的那些人后悔,当然他也想让所有帮助过他的人们能够得到回报,他要让所有认识他的人重新认识他,仰视他!他还发誓要做一个大官,一个能管住县文史委主任的大官,能撤了校党委书记职务的大官!
这都是悲苦少年杨春风的梦想和促使他留在这座小县城继续奋斗下去的理由。
谁能明了,这位备受屈辱的少年郎,胸中藏着怎样一颗难以抚平的心呢。
杨乾坤还能说什么呢?他无条件服从了在大苦大难中侥幸活下来的儿子的选择。
尽管杨乾坤有一百个一万个不情愿把儿子继续留在这里,可是他知道自己有什么权力勉强或强制儿子呢?在儿子面前,他只有赎罪和求恕的份儿。十五年来,他不曾尽到一个做父亲的一点责任。
杨爸爸日夜陪护着儿子,直到儿子康复出院。
下面的事情,杨乾坤给儿子作了细心周到的安排:在县中学校附近租了一个独家小院供儿子读书居住,为儿子买了许多日用品和一柜子的参考书籍,仅衣服就买下了春、夏、秋、冬四季装八套。现金留足两年的开销用度之外,他还在银行给杨春风办了一张活期存折,上面存下了五万元钱。
安排妥当儿子的生活之后,杨爸爸又回到了桃花村。
为了报答桃家对儿子的救命、养育之恩,他出钱为桃家盖了前后两排共十二间的青石到顶红瓦房。杨家老宅废墟上也新盖起了像庙宇似的祠堂,杨家墓地里的荒草全部被除掉了,植上了松柏和冬青。祖坟全部用花岗岩镶了起来。杨春风母亲的坟专门用了洁白的白玉石来镶嵌,还竖起了一块石碑。杨爸爸说这是儿子杨春风的主意。
雁过拔毛的“金跋扈”听说杨乾坤发了大财了,他岂能放过捞钱的大好机会?“金跋扈”就想来敲杨乾坤的竹杠子,弄些钱来花花。他找到杨乾坤,低三下四地说了一通恭维讨好的话,之后就直入正题,要杨乾坤捐出二十万块钱来给村委会,作为办公、招待经费使用。
杨乾坤看了一眼“金跋扈”,知道他肚子里的那点鬼主意早已写在了他那张贪婪的脸上:捐给村委会,还不都是他的?杨乾坤摇了摇头。
“你,发了财就忘了本了?这里可是生你养你的地方,你明不明白?这叫故乡!你不想为故乡做点什么吗?”金跋扈脸上挂不住了。
“我可以为家乡拿出二十万,甚至五十万、八十万都可以。但是,这钱就是不能放在村委会里,一分都不能放。”杨乾坤态度非常坚决,他心里清楚金钱豹和金跋扈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东西,他钱再多也不能为虎作伥、助纣为虐。
“八十万?不放在村委会里?那叫什么为村子办事?”金跋扈一听说杨乾坤能拿出八十万,急得用舌头来回舌忝了几遍嘴唇,口水都流出来了。
“我要为桃花村修一条公路,和通往县城的公路连起来,解决祖祖辈辈走不出大山的问题;还要为村子建一个农副产品加工厂,彻底改变桃花村贫穷的面貌。”杨乾坤心有成竹地说。
“那、那是你老和尚做梦娶媳妇,净想好事。你不放钱给村委会,我还就不允许你在村子里修桥铺路建工厂,路再平、桥再宽、厂子再大,都没有用,这些老子全不稀罕,老子只认钱,现在就是有钱好办事的时代,一切向钱看,你不懂吗?”“金跋扈”撇着嘴教训起杨乾坤来了,“我告诉你杨乾坤,眼下桃花村还是红色的,是共产党的天下,不是你这个资本家、叛国贼的地盘,桃花村还是我说了算,你想修桥铺路,宣传资本主义那一套,没门!我不批准,就不信你的路会架到天上去?你的工厂会建在半空中?好好想想吧。”
“哼!你不准许?那是你的事,如果你不同意我修桥铺路建工厂,我就找乡里、找县里,我想上面会有人支持我的,我就不信你能一手遮天?”杨乾坤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回答着“金跋扈”。
“实话告诉你,在桃花村这地盘上,我金八虎就是天!我哈一口气,东山顶上的松树就得晃三晃;我跺一跺脚,南山顶上的石头也要摇三摇。我就不信你这个资本家敢反对党?那咱就走着瞧!”“金跋扈”气急败坏,悻悻地走了。
“走着瞧,就走着瞧,我就不信你就能代表党?”杨乾坤望着“金跋扈”离去的背影坚定地说。
事实上,事情还就不像杨乾坤想得那么简单,你好心拿出钱来却就是没法为村子办事。由于金跋扈的阻挠,杨乾坤想为桃花村修路、建工厂的事情就被耽搁下来了。原因很简单,因为金跋扈不批地,所以杨乾坤兜里的钱就没办法落地。
杨乾坤没那么多时间陪金跋扈他们玩,就只好暂时离开桃花村,他还要去曲阜找孔老太太,准备遵照结拜兄长孔庆华的嘱托,把老人家接到香港去颐养天年。
临离开桃花村的时候,杨乾坤塞给了桃家爸爸六万块钱,他想请桃家爸爸为他做两件事,一是村里曾给杨春风提供过生活帮助的乡邻每家发三百块钱,表示感谢;二是想请桃花进城照顾他儿子的饮食。桃家爸爸明白,这是想雇保姆啊,有钱还不好说嘛,几辈子加起来也没见过这么多的钱呀,还能不同意?杨乾坤叮嘱的这两件事,桃家爸爸都照办了。
刚从县城返回到桃花村的桃花又进城去了。她应该算是改革开放以来桃花村第一个进城打工的村姑了。
进城的桃花怎样去面对她的亲梅竹马的春哥呢?得到了父亲资助、一夜暴富了的杨春风能适应“富二代”纨绔子弟的浮华生活吗?男人有钱就变坏,杨春风会变坏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