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家中客散,赖大夫妻忙着最后一次检点随身细软银两,赖尚荣则独自在书房内忙碌。田产地亩已经出手,宅子还留着。家里的下人头一天已遣去了大半,只留下三两个丫头随身带着路上服侍。
赖尚荣将所有的书籍帐簿整理好,站起身。还有一件事没完,他准备趁着夜幕到后园子里去一趟。这时,赖家的婢女秋兰急匆匆地走了来,神色有些惊慌。
“少爷,来了好些衙门里的官差,气势汹汹的,老爷叫您快过去呢。”秋兰显然是一路小跑过来的,一边说一边大口喘着气。
赖尚荣一愣。明天就要走了,这个时候衙差到家里来做什么?
“什么衙门的?”
“奴婢也不知道哇……”
“我看看去。”赖尚荣将手里的书搁在箱子里放好,站起身。
在赖大起居的正房前厅内,一排衙差挺胸叠肚分两班站着,正中太师椅上坐着一位上官。赖大夫妻两个只在下首站着,脸上都露出惊疑之色,一幅提心吊胆手足无措的样子,见到赖尚荣进来,异口同声惶恐地叫了一声:“荣儿……”
赖尚荣才一迈进门槛,一眼便瞧见厅内正中坐着的那位上官,面沉似水,不苟言笑,头戴青石金顶官帽,身上的官服前胸绣着云雁补子,不禁心下暗暗一惊。
“竟然是府台大人……”赖尚荣急忙拱了手,冲上长揖到地,口中恭声道:“不知府台大人亲驾到寒舍所为何事?小人惶恐……”
顺天知府王炳来哼了一声,将脸一沉,道:“你就是赖尚荣?你可认得陈牛儿吗?”。
赖尚荣心中疑惑,忙道:“小人家中倒有一位管家就叫陈牛儿,不知大人问的可是他?”
王炳来将眼一瞪,冷声道:“不是他还是谁?”
赖尚荣见他声色俱厉,心中越发惊疑。刚才进来时只被堂上凝重的气氛吓了一跳,现在才注意到那地下还跪着一个人,因那人背朝着门还不到正脸,只见他抖抖索索地缩成一团,显见得是极度恐惧的样子。
赖尚荣顿了顿,方又陪笑道:“因小人捐了外官,明日就动身上任去,家中下人尽数遣散,这陈牛儿也在其列……不知府台大人的意思是……”
王炳来端起桌上的粉彩成化窑茶盅,慢条斯理地用茶盖拂了拂热气,眼皮也不抬,道:“他把你告了。”
“告我?”赖尚荣大吃一惊,忙问:“告我什么?”
“告你杀人,藏尸灭迹。”顺天知府抬眸定睛瞅着赖尚荣,脸上不动声色,眼中寒意逼人。
“这不可能”赖大两口子脸上顿时失去了血色,惊恐地瞪大了眼睛,异口同声地惊叫道:“我家荣儿温厚和气,向来待人极好,街坊邻居没有不夸他的,怎么会……杀人?这太荒唐了”立刻便扭头狠命瞪着地上跪着的那人,厉声道:“陈牛儿你这狗东西难不成是失心疯了不成,这样满嘴胡吣……”
王炳来将盖碗“啪”地往桌上一撂,登时沉下脸来,冷声道:“证人在此,由得你们大呼小叫的?”说毕,便放缓了声气,指着地上那人道:“陈牛儿,抬起头来,你再把前儿在府衙里那些话说一遍罢。”
陈牛儿乍着胆子抬起头,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声如蚊蚋地轻声道:“小的有罪……因为老爷少爷向来待小的薄,所以……所以小的见少爷杀了那人以后,一直也没声张。一是不敢,二也是不忍……”
赖尚荣一步走上前,难以置信地低头瞅着陈牛儿,大声道:“你疯了吗?我杀了谁?”
陈牛儿不敢正视赖尚荣凌厉的眼神,心虚地复又低下头,结结巴巴地小声嘟哝道:“少爷……你别怪我,我也是实在……我看您就招了吧,躲不过去的……”
赖尚荣只觉得这事荒唐得简直滑稽。况且陈牛儿在他家效力多年,算得上忠心耿耿,平白无故地弄了这么一出,这是哪儿跟哪儿啊?所以他倒没觉特别慌乱,第一念头反而是:莫不是遣散下人的时候,给陈牛儿的银两他嫌少了,因此诬陷自己泄恨不成?
他脑子里才一转念,便见王炳来冷笑一声,气定神闲地瞅着陈牛儿道:“你不是说埋尸的地点就在后头园子里吗?这就去勘验勘验。”,说着,便站起身。
陈牛儿也慌忙从地上爬了起来,躬着身子颠颠地在前头带路,王炳来居中,十几名差役和杵作紧随其后,鱼贯而出。
赖尚荣和赖大两口子面面相觑,只觉得这事说不出的诡异,呆怔了片刻之后,只得跟着一起往外走。才出正厅,便听见旁边小耳房里秋兰在惶恐地叫着:“老爷少爷……”
赖尚荣扭头一瞧,见秋兰和另外两个丫头不知何时已经被锁在了耳房内,她们正扒着门缝眼巴巴地向这边瞅着,满脸的惊慌失措;而这座正院的大门也已从里头落了锁,只剩耳房旁一个小月亮门通向后园。
赖尚荣心中陡然升起一种不祥之感,脚步猛地一滞。
赖家的后花园并不算大,依着荷花池畔建了一些轩馆亭台,池边一条曲曲折折的石子小径通向一片竹林。已是初冬天气,这满园中一片枯黄,看上去十分萧瑟。尤其这片林子,本来就是个幽僻的去处,在这样的寒冷季节,更是等闲见不到人来。
越往那边走,赖尚荣心中的迟疑越甚。直到一路走到竹林边一口废弃多年的枯井旁,陈牛儿才停住脚。
“大人,那尸首就在这井里……”陈年儿用手指着井下,战战兢兢地说。
赖尚荣惊愕地瞅了瞅陈牛儿,再瞅瞅那口井,下意识地便往前紧走了两步,一颗心怦怦急跳了起来。
王炳来身旁的两个仵作一伸手拦住了他,便当先一步站到了井台上,用随身带来的钩竿向井下捅去。
这口枯井深不到一丈,里面满布着落叶枯草,有张草帘子虚虚地盖着。杵作只用长长的钩竿将那帘子一挑,里面赫然露出一具蜷缩着的男尸
赖大家的立刻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腿一软便坐倒在地上。
赖尚荣的脸在一瞬间变得惨白。
仵作下井验尸。因天气寒冷,那尸体尚未腐败。结论是:系用利刃刺入心脏而死,死亡时间在七天以内。
陈牛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冲着王炳来声泪俱下道:“大人,那日我家少爷将井底下这位爷邀到家中喝酒,两人称兄道弟的极是亲热。不知怎么的后来就吵了起来,我家少爷顺手就从墙上摘下剑来,一刀捅了过去……然后少爷就趁夜把尸体拖到这园中丢进了井里……”
赖尚荣听了他的话,不禁怒目圆睁,气极反笑。他不屑与陈牛儿争论,只冲王炳来作了一揖,坦然道:“大人,这刁奴真是一派胡言他的话里漏洞百出,大人不可轻信。他说是我杀的人,除了他,可还有第三个人证?从我的房中到这后园子,我一个人如何拖动?况且扔到这井里,纵使冬天不易被人察觉,待到天气转暖时,尸体腐臭气味飘散,如何能不被人发现?小人再痴也还不至于那么愚蠢……”
王炳来不耐地打断了他的话,闲闲说道:“他无缘无故地为何要坑害你?况且你是这家里唯一的少爷,在你家里出了命案,你自然月兑不了干系或者,由你爹来扛着么?”
最后一句话竟象是市井无赖的混话,完全不应该出自于一个朝廷命官之口。赖尚荣身上蓦地起了一层凉意,抬眼对上王炳来似笑非笑的眼神,不觉心中猛地一惊。自己不过一个小小的草民,就算杀了人,也不至于一位知府大人亲自上门拿人吧,这里面……
此时衙役们已七手八脚将那具男尸捞了上来。那人仰面朝天躺在地上,身上穿一身灰蓝的棉布袄裤,胸前一处伤口看上去刺得极深,前襟上涌出大片的鲜血,此时早已干涸凝固,变成一处紫黑色,看上去格外惊心。他的脸上还蒙着一件黑色的短褂,王炳来向杵作努了努嘴,杵作便蹲身将那褂子扒了下来。
赖尚荣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他娘,柔声安慰着她不要怕,一边扭脸定睛向那尸体望去,只这一眼,顿时令他如沉入一个冰窖中。
“田七爷”他惊愕地叫出声来,猛然又捂住嘴。
“我……”赖尚荣此时心智大乱,完全懵了。他隐隐猜到了是谁在幕后指使这一切,但他知道决不可能在此时此刻说出口。
赖尚荣一只胳膊紧紧搂着他娘,柔声安慰着她不要怕,一边扭脸定睛向那尸体望去,只这一眼,顿时令他如沉入一个冰窖中。
“田七爷”他惊愕地叫出声来,猛然又捂住嘴。
“我……”赖尚荣此时心智大乱,完全懵了。他隐隐猜到了是谁在幕后指使这一切,但他知道决不可能在此时此刻说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