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悬念的,赖家主仆几个在自己家里被五花大绑了起来。但令赖尚荣没想到的是,他们并没有被带到衙门里去,而是就地锁在了自己家中。
赖尚荣被推搡进自己东偏院的书房内,房门在身后阖拢,继而传来哗啷啷落锁的声音。他的后腰撞在桌子角上,踉跄了几步才勉强站住脚。双手被反剪在身后,牛筋绳索勒得手腕子痛得几乎麻木了。透过门缝,借着晦暗的月色,可以看见院中有人把守着。整个赖家大宅一片寂静,不知道赖大夫妻俩被关在哪里了,听不到一丁点声息。
赖尚荣依着桌子缓缓坐下,房内没有点灯,昏蒙蒙一片。火盆早已熄灭,周身凉浸浸的,正好可以冷静地想一想前因后果。虽然平儿之前没跟他说过什么,但从只言片语和坊间传闻里,他已大致梳理出刘跃曾求娶平儿而不得的事。
他和刘跃接触不算多,只凭直觉觉得那是一个心机很重的人,但自己向来安守本分,很早就对冯紫英他们敬而远之了,对他能有什么威胁呢?难不成,就为了一个平儿,就要将自己置于死地吗?若是自己人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个院子里,恐怕连平儿在内,都只会认为他在千山万水那边成家立业,从此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吧?
想到这里,只觉得浑身掠过一层寒意,整个人象瞬间掉进了冰窖中。
不知不觉,一轮明月终于冲出厚重的云层,皎皎然高挂于他院中那棵老槐顶上,银色的清辉透过树枝洒落了一地,连带着这间书房内都显得亮堂了一些。
赖尚荣听见门外起了一些小小的躁动,有人从院外径自向他这间屋子走来,靴子踏在青石砖地上的声音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脆,一路由远及近,停在了门前。
门外有人低低地说了句什么,赖尚荣便听见锁在门上的铁链子哗啷啷一阵响,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股清冷的寒气扑面而来,赖尚荣下意识地便站了起来,向着来人直视过去。
一个挺拔俊秀的身影就长身玉立在门口,手里提着一盏牛角风灯。他的脸隐在朦胧的光影里,半明半暗。
赖尚荣依着书案站着,身子挺得直直的,向来人淡淡道:“世子爷,我这样一个草民,还值得您这样大动干戈吗?要想杀我,等我上了路,随便在一处荒郊野外,弄一个谋财害命岂不更干净?”
刘跃笑了笑,迈步进房,反手掩了门,揭开灯罩,借着那火光将房内一个烛台点亮,方一口吹灭了灯笼。继而便自顾自坐在了另一张椅上。
“你这样的明白人我很喜欢,省得还得多废话解释”,他随手从笔筒内拈起一支笔,认真地将那烛光拨得亮了一些,复又抬起头,微眯着狭长的丹凤眼将赖尚荣打量了两眼,摇头笑道:“有很多原因你都不应该再活着了,我喜欢屠姑娘只是其一。”
赖尚荣紧抿着嘴唇,冷笑了一声。
刘跃将两手交叉在一起托着下巴,聚精会神地注视着他,过了半晌忽然懒洋洋说道:“不过我现在又改主意了,你还得先活着。因为我从你这儿发现了比女人更有意思的东西,我很感兴趣。”
赖尚荣定定地注视着他,没吭声。他注意到刘跃手里还拎着一个弹墨绫子小包袱。
刘跃将包袱在桌子上打开,把里面的东西一样一样往外拿,抬眼瞅着赖尚荣笑道:“很熟悉吧?你埋在那井里很久了吧,用油纸左一层右一层地包着,看起来这些东西很贵重是吗?可是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些都是什么?我很有兴趣知道。”
他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眼中光华闪烁,顺手拿起一个方方正正的东西,用手指轻轻叩了叩,一脸不动声色的困惑,沉声问道:“这是什么东西?是用什么做的?用来干什么的?”再拿起一本书:“这书,是怎么装订的?上面的字印得如此整齐方正,是怎么做到的?而且这些字很奇怪,似是而非,却又很眼熟。还有这纸张,这样光滑细致,是哪里来的?”不及赖尚荣答言,他复又拿起两张图纸,语调里越发透出了惊诧:“这又是什么?上面画的是什么东西?你这些东西看起来件件都古怪得紧……”
他将东西重新归拢到一处,正襟危坐在那里,好整以暇地正色道:“你到底是什么人?有什么背景?绝不可能是贾家一个普通家奴那么简单。说说吧。说出来也许我可以考虑给你一条生路。”
赖尚荣缓缓在刘跃面前坐下,脸上依旧是淡淡的一抹浅笑。他伸手从桌上拿起将那个小方盒子拿在手中把玩了片刻,方从另一个用油布和油纸层层包裹的袋子里取出一块“电池”,熟练地装进了盒中。他轻轻按动了上面一个小小的按钮,只听一声轻微的“咝”,盒子后部的镜头盖缓缓打开了。
刘跃一言不发地注视着这个奇特的物件,眼睛里流露出惊异的光芒。
赖尚荣微微一笑,自言自语道:“这么些年,竟然还有电?真是奇迹。”他将镜头对着刘跃,对焦,定格,又是向下微微一按,然后微笑着将小盒子转过去,将屏幕冲着刘跃,笑道:“世子爷看看这是谁?”
刘跃定定地瞧着那屏幕,难掩脸上惊骇的神色,失声道:“这是……是我?怎么会这么象?你是怎么画出来的?快说”
赖尚荣脸上笑意更深,摇头道:“这怎么可能画得出来?这是照相机,随便任何一个东西,我都可以拍下来给你看,保证比宫里最好的画师画得还要栩栩如生。”
他一边说,一边将桌子上的笔筒,隔扇上的镂空花纹随手拍了几张,拿给刘跃看。刘跃死死地看着那小小的屏幕上一幅一幅展现出来的与实物毫无二致的图片,目光灼灼,完全掩饰不住满脸的惊骇之色。
赖尚荣对他的惊异浑不在意,又笑道:“不止这个,我还能让已经发生过的事再重来一遍,世子爷可要看看?”
刘跃紧抿着嘴唇,眼中阴晴不定,显然对这种荒诞不经的话不屑一顾。
赖尚荣淡淡一笑,只略微地操纵了几下,便将那屏幕重新对着刘跃。
刘跃惊恐地看到屏幕上的“自己”忽然活了起来,正满脸惊异地说道:“这是……是我?怎么会这么象?你是怎么画出来的?快说”
刘跃从椅上直跳了起来,指着那小盒子颤声道:“这……这是什么妖术……?”
赖尚荣闲闲地笑着,随便又按了一下回放,屏幕上便又出现了刘跃面色苍白的样子,在那里颤声道:“这……这是什么妖术……”
刘跃猛然将腰间佩剑“蹭”地一声抽了出来,迅即横在了赖尚荣颈间,厉声喝道:“你到底是何方妖人,弄这些巫蛊之术意欲何为?这东西是不是吸人魂魄的妖物?你可知我现在立时就能将你碎尸万段么?”
赖尚荣纹丝不动地坐着,镇定地沉声道:“这不是巫术。在几百年以后,照相机这玩意儿是最稀松平常的东西了。不要说拍照了,就算是相隔千里,两个人也可以象面对面一样通话;千里之遥一两个时辰可以打个来回……”
刘跃手里的长剑依旧纹丝不动地横在赖尚荣颈间,冷笑道:“千里之遥一个时辰可以打个来回?你这是做的什么春秋大梦?不要以为在这里胡言乱语一通就可以逃得出命去……”
赖尚荣叹了口气,摇头道:“世子爷,未来的世界里出现了各种先进的交通工具,比如飞机,人可以在天上飞,一个时辰飞上千八百里实在不算什么。当然,现在你肯定无法相信。事实上……好吧,如果我说我就是从几百年后的未来世界穿越到这里的,世子爷会相信吗?”。
刘跃象打量一个怪物一样瞅着他。他面前坐着一个云淡风轻的男人,侃侃而谈着这样荒诞不经而又匪夷所思的话,却是面不改色镇定自若,这使得他突然陷入了一种深深的迷惑,手上的长剑无意识地便松驰了下来,口中茫然地喃喃自语道:“穿……越……?”
“是……这实在是一件听起来很荒唐的事,可事实的确如此……”赖尚荣端坐在那里,不急不徐地说着。
烛台上的蜡烛微微爆了个灯花,烛光把两个人的影子斜斜地拉长在墙上,房间里出现了一阵奇异的沉默。刘跃忽然冷笑了一声:“这些雕虫小技的巫蛊之术,满口的胡言乱语,拿去哄一哄乡野百姓还可以,竟敢拿来戏耍我?今天你如果不给我把来龙去脉清清楚楚地说出来,你就没命活到明天了”
赖尚荣低头想了片刻,终于一鼓作气地朗声道:“好吧,世子爷,你如果一定要证实我的话,可以派人往东南八百里外去搜寻一座山,那座山叫什么我也不知道。也许你们能在那山上找到一架我刚才说的那种可以在天上飞的……飞机,当时我就是驾驶着那架直升机莫名其妙穿越到这里,然后在那山顶上失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