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上前又解劝了半日,祖孙二人才渐渐止住悲声。黛玉又拜见过邢王二夫人,又与李纨,迎春等诸姐妹一一相见,这才轮到黛玉随身带来的女乃娘王嬷嬷与小丫头雪雁上前与众人见礼。
黛玉因见屋里不见王熙凤的身影,便含笑问道:“怎么不见琏二嫂子和她身边的平姐姐?从去年扬州一别以后,母亲和我都很想念她们,母亲更是时常地挂在嘴边上呢。”
贾母便笑道:“年底家里事多,你二嫂子大概还没算完帐,一会就来了。”
一语未了,忽听屋外一串靴子响,三四个丫头簇拥着宝玉掀帘进来,宝玉一路大说大笑的,叫着“下雪了,快给我找个帽兜戴上,我要出去玩雪去”
贾母一眼见了,早笑得眉眼弯弯如同月牙,一迭声地叫着:“怪冷的,玩什么雪,还不快过来见过你林妹妹。”
黛玉早已盈盈地站了起来,见此情形便知这小公子必是母亲再三提到的外祖母的心肝宝贝贾宝玉了,当下微微低了头,侧身轻轻一福,含笑道:“二哥哥好。”
宝玉这才注意到祖母身边站着一位尚在弱龄的小姑娘,虽身材细弱,然一眼望上去却是白衣胜雪,翩然出尘;再往脸上看,脑中更是轰然一响,那两弯似蹙非蹙罥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何以眼熟至此?分明在哪里见过……可到底是在哪儿见过呢?脑子里瞬间有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断呼啸着一闪而过,欲待细细地寻思一遍,却又转瞬间归于沉寂,仿佛忽然之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梦境般不能自已,那梦境里满是前世今生,轮回往复,冥冥中似有人在耳边不停地低低重复着“木石前盟”几字,竟似迷魂咒语般令人满心迷惘,不知身在何方。
宝玉痴痴傻傻地望着黛玉,一眨不眨地盯着瞧,嘴里喃喃说道:“这个妹妹我见过的,肯定在哪里见过……”
黛玉被他瞅得不好意思,只得微低了头,心里只是纳闷。
贾母拉了宝玉的手,皱眉笑道:“又说疯话,隔着几千里地,你到哪儿见过去?你妹妹初来乍到,还不好生着见礼去,看让妹妹笑话你。”
宝玉犹自未回过神来,仍喃喃问道:“妹妹有玉没有?”
黛玉见他问得奇怪,只一寻思,便领悟过来,曾经听母亲说过,这位表哥出生时很是奇怪,口中竟是衔着一块美玉落的草,此时说的必是这块玉了,当下便笑道:“那玉来得稀奇,是贵重之物,岂是人人都能有的?”
宝玉听了此话,登时痴病发作,向颈间摘下那块通灵宝玉狠命向地上一掼,高声叫道:“什么劳什子破石头,家里这些姐姐妹妹谁都没有,忽然来了一位神仙般的林家妹妹也没有,可知不是个好东西,我一气砸了它完事”
众人皆唬得失声惊叫;黛玉突遭此变,更是吓得手足无措,惶急之下,不禁淌下泪来。
早有人将玉捡了起来,贾母颤巍巍接了过来,细细地检视了一遍,见并无破损之处,方流着泪恨道:“你这小孽障,是存心要怄死我不成?——你妹妹原是有的,只因你姑妈去世时舍不得她,便将那玉一并带了去了。你不问青红皂白,便要将你这命根子砸了,你就算不为你自己考虑,也应该想想,你妹妹今天第一天到咱们家,本来心里正难过着,再因为这个惊恐自责起来,岂不全是你害的?”
宝玉这才从痴念中幡然醒悟过来,抬眼见黛玉果然在一旁偷偷垂泪,本就怯弱的身子更显得楚楚可怜,不禁后悔不迭,连忙走上前冲黛玉连连作揖,连声赔笑道:“都是我的错,刚才吓着妹妹了吧?该打该打,妹妹千万别往心里去”,一边又上赶着故意不停地问黛玉一些闲话:“妹妹来时可是坐的船?这样寒冷的天气,那河道里竟然还没结冰么?都说扬州风景宜人,古迹众多,妹妹能不能说一些给我听听?可恨我这井底之蛙哪里都没去过,一点见识都没有”,又不停地问:“妹妹可读过书?都读过什么书?”
探春不由得在一旁笑道:“二哥哥便是要问,也两个人坐下来细细地说啊。这样连珠炮一样的,倒让林姐姐回答哪一个才好呢?”
一句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起来,宝玉讪讪地搔了搔头发,这才发现黛玉还在那里站着,忙嘻嘻笑道:“林妹妹快请坐下”,又亲自从丫头手里接过茶来双手奉了过去,恭恭敬敬地说道:“妹妹请吃茶。”
黛玉见他刚才还是急风骤雨一般,忽然又变得温柔和煦,做小伏低,低声下气地再三向自己示好,心里又有些过意不去,便向探春微笑道:“宝哥哥是密而好学,不耻下问。”
她这样自谦,倒让探春对黛玉平生好感,偏一旁的惜春年纪极小,听了这话便不解地问道:“孔夫子说的不是“敏而好学,不耻下问”么?林姐姐怎么说“密而好学”呢?敢是姐姐记错了吧?。”
众人也不解,只道是黛玉小小年纪,看书不精,故而出了纰漏。黛玉不语,只低了头淡淡笑了一下。
唯有宝玉偷偷扯了一下惜春的袖子,低声道:“你林姐姐是忌着姑**名讳,不能直言,故而改了一个字。快别提了,免得她难过。”
惜春这才恍然大悟过来,连忙点头。偏黛玉目聪耳明,将这话一字不漏地听进耳朵里,心里一震,顿觉得有几分感动,只觉得面前这人好生亲切,不免抬眼将宝玉细细看了几眼。
众人复又归了座,宝玉特意掇了一把椅子坐在黛玉旁边,只顾着不停地缠着她闲谈,忽听外面一阵笑语喧哗,有女子高声笑道:“贵客来了,我不曾远迎,林妹妹恕罪恕罪”
黛玉听了这声音,便知是王熙凤到了,连忙站起身。
见王熙凤身后跟着平儿等几个丫头仆妇,一路款款而来,一眼瞧见了黛玉,便急走几步上前,执了黛玉的手,上下打量了一番,笑道:“一年没见,妹妹出落得越发出挑了”,一边说,一边眼中滚下泪来,哽咽道:“妹妹以后就当这里是自己家,虽说姑妈没了,老太太和太太们断不会让妹妹受一点委屈的……”
黛玉眼圈又是一红。平儿已从王熙凤身后走了过来,向黛玉屈膝行礼,含笑道:“林姑娘好,您还认识奴婢么?”
“平姐姐”黛玉眼中光芒一闪,又惊又喜地说道:“怎么不认得?从你们走后,母亲时常地夸起来,夸二嫂子能干,夸平姐姐……忠心耿耿……”
黛玉记起母亲临终前反复对自己嘱咐的:“到了外祖母家,如有不如意的事,可悄悄去找琏二嫂子屋里的平姑娘商议,那丫头古道热肠,肯定会帮扶你的”,此时见了平儿,只觉得说不出的亲切。
母亲临终前反复叮咛的话语牢记在心,黛玉定了定神,眼风将屋里众人一扫,见人已到齐,便转身走到贾母面前,轻轻一提裙角,双膝跪倒,郑重而恳切地说道:“母亲在临终前反复对我说过,我本是外姓,按理说不该到外祖母家去叨扰,谁知竟蒙外祖母阖家不弃嫌,收留了黛玉,这本已是额外之恩了,若再让外祖母因为黛玉的衣食而破费,她便是在黄泉下也不敢安心。故而临行前,父亲为黛玉准备了三千两银票,充作黛玉的日常用度之资,请外祖母一定要收下。”说毕,便回身冲王嬷嬷叫了一声:“女乃娘?”
王嬷嬷连忙走上前,从随身衣包中取出一个金丝银线绣成的荷包,从内取出几张银票,双手高举过头,毕恭毕敬地呈了上去。
贾母低头瞅了瞅那银票,再望了望黛玉,脸上神色变了变,半晌方道:“这是怎么话说的?亲外孙女到我这里来,还要自备口粮不成?这叫我老婆子情何以堪呢?”
邢夫人在旁笑道:“虽说外道了些,不过三妹想的周全,又是临终的遗命,不收下来只怕逝者心里难安。”
王熙凤用丝帕拭了拭泪痕,哽咽着说道:“姑妈居然这样客套,听得我心里就象刀扎一样……可是就象大太太说的,如果不收,不但违了姑**遗命,就连林妹妹只怕也住得不自在。老太太不如……就收下?”
贾母没吭声,只拿眼将众人看了一圈,脸上青红不定,半晌方叹了口气道:“好吧,既然这是敏儿的意思,我也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她的意思我明白”,当下将银票接了过来,站起身道:“这东西,就由我来保管着,黛玉日常的吃穿用度还有月钱等等,一应花费都从这里面出。她吃自己的花自己的,你们自然知道,不必多说;若是有底下混帐不晓事的奴才,因为这个有什么闲言碎语让我听见了,我可是不依的。你们回去都吩咐下去。”
众人听了,脸上不免现出凝重之色,都站起身齐声应道:“知道了老太太,断不会让林姐儿受委屈的,您老人家放心吧。”
贾母点头,因见黛玉只有随身一个老嬷嬷和一个小丫头跟着,怕她用着不顺手,便将自己一个二等丫头名唤鹦哥的派给黛玉使用。
当晚,黛玉便暂歇在贾母这边的碧纱橱内。因年关将近,府里种种冗杂事务多如牛毛,晚饭后王熙凤还在贾母这边没走,与王夫人等人在厅上说话。平儿正寻思着瞅个空到黛玉那里瞧瞧,忽见她身边那小丫头雪雁慢吞吞走了过来,瞅人不备,偷偷拉了平儿的衣袖,悄声道:
“平姐姐,我们姑娘请你过去,有事想跟姐姐说呢。”